——“没有!”
苏轻眉赶到见客厅外,转角处恰恰听到了书生最后半句——“已要了她的清白。”
她人未到,声先至:“没有!”
苏文安和陆迟同时望过去。
苏轻眉提着淡粉裙裾气喘吁吁,抓上门牖,慌忙中无意瞪了陆迟一眼,带了点生气的意味:“我与陆公子没有什么!”
这是陆迟清醒之后,第一次见到她。
女子穿着时下寻常的素色穿花锦袄,披落在肩的青丝用绸带松松扎系,毫无雕饰,慵懒的娇态天成。
斜阳透过屋檐,在她明艳妩媚的脸蛋上落下细碎的光影,柔光若腻,雪里透红,一双灵澈的眸子却宛若浸过清泉,剔透纯粹。
陆迟被她瞪了,也不得不夸赞一句,长得确实清妩动人,和梦中一样。
苏文安最先缓过神来,“轻眉,你,你怎么跑来了!”
他的女儿,一个两个怎的都绕着这个书生转?不对啊,他刚才说……
苏文安马上摆出姿态,厉声道:“陆公子,关乎小女名节,你可不能随意玩笑!”
陆迟淡然抿唇,觉察到苏轻眉急于划清界限的心思,也不开口,反而定睛凝着她,想看看她会如何解释。
毕竟他可没说谎,在最后一步之前,他们之间能做的都做了,没彻底失身,不代表清白还在。
苏轻眉忙不迭抓住时机,上前两步出声:“起因是陆公子心善。”
她偷偷地望了望陆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剑眉凤眸,修鼻高挺,此时失忆,性格尚且该是真的温润,卓然矜贵的气质也难以遮掩。她早就该看出,她和他从一开始就不适合。
“那日我在蓬山被暴雨淋透,和陆公子庙中相遇,他不忍心,借袍给我裹身。”
苏文安先前就觉得女儿能山上半路捡到男人衣服很奇怪,乍听之下变得很合理,“你前面怎么不说。”
“陆公子是个读书人,他好心帮我,我不想连累他的清名。”
苏轻眉因为跑动,额角洇出了薄薄的汗,沾湿腮边两缕碎发,她的江南语调说起感激的话婉婉动听,端然一片真心,可陆迟明白,她越是如此,越是表明,她怕极了与他有瓜葛。
陆迟疑惑,他扮作书生多年,竟会有人初见就避他如蛇蝎,是他何处被看穿?
苏文安追问:“仅此而已?”
苏轻眉感觉到陆迟在盯着她,耳朵微红,“是,仅此而已。”
当日她意识模糊,八爪鱼似的痴缠他,能碰的地方怕是都被他碰遍了,可现下痕迹已消,她只要厚着脸皮打死不承认,陆迟也没法子印证。
苏文安此刻所思甚多,看来女儿的名节有点儿损,但没损的彻底,这个书生眼巴巴赶来,是看上了他苏家的万贯家财,想学他靠脸吃软饭吧!
那可不成!
苏文安一拍桌子站起,踮起脚,食指指着陆迟,“好哇,你一落魄书生,敢毁我女儿名节,怕不是外头的传闻都是你散播出去的!”
陆迟看着几乎快要戳到他鼻尖的手指头,长腿不经意往左偏移一步避开,勾唇道:“小生失言,苏掌柜切勿动气。”
苏轻眉生怕父亲当真得罪陆迟连累她,格挡在二人之间,忙道:“父亲慎语,陆公子饱读圣贤书,怎会是那种人。”
她继而柔声:“不过正如我父亲所言,我与首富沈家还有婚约,就不劳烦公子负责,也请公子垂怜,莫要说出去,坏了我的大好姻缘。”
她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嫌弃,但凡有点骨气的男人,大抵都会放弃。
平心而论,苏轻眉不想折辱失忆时的陆迟,那是他在前世三年里唯一对她真心好过的一段日子,但她不能为了短短一个月的好,把自己再折进去。
父女二人都在等陆迟回答,男人终于转头,形容温雅地看向苏轻眉,薄唇抿开弧度,“苏姑娘似乎很想嫁给沈钧?”
