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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铜雀鸣(凤凰栖)


他这是关心?还是捧杀?
“不用了大阁领,我不冷。”
那盆水并没有全部泼她身上,五月的天已经飘着栀子花香的热气。
“一会儿太阳升起来就晒干了。”
一旁的景林嘴角急不可闻抽了抽,他家大阁领异于常人,他家阁领夫人脑子也不正常。
试问哪个女子会在夫君递披风的时候说,等一会儿就晒干了,干了。
“闭嘴。”
朱颜闭嘴,紧了紧披风。
她早前还听闻,有女子装晕大街上倒沈渡怀里,被沈渡关内卫府一天,罪名是冒犯大阁领。
不解风情之极。
至此之后,全长安的女子避白阎王如蛇蝎。
喜欢白阎王吗?会坐牢的那种喜欢。
沈渡蹙眉看朱颜站在那里垂着眼敛笑,耳根热了热,转身看地上跪着的伙计,那伙计跪在地上双肩抖个不停:
“对不起,大阁领,阁领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沈渡一眼没落在他身上,站在台阶上无视伙计磕破了还在继续磕头的动作,不悦道;
“还不进来?”
朱颜不理,搀扶伙计起来,低声说几句,伙计抹着眼泪千恩万谢进去后堂,没一会儿出来一位中年男子,一面穿外袍,一面拽过身后妇人到跟前,战战兢兢扣好最后一粒扣子,诚惶诚恐:
“不知道大阁领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一面将妇人推到朱颜身前:
“这是贱内找到的小女的衣服,请阁领妇人随贱内去内堂换下湿衣,喝杯热茶暖暖。”
朱颜看向沈渡,冷汗如雨下的掌柜看着沈渡,快要哭了。
沈渡弯起不带感情的唇角:“夫人速去速回。”
一路目送朱颜消失在门后。

第25章 李氏钱庄
李掌柜抹把汗请沈渡就坐,那边泡好的新茶奉上,沈渡轻弹衣服下摆,看也未看:
“景林。”
“是,”景林上前,掏出那方一半已经模糊的票证摊开在李掌柜面前,“这是李氏钱庄的执凭文贴吗?”
李掌柜抖着手指凑近看了眼,点头:“没错。”一面去柜台处掏出其他票证递给景林,景林则托着手帕展示给沈渡。
“不错,李掌柜看看,这张票证何人所有?现在何处?”
李掌柜经得同意,拿起票证移步光下眯眼仔细看,随即返回柜台后,翻找了一圈,低声吩咐伙计去后院,没多久抱出来几个木箱,表面泛着桐油的光泽,看起来保存很好。
“时间有点久远,还请大阁领稍等片刻。”
“无妨!”
景林守在门口,也没人敢进来办事,李掌柜叫来所有伙计一起帮忙翻找。
沈渡手指不经意敲打桌面,扫了眼入内室的方向,一抹不耐一闪而逝。
等朱颜换好衣服,擦干墨发,吃了茶,推诿了李夫人过分热情地招待走出内室,便听到李掌柜激动大喊:
“找到了,找到了。”
朱颜心中一喜,比沈渡抢先一步过去,沈渡站其身后,低头看她换好的新衣。
鹅黄抹胸糯裙,衬得肌肤甚雪,身形曼妙,李夫人手巧,还替她新挽了双燕髻,露出白皙粉颈,若有若无的淡香沁入鼻端。
十六岁的少女,仿若就该是这般美好。
沈渡敛眸,看向朱颜手里的薄册,皱眉。
“这位客人名叫刘福,住在丰乐坊螺口巷,五年前在这儿存了一笔银子,还托我在碧江金坊定了一批金饰,可后来便没出现,那批金饰是交了定金的,也不知他拿回去没有。”
沈渡和朱颜早就看到了薄册上记载的信息,飞圣九年八月初七,刘福来存了六千两白银。
现在是圣历二年,存下那笔钱后刘福失踪,至今五年。
按照仵作推算,死亡时间能对得上。
“这个刘福以前经常在你这儿存钱?”
李掌柜摇头,不敢抬头直视沈渡:
“这个刘福祖上有些基业,可他惯是个用钱不出力的主儿,那点基业早就败光了,隔三岔五就来这里借钱,没得还就拿一些玉器桌椅什么的抵,故而我有印象,我也不知道他怎得突然财神进门,得了这许多钱。”
朱颜自怀中掏出本巴掌大小的册子,借来只雀头笔,将关于刘福的信息尽数摘录下来。
沈渡不由偏头去看,见她这册子以牛皮为封,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已经用了大半。
记完最后一句,朱颜抬头问李掌柜:“不知掌柜可知道,这刘福素日与何人有往来,尤其是女子?”
