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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实颖)


李慎点点头,欲朝萧童去,苏朗却道:“大王,紫云死了。”
“什么?”
“今晨,狱史发现紫云死在牢里,是中毒。我去郑府提调那两个作证的仆人,竟然失踪了。”
“查到线索了吗?”
苏朗摇头,颇有些沉重。
李慎叹了口气,“既然死在大理寺,先把人葬了吧……”话未说完,锐利的痛意穿过他的胸腔,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脊背弓了下去。
数人围上来扶住他,询问状况,他缓了缓,未待说话,来势更猛的痛感瞬间遍及脏腑,他脸色发白,额冒冷汗,半倒在随从怀中。
“快去找医工!”有人喊道。
萧童最是镇定,院中一片混乱,她却看都没看一眼,而是把尸体盖好,净了手,擦干,转转脖颈,松松筋骨,才走进人群。
见她把一粒小药丸送到李慎嘴边,随从伸手阻止,“县主,这是?”
她笑道:“我萧家独门秘药,能救命。”
随从可不敢信她的话,仍不松手,她挥出另一只手迷惑对方视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丸塞入李慎口中。王府随从愤懑地咬牙,却敢怒不敢言。
未几,李慎渐渐转醒。
随从震惊,看了看萧童。
“现在信了吧?”萧童哼了一声,拍了拍手,负在腰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走出大理寺,她回头看了眼牌匾,“再也不想来了。”
解缰绳时,李慎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多谢县主相救。”
“不必。”她摆摆手。
他走过来,“县主今日骑马?”
“我喜欢骑马,”她指着自己的宝驹,“它叫赤电,漂亮吧?”
李慎看着她,眸色复杂,萧童有时狡狯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有时又幼稚如童。
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过神,“赤电很漂亮。”
萧童立刻得意起来,“那是。我哥哥亲自给我挑的,比阿耶的坐骑都好。”
确实好,他头回见这么肥壮神气的宝驹,不输皇宫闲厩。
“令兄是指田群牧吗?”
田江,萧童同母异父的兄长,官拜范阳群牧使。
“是啊,你知道他?”
“有所耳闻。”
她“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
李慎学着她的姿势在她眼前晃了下手,“县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大王总是这么悠闲自若吗?”
“为何这么问?”
“我好像从未见过大王窘态。”
李慎笑,“方才我中毒倒地不算吗?”
萧童眉梢微动。
他仍笑着,“县主是马车上下的毒?”
她眨眼,一脸懵懂,“大王在说什么?”
李慎暗叹其变脸之快,徐徐道:“我若对宫女冤案置之不理,便在县主心里坐实了图谋不轨的罪名,中毒也是活该。我若重审冤案,多半会再见到县主,县主自然会出手相救,给我解药。”
她微微噘嘴,一副天真作态,“大王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令尊十三年前战场受伤,卧床险丧,萧家若有独门秘药,何不拿出来救人?”
萧恕那次伤得极重,萧童当时两岁,并不记得,但听仆人们私下议论过,甚至有人说萧恕之所以在萧童之后没有新生子女,就是因为那次受伤伤及根本。
她眼珠一转,翻身上马,“本县主救了你,你不谢便罢,还胡言乱语!”
“我以诚待县主,望县主信我。”
“信你?信你什么?”
“信我是值得信任之人。”李慎目光定定,仰脸看着她的眼睛。
他知道她怀疑他什么,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她是权臣的独女,谁能相信他不图什么。
萧童被他看得不自在,在某些瞬间,她甚至愿意相信他,但让她低头是万万不能的。
李慎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县主怎么得知此案有冤情?”
她从袖中掏出血书,“大理寺狱的宫女给我的。”
李慎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说:“县主热心好义,令人感佩。”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我可不是什么善人。”
嗯,她是为了测试李慎会不会出手。
“但县主确实做了善事。”
“坏人可以做善事,好人也可以做坏事。大王见我做了件好事便说我热心好义,倘若有朝一日见我做坏事,岂不是要骂我蛇蝎心肠?”言罢,她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李慎站在原地,说了句什么,很快被风吹散。

“你是谁?”她下了马。
“县主忘了?我是裴放啊,我们上巳节在曲江见过,县主唤我十三郎就好。”
萧童把缰绳递给阍人,“郑家外孙?”