苏轻眉坦然:“想的,沈大哥与我从小相识,家底殷实,我嫁他有什么不好。”
她母亲和沈顾氏是闺中密友,她和沈钧也打小见过面,当他哥哥一般。
全城传闻成这样,沈家迟迟没退婚,便看得出对她存有爱护之心,倘若沈钧不介意,坚持想娶她,她确实没理由拒绝。
陆迟听到她亲口说出期盼嫁给他人时,心里猛然一下钝痛,他见她寥寥数面,竟像是原本一直属于他的东西,忽然之间要变作别人的了,滋味抓心挠肝。
他不紧不慢地走近苏轻眉,修长的身形弯腰迫向她,语调温和,背着光却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即便我将来为官入阁,封侯拜相,苏姑娘也不会觉得可惜吗?”
那隐隐骇人的威压和疏冷,苏轻眉恍惚间以为面前是恢复记忆的陆迟,转眼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他若得知身世,铁定跑的比她还快呢。
“嗯,不可惜。”
她知道,陆迟的意思大抵是莫欺少年穷,他难受是因感到被轻视,没关系,等一个月后他想起一切,反而会谢谢她的不嫁之恩。
男人沉吟片息。
“苏姑娘说的坦白,既然如此。”
苏轻眉知晓她和陆迟再无可能,终于松了口气,却听他继续道:“我只好等沈家退了婚约,再来名正言顺地提亲。”
苏轻眉:“……?”
她方才说的那么嫌贫爱富,他到底听懂没啊?!
苏文安吊起的心半上不下,气的不得了,忍不住又开始伸指戳点,“你,你这是想讹上我们苏家?谁说沈家会退婚,就算退了,我也早早想好要将女儿嫁谁,我说了算,轮得到你吗?我让她嫁给叫花子也不便宜你!”
陆迟闻言抬起头,漆黑深眸浮皮潦草地掠了他一眼。
只那一瞬,苏文安背后生凉,不由自主讪讪缩回了手,可鼓起勇气再看,对面书生离开前的嘴角分明沁着软和笑意,一副脾气和善的君子模样。
难道他眼花了吗。
陆迟走后,厅内只剩下苏文安和苏轻眉。
除了怕书生软饭硬吃的苦恼,苏文安还在纠结另一回事。
他万万没想到苏轻眉会配合他拒绝,而且她居然真的在妄想能嫁进沈家?
人家可是皇商,会要个坏了名节的做正妻?
苏文安心思百转,素来多疑,尤其他的大女儿心里很有主意,他不踏实,便凑上前问道:“轻眉,书生愿意负责,你为何拒绝,是看不起他家里落魄?”
“是啊。”苏轻眉收回被陆迟搅乱的心思,冷淡道:“父亲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他一介白衣书生,考上功名不知何年马月,苏家难道要常年供他读书花销不成?嫁妆全转了别家去,白白便宜外姓人。”
苏文安被她戳穿,胸里冒火:“你、你!能不能对你父亲说两句好听的话!”
“女儿累了,先告退。”
苏轻眉自顾自地福身离开,在走回小院的甬道上,一直在想,她到底有没有做错。
她比任何人更了解陆迟的本事,他不但身份尊贵,且才学兼备,三年间凭本事升至户部侍郎,往后极有可能入阁拜相。
商户女嫁给他做妾都可以说是高攀,遑论成为正妻,这样的机会,万中无一,不是随时都可以有的。
然而当她回顾那三年的光景,她每月的那次,不论心情好坏的被动承|欢,每每在她精疲力尽之下,陆迟清晨毫无温存地抽身离开。
她只感到两个字,疲乏。
也生过几场无人问候体贴的病,也被当家以不识规矩为由罚跪过十几晚冷冰冰的祠堂,人前人后遭遇的冷眼数之不尽,甚至连外祖母重病,她想回扬州探看,府里都要拖到陆迟回来才肯放行。
她上辈子就像是活在牢笼里的雀,死气沉沉,她真的没力气再经历一遍。
苏轻眉深吸一口气,希望一切都快些过去。
那一晚的事,陆迟不愿,她也不喜,难道他们就不能忘了之后各自安好,凭心嫁娶吗?