李掌柜一怔,皱眉细细思索起来,半晌无奈地摇头:“沈夫人这话倒是问倒在下了,咱们钱庄素来只往来黄白之物,客人的往来交际却是一概不知。何况咱们钱庄位处京城,阔绰的富绅官眷不知几何,对一个小小的刘福,自然没有那般上心。”
“不过,他既在碧江金坊定做了金饰,许是送人之用。大阁领和夫人何不到那里,一探究竟?”
朱颜闻言与沈渡对视一眼,她将牛皮册塞回怀里:“夫君,时辰尚早,不如咱们这会走一趟吧?”
她对这“夫君”二字叫得极为顺口,唇边笑意清浅,小鹿般的眸子闪着灵动的光,仿佛真只是个温良无害的小娘子。
沈渡仿佛也已习惯了,轻应了一声,便起身往外走去。
“小的恭送沈大阁领,恭送沈夫人!”
终于送走这两尊大佛,李掌柜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看了一眼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稀罕道:“真是怪事,原以为像沈大人这般冷血无情的人怕是要孤独终老,没想到和这朱六娘子竟如此夫妻和睦。”
李夫人见两人并未走远,吓得掩住李掌柜的口,向他使了个眼色:“你不要命了,敢妄议大阁领。要是被他听见,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李掌柜只是一时口快,此时也有些后怕,见沈渡和朱颜已走到门口,嘀咕道:“该是没有听到吧……”
出了钱庄的大门,朱颜才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常年在外稽查办案之人,早练就一身耳聪目明的本领。李氏夫妻二人的窃窃私语,连她都听见了,何况“明察秋毫”的沈渡?
见沈渡的脸色黑如锅底,想必心里不大痛快,朱颜玩笑道:“哎呀,李掌柜真是快言快语,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沈大阁领,大半还是孤独终老的多!”
天下女子怎会有人能忍受这么冷情无常之人?何况一个不慎就要人头落地,便是跑到庵里做比丘尼,也比嫁给白阎王强!
好在等西明寺一案水落石出,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可以和沈渡划清界限了。
景林本守在门口,见他二人出来,不由上前询问:“大阁领,如何,可是有什么线索?”
朱颜摇了摇头:“有些线索,但无甚重要的。”
“无甚重要?”景林诧异地瞥一眼朱颜,见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嗤道,“看你这般高兴,还以为有什么好消息。”
“人生在世,值得高兴的事可多着呢。”
朱颜一笑起来,便如晴光入雪,满山桃夭盛开。联想到她的好心情是因那掌柜的胡言乱语而起,沈渡便觉得颇为刺眼。
他翻身上马,用手一勒缰绳,骏马嘶鸣,在原地打了个转。
“还要耽搁到几时?你们若是再这般散漫闲谈,就扣半个月的俸禄!”沈渡长眉紧缩,冷然开口,夹着令人瑟缩的怒气。
抛下这句话,他便侧身纵马,直朝碧江金坊而去。
“大阁领!”
景林在后头高叫一声,沈渡置若罔闻。他心里一急,忙要上马去追,才想到身边还有一个朱颜。
“都怪你,若不是你,怎会惹大阁领生气?还不快快上马!”景林没好气地将马牵到朱颜面前。
朱颜刚翻身上马,还未坐稳,景林就牵着马一路狂奔。她在马背上东摇西晃,险些栽下来。

第26章 碧江金坊1
“停!”朱颜身体前倾抱住马脖子,高叫一声,“你可知道大阁领为什么生气?”
景林眼看着街上已看不见沈渡的踪迹,正心急如焚,乍听她此言,回:“为什么?”
“因为李掌柜冲撞了他,说句不好听的,这叫以下犯上。而我如今好歹是沈渡名义上的夫人,算起来,也该是你的上。”朱颜道。
景林放慢脚步,心道这李掌柜真是好大胆子,竟敢得罪大阁领。可沈渡竟没叫人将他丢到大牢里,也是稀奇。
他不由问:“所以?”