“是,但——”
她骤然变脸,“滚。”
裴放垮下面孔,“县主请留步!”
奈何对方已进了门。
萧童阴着脸穿过后院,打开房门,发现高氏在屋里等着她。
“回来了?”
“阿娘。”
“永王找你做甚?”
“验尸。”她在胡桌旁坐下。
高氏拎起小炉上的铜壶,一边给她倒饮子一边道:“怎么到了京城还摆弄尸体,还摆弄到刑部去了。我问你,裴十三郎是怎么回事?”
“门口那个?”
“对啊。”
“我怎么知道?被我撵走了。现在看到与郑家有关之人便一肚子火。”
高氏端起金碗,吹开饮子的热气,“你阿耶已具表弹劾郑潘二人。”
萧童心里舒坦了一些,“也就是哥哥不在,他要是在京城,姓潘的和郑家人恐怕就被——”
“你哥哥哪有那么可怖!”高氏不愿谈论亲生儿子,转口道:“你最近别乱跑,十五和我去平王府的斗花会。”
“我不想去。”萧童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不想去,平王妃眼高于顶,说话夹枪带棒,可谁让你大哥娶了她的孙女呢?如今是亲家,你又到了婚嫁的年纪,我们既在京城,怎么都该走动。”
听到婚嫁二字,萧童警惕道:“阿娘和阿耶若不想得罪人,就快断了给我选人家的心思。”
高氏淡定地把酪饮结起的奶皮挑掉,劝道:“你就当陪我。都是女眷,给永王相看王妃,没人会注意你。”
萧童放下金碗,“永王?”
“是啊,他今年该二十有四了吧。三年前,永王妃娘家获罪,王妃受圣人迁怒,下旨义绝,早已离京。从去年起,宫里就在为他张罗新王妃了。”
萧童脸色发蒙,“我倒忘了他有过王妃……”她拍了下桌子,“看他每日笑呵呵的,竟是个没心肝的,王妃被撵出京城,他倒安逸,还要娶新人。”
高氏看着忿忿不平的女儿,奇怪道:“你愤慨什么?永王是皇子,虽然生母被废,不得圣心,但也是正经王爷,怎么会不娶妻?他算好了,贤王一个,听说王府里没一个孺人妾室,成婚三载,竟无一儿半女。再看那些皇亲贵胄,哪家后宅不热闹?所以啊,我和你阿耶早有主意,绝不让你嫁入李家受委屈。”
她拉着女儿的手,“话说回来,这次你能脱身,也有永王的功劳。回头,让你阿耶请他过府,当面感谢。”
“有必要吗?他就是个假正经,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我们萧家还是别和他走得太近,以免被人怀疑勾结皇子。”
“你啊,别编排人家了。十五那日,给我扮得漂漂亮亮的,收起你的夸张做派,让那些京中贵人看看我们辽东女子的贵格,勿让人小瞧了去。”
“我都说不去不去了!阿娘快回屋吧!”萧童拉起母亲往外推,却忽然住手,犬一般嗅着什么。
高氏被她嗅得不自在,“怎么了?”
萧童脸色微寒,“阿娘又开始服药了?”
“小孩子家,瞎操心。”高氏敛衽道:“我走了,明日别乱跑,我叫人来给你量体裁衣。”
“阿娘养身子要紧,还管我做甚?”她“砰”地关了门。
高氏叹了口气,抬步离开。
萧童有个不算优点的优点,说到就能做到,她说不去平王府就不去,三月十五一早便锁闭房门,高氏气得叫人砸门,被萧恕劝住,等她走远,他敲了敲女儿的门,“出来吧,你阿娘走了。”
“真的?阿耶莫诓我!”萧童贴着门问。
“我何时诓过你?”
房门终于打开,萧童左右张望,朝父亲笑了笑,“多谢阿耶!”
