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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千岁(水上银灯)


“陛下,陛下……”
“尔无需多言,寡人心意已决,尔日後,好自为之。”左淩轩神情沉重,无可转圜。
庄嫔面色一片苍白,掐紧了垂落的锦袖,陛下这是将她送到桐妃手中任她处置,宫里折磨人的阴损法子多得是,眼下正值冬日严寒。
桐妃起身道:“臣妾恭送陛下。”
左淩轩按下她的肩头,温言细语道:“爱妃且好好修养吧。”
左淩轩走後,庄采女也被人带走,宁润带着人来,送来陛下的赏赐,六宫皆知,桐妃如今荣宠无限,风头无二。
待所有人走後,碧秀亲手端来燕窝粥,而清平打着伞从外面回来,在外间抖落身上的雪花,身上稍稍有了暖意才进入内殿。
清平进来道:“娘娘,一切都办妥了。”
“好了,务必封严了她的嘴,绝不能功亏一篑。”
“娘娘放心,那也是个明白的,这次过後,她做什麽也活不了的,只求娘娘保住她的家人即可。”
“娘娘,老爷那里等着传信,那一家子是要如何处置,可要斩草除根?”
桐妃支颐思忖片刻,柔柔道:“算了,既然都救出来了,好歹是他们女儿的功劳,且放了吧,权当给这腹中孩儿积德行善了。”
“而且,日後说不好还用得上,毕竟也只是降位采女,还是要挟制一二的,本宫可不想再起风波了。”
“娘娘真是冰雪聪明,奴婢愚钝了。”
从开始庄嫔拉拢医女就很不对劲了,虽然那时她还没有怀孕,医女呀,虽然是个奴婢,但用处可大了。
桐妃懒洋洋的抬起秀气的下颌,冰肌玉肤,漫声吩咐道:“这麽冷的冬天,庄采女身娇肉贵的,可不要冻到了。”
“娘娘,如今庄嫔好不容易落到娘娘的手里,为何不好好磨搓一二?”
碧秀素来心直口快,说不好听的就是口无遮拦,但又每每能说出桐妃的心里话,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也能派遣几分心头郁郁。
桐妃秀眉微扬,指尖抚弄过陛下御赐的累丝金蝶戏花步摇,烛火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泽,轻飘飘道:“折磨她?这可不行,陛下之所以把她交到我手里,就是想看看我怎麽做,是睚眦必报,还是以德报怨。”
无论是什麽人,哪怕是素来最无情的皇族,自称孤家寡人的陛下,也更喜欢心地善良的人。
“而且,不仅是陛下看着,同样盯着的还有太後娘娘,那毕竟也是卢氏女。”
桐妃嫣红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丝丝温柔,只一双眸中冰冷昭然,她徐徐道:“今天,真是个吉利日子。”
“也不枉娘娘当初伏小做低,如今也算是一朝扬眉了。”清平倒了一盏玫瑰花露,双手奉给桐妃娘娘,这今年新酿的花露入口甘甜如蜜,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来。
“好日子还在後头呢,虽说不能过分苛待她,但同时也要她吃一吃苦头,否则本宫初掌宫权,太过心慈手软岂不是被人看轻了去。”
桐妃如是道,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如此惩处恶人,而头疼烦恼起来。
桐妃娘娘在忧愁,离去的陛下也是如此。
左淩轩雷厉风行的处置完庄嫔,又烦恼起来,他一向对庄嫔是看不上眼的,此刻还是想起自己与她的一些少年事情,庄嫔进来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张狂的没个样子。
卢太後心中有意抬高母族,对庄嫔也是有意无意的抬举着,并不对她多加管束,而他年纪小小,什麽都无法干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横行霸道。
但日子久了,那刁蛮里也有着少女的娇俏可人,生出了两分浅薄情意。
他问道:“卫衣,朕是不是太无用了?”作为帝王,竟然还会如此优柔寡断。