“所以你现在也是在以下犯上,以后无论人前人后,请你对我客气些。”
景林仰头见朱颜眉飞色舞的模样,虽有见她掀下马背的冲动,但也只得隐忍着放慢脚步,腹诽:且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碧江金坊中的金匠从前是在宫中司珍房为贵人们制作首饰的,这间金坊也因此名声大噪,开坊不过十年,已挤过不少百年老坊,在长安众金坊中立于魁首之地。
远远看去,只见一座雕梁画栋的三层木楼矗立于街市最显眼之处,其上斗拱飞檐,如迎风欲翔的双翼,堂皇气派。一阵风过,金边幡布猎猎作响,上书四个大字:碧江金坊。
待朱颜和景林走进时,金坊内的小厮已齐刷刷站了一排,沈渡端坐紫檀雕云纹木椅上,手边是一碗新煮的紫笋茶,旋出袅袅的热气。
“大阁领请先用茶,咱们掌事稍后就到。”
沈渡眼皮微抬,睨了一眼朱颜:“再晚些,都要日落西山了。”
外面日头明明好得很,哪有这么夸张?
朱颜知道他气不顺,外人面前懒得与他计较,自寻了把椅子坐:“夫君,我就是插了翅膀飞来,这管事的没来,也查不了案啊,稍安勿躁。”
小厮忙替她也上了一碗茶,这茶清香四溢,甘冽醇鲜,朱颜尝了两口,目光凝在碗底沉着的两片茶叶上。
只见这茶叶细嫩饱满,叶尖带紫,油光翠绿,开口:“紫笋茶是当今御贡,尤以阳羡紫笋为上上珍品。家父当初蒙恩得赏了几两,平日也舍不得喝,想不到贵坊倒是阔绰。”
领头的中年男子一怔,忙带笑道:“这是咱们东家的珍藏,也是见大阁领和夫人到了,贵客临门,这才舍得奉上的。”
朱颜但笑不语,少顷,便有一个着紫衣的妇人自门外走了进来。
那妇人看上去三十许年纪,脖颈细长,面容清秀。盘螺髻,斜簪两只金钿。着绛紫圆领联珠纹短衫,下配浅烟色蝴蝶长襦裙,披一条银色彩霞披帛。
她行走时莲步轻移,腰线柔美,带着一种经年养成的优雅从容。
朱颜一看见她,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不由看向沈渡。
“咱们掌柜到了。”有小厮道。
“掌柜?”沈渡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长眉轻扬,有几分戏谑,“若我没有认错,这不是永安公主身边的杨掌事么?”
经沈渡这一提醒,朱颜才想起来她便是曾出现在永安公主身边的亲信宫女。
难怪气度不凡,毕竟常年浸染深宫,自然将仪态规矩学了个十成十。
一个宫女自然不可能开这么大的金坊,看来这碧江金坊背后的大东家,便是永安公主了。
杨掌事微微一笑,朝沈渡屈膝行礼:“大阁领好眼力,竟认得我这小小奴婢,实在受宠若惊。不知大人今日光临寒店,有何指教?”
沈渡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开门见山:“五年前曾有名叫刘福的客人在贵金坊定做一批金饰,不知杨掌事可有印象?”
他拿出的正是李掌柜给的图样,杨掌事接过去,见纸片边缘已泛黄,上头绘制着以金蝴蝶组成的字,蹙了蹙眉头:“确有此事,五年间来往金坊的客人繁多,但因这图案颇为别致,故而奴婢至今仍记得一二。”
她既是永安公主的心腹,又代为掌管碧江金坊,品阶地位均非普通宫人可比。在沈渡的面前却依旧自称奴婢,叫周围的小厮头压得更低,生怕得罪了眼前的大人物。
杨掌事语气虽谦卑,举手投足却自有不迫的从容,开口道:“只是金坊后来并未定做这批金饰,其一是因这样式过于精致繁复,不易制作,需要与客人亲自与师傅确认。”
“至于其二,这叫刘福的客人上头只有一位老母亲,平日靠做赝品字画为生,并不是什么阔绰人物。”
“他从前并未来过金坊,一来便要订这样贵重的金饰。可既是定制,图案式样都有特殊含义,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反悔,也不能卖给旁的客人。便是有定金在,也无法弥补损失。故而奴婢权衡再三,让下头的人将这一单往后压了压,果然那刘福从此再未出现。”
“老母亲?”