赤日西斜,陆迟走出苏府,长身玉立,残光虚影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自高挺鼻梁处一分为二。
那纤密的长睫覆住深幽双眸,其中似有流光浮动,清澈温润,而暗影里,男人仰月般的唇勾起的笑意却十足冷淡。
“先断了沈家往宫里的财路。”
陆迟想到适才在厅内的几次胸闷,两指捏了捏眉心,淡声道:“再去把苏文安的食指折了。”
晃得他眼疼。
四周轻风中,送来一声垂首恭敬的低诺,“遵命。”
半旬后,沈家的退婚书送到了苏府,并着沈钧的一封亲笔信,说是想亲自与苏轻眉见面解释,谈明此间退婚的不得已缘由。
绿桃收到信回来的路上抹了把心酸泪。
“小姐,往后可怎么办,不如您和沈家解释一下,您和陆公子可是清清白白的呢。”
苏轻眉看小丫鬟哭,无奈地递给她帕子,“如何解释,我的确和书生在山上过了一晚呀。”
不止如此,她的身子大概都被陆迟瞧光了,还哪来的所谓清白,当真让她嫁给沈钧,她反而过意不去。
她对沈家的退婚毫无怨言,虽然大朔朝因为出过一任女皇,相较比起前朝对女子的束缚少了许多,但也依旧十分看中名节。
沈家三代皇商,在京南两地有很多产业,为了维护她拖了近半个月周旋,她已十分感激了,毕竟在这世上,连父亲对她都不过尔尔。
苏轻眉本来不想见沈钧,免得牵累他,可她正好很想去看看嫁妆中的几处刘氏换给她的荒僻店铺,若是贸然出门必定遭继母怀疑,倒不如借和沈钧见面顺道出趟门。
一切进展顺利。
苏轻眉出门时才听说家里根本没空管她,好像是苏文安昨日去绸缎庄的路上,莫名其妙遇到拥堵,人流穿梭间手指竟不知给谁掰折了,疼的他死去活来,刘氏忙着照顾。
沈钧的信笺上写着,巳时约在城中的醉东居。
苏轻眉打扮得简单低调,宽大氅衣将周身遮掩的严严实实,戴好帏帽,到了酒楼门口搭着绿桃的手臂下车。
沈家是醉东居的东家之一,常年包下二楼几间上等雅房,苏轻眉七八岁时跟着母亲来见过沈家伯母,记得那时母亲身子颓败,已是千疮百孔,带上她颇有托孤意味。
苏轻眉想起往事,眼眶微热,边回忆边踏上了木旋梯。
也不知是否巧合,沈钧选的其中这间正是她母亲最后一次来的那间,苏轻眉难免触景伤情。
沈钧看到的便是这般双眼通红的娇弱美女子揉纹清水文追更价君羊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整个人耷拉着脑袋,愧疚地坐到她面前。
苏轻眉调整好情绪,转头嘱咐:“绿桃,别关门,你就站在门口守着。”
“是。”
沈钧见状,忙解释道:“苏妹妹,我,我不会对你做出……”
苏轻眉看他紧张,莞尔一笑:“沈大哥,我是怕牵累你。”
沈钧一听可就更难受了。
他家世代茶商,家大业大,祖上老老实实务农起家,所以掌事们为人十分实在,“苏家妹妹,你受委屈了,可我真的有难言之隐,我和母亲都相信你的。”
苏轻眉自然是点头表示无碍,见他神色凝重,关心道:“出什么事了吗?”
“哎。”
沈家做的是茶叶生意,江南江北遍布种茶的山头,因品质优越,每年宫里贵人用的太湖碧螺春皆出自他们家。
可忽然,京中茶课司上峰换了说法,说是对昨年沈家的茶叶不甚满意,准备换淮北陈家试试。
沈家家主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得指点,使了银子才知晓京城里贵胄们觉得,若是皇商迎个名节有损的女子做嫡媳,便连带着茶叶都沾染了晦气。
沈钧的父亲不能让祖宗家业断在他手里,所以才不得不退婚,而就算如此亡羊补牢,至少明年是上不了皇商名册了,要等到后年再寻人通融一番。
苏轻眉听完,敛眸叹了口气,“沈大哥,实在对不起。”
“不,这怎么能怪你。”沈钧替她倒了杯茶,斟酌语气道:“要是,要是苏妹妹能等,等到风头过去,母亲和我再想办法把你接进沈家,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为妾那两个字,沈钧有点说不出口。
他大苏轻眉六岁,一直将她当妹妹爱护喜欢,原本想着若能娶她回来,定会将她捧在掌心,谁知临门一脚出了意外。
苏轻眉猜到他想说的,她清白有损,能给沈家做妾也算是外人看来上佳归宿,可她母亲是因为当时的外室刘慧娘进门郁结而死,她这辈子独活没甚,反正不愿意做妾。
苏轻眉浅笑着委婉拒绝:“沈大哥,多谢你的好意,我能照顾自己。”
沈钧预料到她有此反应,不再纠结强求,点头道:“总之若你有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嗯。”
接下来,二人寒暄聊了些从前的儿时趣事,看时辰差不多了,苏轻眉率先起身告辞,走出拐角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却什么都没有。
绿桃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眺望,狐疑问:“小姐,您怎么啦?”