萧恕掀髯而笑,“今日又要去哪儿?”
“四处转转。”
“别忘了带几个人。”
“知道了!”
虞朝民风开放,女子可以科举做官,但有些风俗仍然沿袭世代旧俗,比如贵女不独身出行,身旁需有家人或仆婢陪同。萧童在幽州野惯了,到了京城,她也只带一个昆仑奴牵马。
这昆仑奴名唤尼陀,来自婆利国,黑肤卷发,穿耳戴金铛,进萧府数载,专职服侍萧童一人,此番跟着从幽州进京,平日里清闲得很,只有她外出才有活。
别看萧童野,却对本朝流行的女着男装不感兴趣,男装哪有女装漂亮?
她今日穿着腊缬薄衫,扎在掐金红裙里。双环髻插着一组宝石簪钿。胯下宝马也和主人一样气派不凡,毛发黑亮,膘肥体壮,套着犀角镳和金鞍,马脸还贴着金叶。
但若论最特别的,还是萧童双耳垂着的金坠子。汉人没有穿耳的习俗,此乃胡风。她的金耳坠还极华贵招眼,从宣平坊到禅龙寺戏场的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她第一次去禅龙寺戏场,之前只听大哥说过,说比幽州戏场强上百倍,她独自进去,让尼陀在外面看马。
场中早已站满了人,她只好往后面去,走到帷幕前,隐隐约约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那一身简素如白丁的男人不是李慎是谁,和一女子坐在一处,谈笑风生。
萧童被守着帷幕的侍卫拦下,她顿时火上心头,随即又被扑灭,冒着滋滋的白烟。她险些忘了,这里不是幽州,是京城。几丈外坐着的是皇族,永王李慎,他总是和煦,让她忘了他不只是那个和善人,还是一个奉旨成婚又奉旨义绝的男子。平王府里正在给他挑选未来的妻子,而他却在这里和女子看戏谈笑。
她不知不觉间收紧了五指。
不想,李慎已经发现了她,起身示意。
她本想掉头离开,却不知为何,挑帘走了进去。
“好巧,大王也在。”
“你是?”李慎还没说话,少女就上前一步。
“你又是谁?”萧童语气挑衅。
“哦——我知道了!”少女围着她转了一圈,“你是兰陵县主。”
二人身高差了不少,萧童横眼俯看她,“你怎么知道?”
对方笑道:“穿耳戴坠,衣装奇异,却价值不菲,京中是没有的,除了兰陵县主还有谁?我是李寿宁,你应该知道我。”
“东贵”兰陵县主和“西贵”衡山公主的第一次见面,免不了互相观察。她们只差两岁,以“东西二贵”齐名,真人差距却如此之大,萧童已经是明艳娇美的少女,衡山公主还是个孩子,怎么看都是个豆芽般的小姑娘。
李寿宁气质冷峭,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但开口并不倨傲,亲昵道:“县主救了我的女官,我该怎么感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我什么也不缺。”萧童挑眉,朝她行了礼。
李慎好容易插上话:“县主不如坐下。”
萧童这才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大王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看戏?”
“我们去禅龙寺施药,听说戏场有新的参军戏,我便拉着大哥来瞧瞧。”李寿宁抢着回答,她对萧童十分好奇,格外地热情。
“施药?”
“夏季将至,疾疫多发,百姓多去寺庙求医问药,我们常给寺观赠药。”
萧童心里舒服了一些,又听李寿宁道:“方才,我正听大哥说起你们破案一事,县主竟有验尸断案之能,还会训鹰,比我强多了,我连马都不会骑呢。”
萧童被她这么一说,眼神松动,笑道:“公主才名高,擅诗书,我在辽东也有所耳闻。”
“虚名罢了。早闻县主风姿超绝,今日见了,诚不我欺。”
李寿宁不吝赞美,让萧童对她的印象极佳,不介意回馈一下,于是看着她衣襟边的鲜花夸道:“公主这花甚是别致,海棠、梨花、玫瑰搭配成簇,别在胸前,倒是比插在发里漂亮。”
“你看出来了?”李寿宁惊喜道:“我特地让人做了金丝,专用来缠花,便于每日更换。”
“公主巧思。”
李慎被冷落一旁,索性坐了下来,喝了口饮子。
萧童余光扫到,不悦道:“公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慎立时起身,看着她的背影,妹妹推了推他,“这个兰陵县主,有趣。”
他没回应,而是迈开长腿,追出戏场。
“县主!”