原以为能在金坊寻到些蛛丝马迹,想不到碧江金坊根本没有制作刘福的金饰。朱颜失望之余,却又从杨掌事口中得了意外之喜。
眼看窗外的天光逐渐黯淡,朱颜对沈渡道:“大阁领,不如趁着天色尚早,咱们去丰乐坊找刘福的寡母?”
杨掌事的目光掠过朱颜,轻叹一声:“当时刘福交过定金后音讯全无,奴婢曾派人往丰乐坊寻找,才得知他失踪多时。他母亲痛失爱子,不久后便也郁寂而终了。”
“什么?”朱颜一惊,眉头紧紧蹙起。
本以为又发现一条线索,想不到这么快就断了。
沈渡抬头睨了一眼杨掌事,嘴角却噙出淡淡的笑意。
他的眸光太过凌厉,如一道钩子,仿佛可以毫不留情地洞察人心。在这样充满威慑力的审视下,他的笑容便充满了悚然的讽刺意味,让杨掌事忍不住闪烁目光,只觉后背穿过一阵凉风,寒意顺着脊柱直往上窜。
“杨掌事真是恪尽职守,难怪永安公主如此器重。”沈渡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摇晃,其中的紫笋茶叶便漂浮卷曲起来,溢出馥郁的茶香。
杨掌事的手指在袖中蜷起:“大阁领这是何意?”

第27章 碧江金坊2
沈渡抿了一口茶,轻笑:“杨掌事掌管长安第一金坊,却如此亲力亲为,对一个小小刘福的陈年旧事了如指掌,岂不叫在下佩服?”
他的话里是赤裸裸的怀疑,杨掌事身体僵直,朱颜回过味来,也警惕地看向她。
杨掌事干笑一声:“咱们金坊素来如此,凡是下定的客人,不分高低贵贱,皆要记录在案。若不亲力亲为,岂不辜负了公主的厚望?”
她的眸中陡然映出冷色,拔高音量:“难道,大阁领是在怀疑碧江金坊吗?”
“杨掌事不愿辜负公主,本官食君禄为君劳,自也不能辜负陛下。”沈渡淡然开口。
“大阁领倒也不必搬出陛下来做挡箭牌。”想不到沈渡如此直言不讳,将对金坊的疑心搬上了明面。
杨掌事瞬间铁青了脸色,挺直背脊道:“碧江金坊为永安公主私产,奴婢受公主所托,理事经营皆听公主号令。大阁领若疑心金坊与刘福失踪案有关,岂非在怀疑背后指使之人乃是公主?”
“清者自清,大阁领若要胡乱疑心公主,不如上陈陛下。他日金殿之上,奴婢也好与大人对峙,还公主与金坊的清白!”
“来人,送客!”杨掌事仿佛怒极,方才虚与委蛇的假面尽数撕裂。
沈渡并不与她多言,搁下茶碗,便站起身来,径直朝外走去。他步履生风,绣滚边云水纹的袍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扬起,透出矜贵傲然的气势。
“这茶真不错。”朱颜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唇齿生香。她朝杨掌事一笑,便和景林前去追赶沈渡。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杨掌事的面上俱是冷意。
“这杨掌事也太会扣帽子了。”跨出门槛,朱颜回望檐上悬着的那块烫金招牌,摇了摇头。
杨掌事指责沈渡拉女帝做挡箭牌,可真正拉人做挡箭牌的却是她。
她虽代永安公主理金坊事,却不代表所言所行都能代表公主。方才明面上是维护主子,却只为了堵住沈渡之口,似是笃定无论如何,永安公主都能为她撑腰。
身为奴婢,却有些狂妄了。
朱颜在小册空白页写下“杨掌事”三字,划了个圈以示可疑,便听景林叹气:“看来男尸的线索又断了,要不明日再去西明寺,看看是否有旁的破绽?”
朱颜合上册子,用炭笔敲了敲景林的胳膊:“非也,如杨掌事所言,那刘福并不是个阔绰人物。他既靠卖赝品字画为生,利润有限,如何攒得下这么多银子?”
“他是突然发了横财?”景林摸了摸下巴,“莫非是去哪个赌庄赢了一大笔钱。”
“若他有赌博的恶习,大家早该有所耳闻,可在李记钱庄和方才的金坊,却都无人提及此事。”朱颜一面往前走,一面思索道,“我想,若非是以次充好、以假充真,那便是有大量供货的渠道,让他得以薄利多销,积攒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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