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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铜雀鸣(凤凰栖)


“咳咳。”
见江明一时激动,就在吴主事和沈渡面前失了分寸,朱颜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
江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烈,言行有些无状,便收敛了形容,拱手道:“大阁领、吴大人恕罪,属下失礼。”
“无妨,说下去。”沈渡面色虽沉,但并未动怒。
“是!”
得了沈渡此言,江明心安下去,克制了音量道:“锦绣坊是当年京城第一大丝绸坊,所制衣料价值千金,当年城中达官显贵,皆以这锦绣坊衣料为美。锦绣坊在每月初一,亦会进贡绸缎进宫。”
“只是……”思及当年旧事,江明犹豫起来,只是沈渡的目光如山般压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只是飞圣八年六月,锦绣坊因献给汝宁长公主的夏衣逾制,获忤逆之罪。”
朱颜明眸一亮,原来是这一桩事!
提起丝绸坊谋逆之事,她倒是有些印象。只是那几年,女帝重用酷吏,朝中检举告发之风盛行,因谋反而告罪抄家的,每隔数月皆要上演一番,所以夹在其中的丝绸坊便印象不深了。
只是汝宁长公主虽在此事中保全性命,她的驸马却被腰斩。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早已无人敢去查探。驸马死后,长公主也以罪人之身在明圣观出家,此生不得踏出道观一步。
一夜之间,昔日鼎盛至极的锦绣坊付诸一炬,为长公主绘制花样制衣的女工皆被绞杀。城中男子女眷纷纷将家中锦绣坊的衣物烧毁,以免惹上嫌隙被人告发。
锦绣坊绸缎虽华美,却价格不菲。朱博士一向以清廉著称,自然不会允许府中费重金购买如此奢贵的衣料,所以闭户焚衣的惊慌,并没有在朱府发生。
但从江明的叙说中,朱颜很快了然了一件事,那就是飞圣八年六月之后,京城中绝对没人敢再穿锦绣坊的料子出门。
这具男尸,必是死于锦绣坊忤逆案之前。
“飞圣八年正是六年前,只是这金牌制于飞圣七年,此人死于飞圣七年也并非没有可能啊。”景林弄明白其中的干系,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惑。
“不可能。”沈渡语气淡漠,却带着无可置疑的坚决,“宝相双鱼纹,乃是飞圣八年锦绣坊所制的春衣式样,售卖于当年的二至四月。”

第17章 连环杀人案3
江明和景林俱是一惊,江明面上露出喜色,忙用炭笔将这个重要发现的来龙去脉仔细记录下来,口中不忘称赞:“不愧是大阁领,实在叫属下心服口服!大阁领如此明察秋毫,相信此案经内卫府,必能很快找出真凶!”
朱颜撇了撇嘴,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那丝袍的肩膀上。如今京城确实再未见过这样绣样的衣裳,只是一家丝绸坊在何时卖过什么式样,过了这些年沈渡竟也能记得一清二楚?
那他可真是个怪物!
亏得他如此自信,若是他的记忆出现偏差,岂不是将大家都带到阴沟里去了?
朱颜腹诽几句,便听见沈渡又开口道:“藏书阁中有当年锦绣坊案的卷宗,其中有一本绘物册,载录锦绣坊十年间的花样纹饰。景林,回去之后,你再比对确认,勿出差错。”
“是!”景林忙应下。
言毕,沈渡的视线似从朱颜脸上掠过。不过淡淡的一瞥,不知是不是朱颜的错觉,仿佛看见他的薄唇轻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
只是她再凝神看时,沈渡的面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妥。
朱颜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刚刚自己的质疑表露得太过明显,被沈渡给发现了?
景林的目光扫过这满屋的尸体,只觉有一股阴风穿堂而过,激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若这些人都是一人所杀,那这凶手未免太过丧心病狂。我看,应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才能应付。这凶手还敢剖膛挖心,说不定是个杀猪的屠夫。”景林推测。
江明早已被刚刚沈渡的推断折服,想着跟在大阁领身边的必也是能人,不由点头:“小兄弟所言有理。”
景林被江明肯定,心中沾沾自喜,又道:“这些棺材都是西明寺挖出的,我看这庙中兴许有人与凶犯里应外合,也未可知啊!”