卫衣站在陛下身後,差着一步错後徐徐而行,敛手道:“古往今来,後宫纷争不可避免,即使是秦皇汉武,也是如此。
陛下如今能平定风波,已是不易,陛下,您是国之天子,九五之尊,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後的大局。”
风雪呼啸,左淩轩笑了一笑,少年眸中如有星辉灿烂,意气风发道:“对,寡人是天子。”
卫衣虽然是宫中宦官,但他身为西厂提督,乃是隶属於陛下的,甚少与後宫牵扯上什麽关系,所以也不像禄公公总要与宫中嫔妃打太多的交道。
他们身上都是有武功的,若是掺和进了後宫的事情,怕是要翻了天的。
“走,回御书房去说其他事。”
“是。”
夜幕降临,御书房里左淩轩才松口放了人,宁润陪着督主往外走,道:“师父,徒弟送您。”
“这一次算是消停了。”卫衣淡淡慨叹了一句,心情十分不错,他和禄公公不同,禄公公盼着捞油水,攀权附贵,可他不一样,他图谋的不是这些。
“是呀,可算完了。”宁润跟着附和。
晚上督主回西厂来,肩上落了雪花,繁缕才知道外面又开始下了雪,细听了听窗外的风雪声,呼啸而来。
她说:“今年的雪好大。”
“嗯。”卫衣应了声,脱了外面的斗篷,繁缕上前接了过去,放在竹编熏笼上慢慢烘干,他们在宫里用的东西都是有规格的,很多地方自然不如卫衣别院里的。
又快快的倒了茶水给督主,端来热水热巾子,察觉到繁缕的殷勤,卫衣直到坐下饮了一杯茶後,才道:“你想问什麽,说吧。”
终於等到了这句话,繁缕也不含糊了,急切的问道:“督主,不知那件事情怎麽样了?”
“庄嫔被降为采女,禁足清露殿。”繁缕才想说也不算太重,就听卫衣接着幽幽道:“而後西六宫的一切事宜交由桐妃掌理。”
这个,就不一样了,庄采女这下算是落进了桐妃手里,任由揉搓折磨了。
“被指使谋害桐妃的人,”卫衣垂下眼睑,茶眸看向她,轻飘飘的说:“是江月宫一个名为桔梗的宫女。”
“什麽?”繁缕蓦然抬起头,似有冷风顺着脖颈吹进去,凉飕飕的,这心里更是如冰水倾下。
她顾不得规矩,一步上前拽住卫衣的袖子,怔怔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卫衣清清淡淡点头道:“当真,你若不信,且看几日後的结果便是。”

第42章 啜泣
繁缕惨白了脸, 桔梗懂得医理, 无需麝香冰片这些就能让桐妃落下胎来, 她轻而易举就弄到了这些草药, 再自己进行配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作为医女, 倘若心术不正, 在这後宫里便是极大的危机。
不知道这件事, 她初时只是不信,但督主绝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骗她的。
“她可真是太傻了。”
桔梗虽然做的隐秘,到底是个初入虎穴的, 比她手段高明的人多得是,她所做的那些,在这些浸淫各种, 在这里耍心机, 不过是班门弄斧,可笑至极。
她不信桔梗那麽聪慧的人, 会不懂这个道理, 她的惯常沉默不语, 但她比任何人都要聪明。
“那个叫桔梗的宫女助纣为虐, 帮助庄嫔毒害桐妃的孩子, 被赐了死刑。”卫衣风轻云淡的说道, 宫里这种事太多了,司空见惯了。
“那,她最後会怎麽死?”繁缕心下一片冰凉, 既然是陛下亲口下了旨意, 那就无可挽回了,死是注定的了。
卫衣饮了一口茶,道:“多半是绞刑吧。”绞刑不会见血,桐妃怀有身孕,宫里有喜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刑罚。
寻常人家的孩子带来的福气,偌大的喜气,皇宫中子嗣稀少,更称得上是国之幸事,可这欢喜背後,背负的是多少人的性命。
“可是,桔梗为什麽要这样做,当初又为什麽要投靠庄嫔?”
繁缕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她相信桔梗有无可奈何的理由,但她想不出孤身一人的桔梗,有什麽样的理由会令她这样疯狂。
“无非就是有所求,互惠互利罢了。”
繁缕沉默半晌後,才道:“督主,我不太懂,桔梗她难道是一心求死吗?”