苏轻眉无所谓笑笑:“没事,估摸是昨晚没睡好吧。”
过了半息,仅隔了道墙的隔壁厢房内,穿着宝蓝团花束腰裰衣的贵气俊秀青年从门缝里撤回头颅,他容貌不俗,剑眉星目,目光流动间尽显机灵,盛满了世家子弟才会有的风发意气。
“陆世子,这就是你在山上采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啧啧,长得真好,”贺思远转过头道:“我怎么遇不上这等好事,让你先得了去,待你回京,不如就让小爷替你好好照顾照顾?”
陆迟端坐在窗边矮几旁,水墨色的对襟长袄完美衬出他的容色似玉,单凭着一张脸,就比对面富贵少爷多出难言的风流韵致。
但见他在棋盘落下一枚黑子,看都没看贺思远,淡淡笑道:“你且试试。”
“……我、我开玩笑的嘛。”
贺思远大步走上前,他一看到陆迟笑就惯性脚软,“你打小就护食,我哪敢和你抢,不被你弄死,也得被我爹给揍死啊。”
贺思远的父亲曾是大朔最年轻的状元郎,为官三年即入内阁辅政,可惜十年前得罪皇上被贬黜到徽州做知府,不过最近朝中有传闻,皇上念起了他的好,想要重启重用,不日会将他调回京城。
“下个月,你不跟我一起回京?”
贺思远随手抛起一颗花生,张口接上,随心道:“算了吧,你是不得不回去做世子,我在这浪荡惯了,受不了约束。”
陆迟在自弈,指端拈起白子时瞥了他一眼,温吞道:“当年冬日打赌输后,敢站在护城河里表演金|枪|不倒的贺小霸王,还会怕京城那些规矩?”
贺思远听老友说起年少时的混账事,脸上挂不住一红,怒扔手里的花生碎屑,“陆迟,你、你激我没用,徽州多好,依山傍水,我想惹谁就惹谁!”
陆迟勾唇:“哦,我以为你怕见到叶家三姑娘。”
“我会怕她?”
贺思远蓦地听到命中冤家的名讳,心里猛然一阵郁闷,跑到男人面前摆手晃了晃,“喂,陆迟,今晚咱们去靶场练练,最多我吃亏,给你做移动的靶子。”
“今晚不行。”
“怎么?”
“佳人有约。”
苏轻眉从醉东居所在的浚仪街出来,让车夫老孟按照房契所显示的位置走,探看一下她手上的商铺。
苏母原本留下的闹市旺铺,经过刘氏暗里调换,已经变成城外偏僻的废屋。
前世苏轻眉依仗世子,苏家不敢怠慢,几乎是连夜换回来交还与她,这一世她得靠自己,倘若父亲不还,她是不是得去官府打官司?
不过还有一桩事情很奇怪,苏轻眉前世明明没见过这些荒僻址处,可现在怎么看怎么眼熟,偏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轻眉半靠在车厢壁上,拉开绸帘,静静看着午后的街景,马车行了许久,从繁华的熙熙攘攘,到行人三两,再到渺无人烟,最后是一片荒蛮的废弃河道。
绿桃坐在车辕处叫喊,“小姐,我们到了!”
丫鬟紧接着抱怨:“真是太气人了!”
苏轻眉随之下了马车,看到满目乔木荒凉的残照,微微一愣,明明是午后盛日,打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的贫瘠泥地,河岸边一排接着一排芦苇杆,周围无人栖居,以至于那几间破旧的砖房商铺显得‘鹤立鸡群’。
不来,都不知道繁华的扬州城外还有此等穷困之地。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我们的铺子本该在百花井巷子的,那儿怎么说也是咱广陵前五热闹的街道,现在变成这么些破屋子!”
绿桃虽是买来的小丫鬟,作为曾经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她见过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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