“不,依我之见,凶犯应该是女子。”朱颜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与景林所想不一,忍不住开口反驳。
“为何?”景林与江明异口同声。
江明皱眉道:“朱颜,朱……”
在刑部时江明对这小丫头向来是连名带姓地喊,他知道朱颜年纪虽轻,却聪颖非凡,所言必有自己的道理,自然想弄清楚这话的缘由。
只是刚喊了这声,忽然想到她已经与沈渡成婚,身份自然今非昔比。若是此处是刑部也就罢了,偏偏她的新婚夫君近在眼前,又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大阁领,少不得改了称呼:
“书令史有何见解?”
“你们看,每一具女尸脸上的伤痕,位置、长度和深浅几乎别无二致,可见凶手并非胡乱所划,而是刻意为之。若是男子所为,有什么理由去毁掉一个女子的脸呢?”
朱颜的手指向屋内的尸身:“只有女子,才会憎恶女子的脸,要毁去她们的容貌。”
“不错!”陆垂垂听朱颜这番分析豁然开朗,拍手附和,“而且这凶手还将一男一女的尸身弄出环抱之状,会有如此缠绵悱恻的心思,说不定这女人还受过情伤呢。”
江明琢磨一番:“倒也有理。”
“有理有理,我看你就是棵墙头草,心里一点主意没有,还是闭嘴吧。”景林不快道。
他看向朱颜:“若是女子,如何在六年中连杀十二人?这些男子并非老弱病残,个个死时都是青壮年,难道不敌一个女子?”
“若因为没有见过便觉得不可能,这世上许多奇案也就无法告破了。”
面对景林的质疑,朱颜气定神闲。
陆垂垂道:“就是,说不定是个练武的高手,谁说女人就打不过男人的?”
他们几人你来我往,沈渡面色铁青,深眸中渐渐覆满霜雪,凛冽寒意层层逼出。
吴泰明站在他身侧,在朱颜开口之时便觉得有些不妥,此时觉出沈渡的不快,忙道:“大阁领,这两个丫头素来喜欢胡闹,作些无稽之谈,还望不要见怪。”
他朝朱颜使过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朱颜便闭紧了嘴巴,暗怪自己一时兴起,就忘乎所以了。
此事既然被交给了内卫府,她身为刑部的人,自然没有置喙的道理。沈渡本就对她多有提防,她贸然说出见解,只怕以后都不会再让她靠近西明寺。
朱颜不由看向沈渡,想要辩驳几句,谁知道沈渡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
“既已查看完尸体,内卫府事务繁多,便先告辞了。”
还未反应过来,朱颜就被沈渡拉着向门口走去。
沈渡比她高出不少,长腿一迈,她一个踉跄才能勉强跟上。
“干什么?”朱颜忍不住小声质问。
听闻内卫府来人查案,门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皆是居住于西明寺周围的农户。
沈渡步子走得急,朱颜被拉扯之下不小心迎面撞上一个妇人。
围观的女子多为农妇,布衣钗裙,素面朝天。
可这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着丝制如意纹锦衣,墨发盘成圆髻,簪翠珠细银钗,面上薄敷脂粉,指如削葱,握着一把牡丹白绢罗扇。
她两袖中的白脑香味道扑入朱颜鼻间,朱颜下意识抬头看她一眼,便见她后退一步,微微欠身,用手上的罗扇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朱颜朝她点头致歉,虽然已向前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看她一眼。
罗扇未遮住妇人的那对杏眼,四目相接,她没料到朱颜还会回头,连忙垂下目光,彻底隔绝了视线。
门外百姓见沈渡出来,皆露出惊恐之色,纷纷跪地行礼。可这妇人面上一派波澜不惊,既无对死尸的恐惧,也无对沈渡的畏怕。
朱颜转过身去,不由若有所思。
“你有这站在大街中央思考的功夫,倒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别处。”
沈渡眼含轻蔑,松开手之后便故意拿了卷金丝帕子一仔一细地拭手,仿佛方才是碰了什么污物一般。
朱颜瞧着,白眼直接翻上了天,心中粗鄙之语快要脱口而出,却听见沈渡说道:“走吧,去刑部。”
朱颜不解,想这内卫府办案乃是陛下授意,再加上消息党羽众多,查案当是比刑部方便不少。

“去那儿做甚?”