尼陀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主人,见后者装没听见,也继续往前走。
李慎微喘着跟上来,侧身站在马前,挡住去路。
萧童稍稍勒马,俯乜着他,“大王有何指教?”不知怎的,她看到他就堵得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在心底。
“县主不是来观戏吗?怎么刚到就走?”他深吸了口气,平复呼吸。
“突然不想看了,”她仰起下巴,看向前方,“本以为平王府斗花宴无趣至极,才来戏场,没想到更无趣,早知如此,不如去平王府,帮大王掌掌眼。”
李慎脸色微动。周围人来人往,唯有他们之间是尴尬的沉默。
“宫中尊亲之命,难以违拗。”
她嘲弄一笑,“这与本县主何干?”
“县主要去哪儿?我送送县主。”
“不必了,我带着人,骑着马,不需大王相送。”
“那……县主请。”李慎退了两步,注视她渐行渐远,心里空落落的。

萧童的心情都是写在脸上的,最近每日吃完饭就回房,一刻不多留。
因为要早起去官署,萧邗只有晚间和家人同食,几天下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觉得气氛不对,但见双亲如若无事,也不好问。
这日晚饭后,他故意在半道等妹妹。
她看了他一眼,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
萧邗拦住她,“站住。”
“大哥有事?”她闲闲一瞥。
“你这几日怎么了?又憋什么心思呢?”
“和大哥无关。”她拨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走。
“姓潘的已经被贬出京了,算给你出了口气,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萧童眼梢都没抬,“知道。几十道弹劾章奏递上去,那位子他还能坐得住吗?郑存父女呢?”
“他们被凶手误导,情有可原。”
她冷嗤一声,不置可否。
萧邗耐心道:“郑家仆人在大理寺翻口供,指认紫云,已经是对我们赔情服软了。”
“大哥说是就是吧,反正又不是大哥在大理寺狱坐了一天一夜。”
萧邗随她走进小院,“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他觉出味来,又猜测,“难道是因为议亲?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你有什么想法也不是不能提,大人还是会照顾你的意愿的。”
“提什么?在他们选的范围里提?”
“有何不好?”
“我就不明白了,为何非要成婚?为何非要和大人看中的人成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为何?就为了繁衍子嗣?”
“此乃天道。”
“什么天道?我们繁衍子嗣、兴盛家族,平民贱民繁衍子嗣以供我们驱使,是这样的天道?”
萧邗早已习惯了妹妹惊世骇俗的言论,不耐道:“他们有他们的责任,我们有我们的责任。”
萧童在房门前站住,“这世上有什么道理经得起推敲,还责任,你们都去承担责任吧,大哥成婚至今无一儿半女,还有心思管我的事。”
“你们?”萧邗精准地找到了重点。
她不语。
“你有事瞒着我。”他的语气很肯定。
“我要事事和大哥禀报不成?”
她转身欲走,他却撑住门页。
“告诉我,发生何事?”
萧邗之所以比别人家的兄长关心自己的妹妹,倒不是因为兄妹感情多笃厚。父母俱在,他已成家且忙于事业,怎么说都不该盯着妹妹。但他身为长子,身负天然的责任感。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萧童的性格,她的心情就像天气,如果阴风阵阵、乌云聚集,那么迟早会电闪雷鸣,下一场躲无可躲的暴雨。无论是他,还是父母,都需要像钦天监观测天象一样,时刻关注萧童的心情,以免爆出他们未预料的祸事。
萧童的脸隐在昏暗的灯光中,说出一半的心事:“阿娘又服药了。”
难怪父母如常,当她无事。萧邗心想。他缓缓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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