“为何这样说?”卫衣说。
“她走的这条路,明显是一条死路,连我都看出来了。”
“也许,她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卫衣一向不大理会这种事的,这皇宫里每年因为这种事情,不都是要死上好几个人的。
他在宫中见多了这些,为了荣华富贵往上拚命爬,最後却死无全屍的例子,这算得了什麽。
相比之下,桔梗的缘由的确令人可怜,他风轻云淡道:“一个犯罪的宫女,乱棍打死,死後也只能一领破席裹了,丢到乱坟岗去。”
“怪不得,那日她竟然一直拉着我打听桐嫔的事情。”繁缕眼前蓦然浮现出那日桔梗的脸,带着些许的忐忑不安,桐嫔娘娘被害,这其中是不是也有她的责任。
“何必自寻烦恼。”卫衣就从来不觉得愧疚,这宫里本来就是适者生存,输了就是输了,无论有多不甘都要接受这个结果。
她揉了揉脸,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虽然桔梗做了这些事,可我还是很难过。”
这个卫衣倒是能理解,毕竟桔梗是她进宫以来最熟悉的人,人总是会被情感所左右的。
卫衣问她:“你很伤心?”
“无事。”繁缕还记得那个一笑,就露出一对小巧虎牙的女孩子,有点腼腆,但很热心肠。
她在冰冷的冬天,用一双热热的手给她捂手取暖,偷偷给她留下午饭,还有那壶热乎乎的糖水,繁缕一直都记得桔梗对她的好。
卫衣道:“你可以去看看她。”
繁缕瞬间抬起脸,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对他的“善心大发”很是吃惊,又点了点头,低声急促道:“多谢督主。”
“走吧。”
卫衣将自己藏在大氅里,一双眼睛露出来看着她,雪花落在黑色衣服上,黑白分明。
一路往牢狱走去,繁缕跟在卫衣身後,这里比不得内廷,连西厂都比不上,墙头还有枯草随风摇摆。
狱门上的狰狞神兽是狴犴,供着瓜果清水三炷香,繁缕披着黑色的披风随小平子进来,也不知小平子与那狱官说了什麽,不一会那些人便放行了。
“姑娘请进。”女狱官态度颇为恭敬,甚至带着些许的惶恐,没想到西厂提督会亲临,看到繁缕分外殷勤道。
繁缕回头看了看卫衣,他说:“进去吧。”
繁缕随狱卒进入阴暗潮湿的监牢,不时有老鼠窜来窜去,似乎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监牢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颤了颤,把自己缩得更紧。
走到了第四间牢房,狱卒停住了脚步,搓着手陪笑道:“就是这里了,姑娘有事就叫小的一声,抓紧时间。”
“好,我知道了。”
繁缕看着狱卒离开,赶忙踮着脚朝里面张望,牢狱里光色黯淡,什麽都看不大清楚,只是依稀有一团黑黑的人影,缩在木床一角上,一动不动。
“桔梗,是我,你在吗?”繁缕轻声唤道,下意识踮轻了脚步,站在铁栏前,说话间口中吐出白雾,这里面实在是太冷了。
“繁缕,呜呜,繁缕真的是你啊,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桔梗听出了繁缕的声音,才抬起头跳下床扑了过来,呜咽哭鸣出声:“繁缕,这里有好多老鼠,又黑又冷,我好害怕啊。”
繁缕看见桔梗在瑟瑟发抖,她伸出手握住桔梗的手指,冰凉冰凉的,以前,桔梗的手一直都是暖暖的。
如今的桔梗不见了往昔的春风得意,面容枯槁,披头散发的样子狼狈不堪,她的一双细嫩的手指冻得裂了口子,早不复从前的娇嫩。
“桔梗,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繁缕说得什麽事,桔梗心知肚明,她抿了抿唇,低垂下眼眸。
“我也没有办法,我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呀。”桔梗说着便流下泪来,哀哀道:“倘若不是庄嫔苦苦相逼,我断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桔梗,你傻啊,你不过是个宫女,她怎麽可能保下你,你不过是个被丢弃的卒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繁缕淡淡的说了一句,她此时心境颇为复杂,毕竟桔梗与她也是相识多年了,看起来是个心性温顺的,可骨子里却最是好强不过。
她们不过都是在这深宫之中苦苦挣紮的可怜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繁缕只能说,桔梗是不幸的,她选择的那条路没有成功。