朱颜心中生疑,但还是乖乖地跟着沈渡,甚至在他眼神示意之后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待沈渡坐上来,朱颜才察觉自己方才那举动过分熟练,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往前挪半分,不巧却直接被身后人绕过缰绳圈在怀里。
“想不到共乘过一次,夫人便如此大方了。”
因西明寺出了案子,好奇之人多聚于此,朱颜顿悟,晓得沈渡这是故意高调行事借悠悠众口来破除传言,本想要反驳的心思也稍了稍,只还是顾及脸面,妄图把自己的脸遮上几分。
过了市集,马蹄突然加速,本来捂着脸的朱颜一下子重心前倾,只得一把抓住沈渡的手臂,换来身后男人的一声轻笑。
“你!”朱颜转身正想要呵斥,谁知道又一个止蹄,直接撞进了沈渡怀里,额头直接被沈渡胸前金甲给碰了个青紫,一时间眩晕不已,只得轻轻靠着沈渡。
“我什么?夫人方才的话不是还没说完?”
沈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朱颜堪堪扶住额头,一摸已然肿起了一个大包,抬眼瞧见沈渡眼底的谑意,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大阁领,你顾及张相而忌惮我,那么时至今日,我可有加害于你?若非惦记年少情分,我未必愿嫁。你想要控制舆论我亦配合,先前你于轿前羞辱我之事我亦置之脑后,你我无冤无仇,不求百年好合,还请大阁领往后停止这种无聊之举,你我各不干涉。”
女人如杏般的一双圆眼里明显盛着愠怒,眉目间均是不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控诉他之前的行径。
沈渡垂眸,思量片刻后开口:“你已是名正言顺的沈夫人,也应当知晓,既已入局,便无全身而退的选择。”
男人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无奈像是冰面间突然出现的裂痕,于雪白一片中格外显眼,朱颜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恍惚了,竟然在这个嗜血成性的白阎王身上瞧出了这种情绪。
往日那个一身白衣靠朱红柱上读卷的清瘦少年似乎真的只存在于浮游记忆之中了。
朱颜敛眸,翻身下马,背对沈渡轻声问着。
“沈渡,人终究是会变的吗?”
风卷云舒,打在人脸上有些干涩,不知是否风沙迷了眼,朱颜突然觉着鼻间一酸,也不等沈渡的回答,径直往前走,“这儿离刑部不远,我走过去便是。”
女子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薄瘦脊背挺得笔直,一袭青衣飘渺,沈渡突然发现,除了喜服那日,朱颜似乎并未穿过女子喜好的鲜艳粉黄之色。
沈渡轻轻地抿唇,狭长的眸子又染上了平日的清冷,驾马直接从她身旁驰过。
刑部主事吴泰明仍在西明寺查案,就留了一侍郎在此监职,谁想着竟然盼来了那杀人不眨眼的白阎王。
从门侍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高成学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
“沈……沈大阁领?”
这位白阎王平日可是正眼都不瞧六部的,连大理寺亦不放在眼里,若不是前些日子才同朱六娘成了亲,他都要怀疑这位爷是提着大刀来砍人的。
沈渡前脚刚踏进大堂,高成学便从高堂下来,一眼瞥见沈渡腰间别的那把鞘上镶嵌着绿玛瑙珠翠的佩剑后,双腿便开始打哆嗦,但脸上的神情却依旧端着,一副谄媚模样。
“大阁领,您这等贵人怎的今日有空来我们刑部?”
沈渡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垂着眸都不抬眼看人,开口却如凛冬寒意侵人,“我不能来?”
高成学吓得差点没瘫软在地,赶紧摆手道,“不不不,大阁领您这是哪儿的话,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的。”
沈渡懒得听他这等阿谀奉承,直接道明来意:“我来要个人。”
话音刚落,朱颜就从大堂外进来,像是没瞧见沈渡一般,径直走向高成学,伏低抱拳:“侍郎大人。”
高成学惊得往后一退,手背在身上指着沈渡,眼神示意她赶紧拜礼,朱颜一看便知沈渡没跟高侍郎说自己同他是一并来的,便也踏步上前给沈渡规规矩矩地拜官礼:“大阁领。”
高成学在心中一松,先前听说这两人关系不合,他还怕着朱颜直接当着他面同沈渡置气,到时候这爷迁怒于自己,往陛下那里参一本,那怕是这顶乌纱帽都给丢了。
幸好,朱颜瞧着是个明事理的。
“既然是大阁领要人,那自然是好说,倒不如您告诉我,我这就去把他给请来?”