桔梗从脖子里抽出一个小袋子,哆哆嗦嗦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白色玉佩,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洁白无瑕。
“繁缕,这是卫督主当初托人送给你的,我没有给你,嗬,都给带到这里来了。”
“桔梗,你後悔吗?”繁缕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只见是一枚白玉钩,质朴润滑,玉色通透,在阴暗的监牢中显得越发洁白无瑕。
“我可不後悔,总算是对得起爹娘的养育之恩了不是。”桔梗哀哀一笑,抿了抿干涩的唇,向来莹润的唇瓣干裂了许多口子,流出红艳艳的血来。
而後才道:“繁缕,你呀,真不知该说你运气好还是命太惨,我知道对不住你们,把你们都给连累进去了,不过幸好,你们都没事。”
繁缕摇着头,她好不好,坏不坏,终究还是好好的活着。桔梗不用说,已是如今的结局,其实,说来说去,栀子的命最好了。
“桔梗,你入宫这麽多年,怎麽,这麽糊涂啊!”繁缕进来之前积攒了满腹的话,此时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轻轻地问出一句。
繁缕还记得桐妃生产当日是何其惨烈,差点就是一屍二命的事,桔梗怎麽就变得这样狠心,她自始至终不曾明白。
“在这宫中步步惊心,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贪恋什麽荣华富贵。我只是,想……想保护好我的家人,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你若能出宫,便出宫吧,这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地狱,我虽然死了,却也是解脱了。”
桔梗淌着眼泪说完了一席话,她已经一无所有,也没什麽可以托付的,早先的体己银子都送出去给家人周转了,一家子的平头百姓,想必也是打了水漂了。
现如今,也唯有这些死前衷心之言可以和繁缕说一说了。
她缓缓瘫坐在地上,繁缕也跟着蹲了下来,额头靠着栏杆,微淡的光影里,唇角微微翘着,带着初进宫时单纯婉然的笑意。
“你爹娘呢,你的家人可有什麽话?”繁缕想,姐妹一场,总要为桔梗做些什麽,她兴许能带出些话回去。
桔梗摇了摇头,道:“爹娘家人,繁缕,你不知道啊,我考上医女的第三个月,我家里便送来了消息,我哥哥,失手打死了人,被关进了大牢,等待问斩。”
“等等,那时候你去见过一次家人,难不成?”繁缕模糊记得一点,大概是因为从当时起,桔梗就有些不对劲。
桔梗点了点头,说:“对,我家里都是种田卖草药为生的,哪里有什麽路子,唯一的希望,就在我的身上,这是最便捷接近贵人的法子。
也恰好,庄嫔身边的大宫女找上了我,後来如你们所见,我投靠了庄嫔,助她得宠。”
繁缕听得心惊胆战,这些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桔梗不仅仅做了,还这般风轻云淡说了出来。
桔梗用手指捋了捋打结的头发,结果发现拢不开,只得作罢,低头接着道:“那些使手段的污秽事情,就不与你细言了,左右对你也没有什麽好处,总之,在此之後,我也迅速成为了庄嫔的心腹之一。
其实,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妨,比如,江月宫的两位美人,就是被我下了避子药,伤了身体,才会一直身体虚寒,即便承了宠也不会有孕。”
繁缕拿下插在头发上的篦子,从栅栏伸进手去,拢过桔梗的一把头发来,慢条斯理的为她轻轻的梳理着,然後问:“然後呢?”
“然後? ”桔梗轻笑一声,在这安静的牢狱内分外清晰,有几分冷意,她头往繁缕这边靠了靠,任由她继续为自己梳头发。
桔梗垂了垂头,想要掩下自己近乎狰狞的神情,过了会抬起头,继而道:“庄嫔虽然答应我救出哥哥,实际上,还派人监视着他们,用来要挟我。这些都是桐妃告诉我的,还有哥哥的亲笔信和侄子的百岁锁。”
“你信了?”繁缕拈着手中细细的发丝,听着她的喃喃细语。
桔梗斜着瞥了她一眼,苦笑道:“怎麽可能不信,繁缕,我算是什麽呢,由不得我不信,也没什麽可骗的。”
“庄嫔就是不死,也不可能再复宠了。”桔梗被她握住手,咧开嘴笑了笑说:“繁缕,这暖手之恩,就当你还回来了啊,你不知道,这里可真是很冷啊,你看,连老鼠冻的都不愿意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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