要人?倒了一杯茶给自己,朱颜皱眉看向沈渡,心中一股不妙之感顿生,果不其然,下一秒就看见沈渡嘴角微扬,看似在回答高成学的问题,实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不用你找,她就在这儿。”
本来朱颜正在喝茶,突然呛了一口进去,直接整个人咳嗽不止,涨红了脸看向沈渡,男人细长的眸子敛着嘲笑的意味,朱颜低头。
沈渡看见朱颜这动作明显不悦,手间转动的动作一顿,直接看向高成学。
高成学现下才搞清楚,难不成两人特意跑这儿来秀夫妻如何恩爱,脑子一转正想夸一句两人感情甚笃时,却听见朱颜说:“大阁领,内卫府人才济济,何时需要大阁领不惜屈尊降贵跑来刑部要?”
刚想要说的话就那么哽在喉咙里,高学成看了一眼沈渡,赶紧教育道:“朱书令史!说什么呢!既然大阁领要人,那自然是有人家的用处。”
朱颜心中叹气,沈渡要的不是人,大概是她的命。
“大人,下官已经被吴主事安排协助破案,况且,下官新入职,不懂规矩道理,这桌上案宗又尚未录完,分身乏术,还望大人另派得力之人去往内卫府办事。”
刑部才入职两位新的女书令史,原先堆积无人管的案宗全丢给了她跟陆垂垂,入职这些日子算上休沐日都没得休息,依旧堆积成山。
高成学岂能瞧不出朱颜不愿,虽不知道缘由,但:“朱书令史说什么呢,那些案宗交给陆书令史便是,也不是多要紧的事,你眼下便随大阁领去吧。”

“什么?”
谁想沈渡直接站起来身来,一手撑在她一旁的桌角上,身子伏低,似乎是完全不在意一旁还有高成学的存在,用几近低沉的语气说道:“夫人,你唤我什么?”
“夫君。”
朱颜再次叹气,谁说过,别让她妄想入门后便能成为真正的沈夫人的。
“呵呵呵,大阁领夫妇还真是伉俪情深,实为我等之楷模啊,”高成学抹了一把汗,拿下朱颜手里刻着刑部图案的茶杯,笑道,
“大阁领亲自要人,朱书令史还不快去。”
朱颜看着空下来的手,皱眉:“可是,我才新入职半月,我的俸禄……”
“自然算的,自然算的。”
“你就安心替大阁领办事,事情未办好可千万别回来。”
“往后刑部还要靠你在大阁领面前多多提携。”
原来打的这个算盘。
“看来非去不可啊!”
沈渡盘腰间鱼袋,里面金质鱼符独一无二,与朝堂所有官员不同,代表的是陛下对内卫府赋予的独一无二的权力。
朱颜还在磨蹭,一旁高成学已经汗如雨下,又不敢当着沈渡面多催促的狠了,心里大骂女子果然不成事。
沈渡勾唇,伸手指敲打桌面:“不若结了案,把那堆尸骨拖去廷兴门外,随意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不可!”
朱颜跟沈渡出了门,高成学看着他们上了马才后怕转身离去。
没了高成学,朱颜几乎是立即就踩着脚蹬下马,如今她算是彻底把身边这位白阎王与年少时的记忆分割开来,片刻都不愿再待下去。
沈渡也不恼,看向正欲离开的朱颜,“夫人这是去哪儿?”
朱颜羽扇般翦睫颤动,转过身,闷声答他的话:“那当然是去替大阁领您查案了,毕竟这案子早些破,对你我来说都是解脱。”
她从前跟恩师学的本事,与沈渡喜好的方式大相径庭,严厉酷刑于她而言乃是下下策,正面与嫌疑人交锋亦容易打草惊蛇,只是朱颜也晓得,说服沈渡采取自己的意见怕是痴人说梦,既然如此,倒不如各查各的,效率说不准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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