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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实颖)


婢女给他续酒,被他掐住手腕,一把拉下来。
“陪我喝几盏。”
“是。”
婢女刚坐下就弹了起来,退至一旁。
宇文谅抬起头,只见一劲装老翁远远走来,脸色铁青,手里还抓着马鞭。
“父亲。”他弃筷上前行礼。
天下十节度之一的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宇文庆只有五十来岁,却生得风烛残年之态,须发皆白,眼珠浑浊,整个人干瘦如柴,蜡黄如土。
宇文氏乃北魏旧族,曾窃拓跋氏政权,据守北方,与南朝相抗。大周统一南北后,宇文家仍为军事贵族,手握权柄,与皇室通婚。及至虞朝,因与太祖李缙甚密,宇文一族显赫不减。然子孙不肖,加之代北虏姓不如关东士族根基深厚,日益萧条,到宇文庆这一支时,他父亲仅是下州长史,远离中枢。机缘巧合下,还是毛头小子的宇文庆进入北衙禁军,积功升至四品中郎将,被弘业帝派去营州驻守辽东边境,兼管安东都护府,实则监视藩属国和萧恕。在此之前,他从未出京参加战事,不是战场上厮杀来的武将,到了苦寒边地,身子骨愈发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父亲怎么提前进京了?”宇文谅俯首问。
“打扰你饮酒作乐了?”宇文庆进了亭子。
“儿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宇文庆扫了眼桌面,“闹市食店斗殴,京郊大兴土木,这就是你进京后做的好事?”
“请父亲听儿解释——”
被马鞭挥落的瓶盏应声而碎,宇文庆斥道:“说!临行前,我如何嘱咐你的?”
宇文谅深呼吸,“谨慎小心,大事为重。”
“啪!”宇文庆起身给了儿子一记异常响亮的巴掌,把婢女吓得一退。他厉眸一乜,“贱妇!勾得主子没正形!”说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下高台,婢女不敢出声,缩在地上不动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宇文谅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辩解道:“父亲交代之事,儿时刻不敢忘,均已办妥。”
又是“啪”的一声,“这么多天,一个小小的郑弗都拿不下,还有脸说办妥?”
“郑家非要见到父亲才肯谈,儿有心也无力。”宇文谅在仆婢面前被父亲管教,颜面尽损,语气强了起来。
听他反驳,宇文庆怒意更盛,骂道:“还敢还嘴?我让你不要招惹萧童,你死性不改,吃了熊心豹子胆和皇子争风!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省得哪天全家给你陪葬!”
宇文谅俐落地跪下,“请父亲责罚。”
其父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下去,边打边嚷:“七尺男儿,不思前程,见到女人就晕头转向,有何出息?”
宇文谅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直到其父累得吁吁大喘而罢手。
“还记得我让你进京做什么吗?”宇文庆扔了马鞭,坐下来顺气。
“记得。”宇文谅耷拉着脸,每一条纹路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往下沉。他左右动了动腮骨,使表情恢复正常。
“办得怎么样了?”
“托上面那位襄助,大理寺那边已安排妥当,至少今夜不会有人发现他逃了。”
“人呢?”
宇文谅擦了擦汗,“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到他。”
“圣人秘密召我进京,想必这两日就会见我,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人藏好了。”
“是。”
宇文庆脸色稍微回暖,“起来吧。”
“谢父亲。”
“我让你在京联络朝臣和谏官,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宇文谅抬起头,“做样子?父亲的意思是……做样子给萧家看?”
其父不语,舀了勺酒自饮,算是默认。
“父亲不是让儿子务必劝服郑家吗?但儿子看,他们和萧家似乎并不像我们想的积怨甚深。”
“嗤!像五姓这种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我就没指望你能说动郑存父女。”
“看来父亲已有打算。”
宇文庆伸手轻扇酒气闻香,“我这不就送风来了。”

政事堂里放着冰鉴,宰相们仍热得大汗淋漓。
中书侍郎卢辩手握一卷,面有迟疑,从盘中取出巾子,按了按额头,待放下巾子,他把书卷递了出去,“给贺相。”
小宦官接过文书,小步走到房间尽头,将东西交给坐在主位上的首相、尚书令贺皎。后者遥遥看了眼卢辩,展开书卷,神色愈发凝重,吩咐道:“让周相和裴相也看看。”
小宦官只好再给房中另两位宰相过目。
周奭和裴俨早已听到动静,便聚到一处共览。未看完全文,便知事情严重。
贺皎搁笔,起身走来,“诸公有何意见?”
卢辩仍坐在原位批阅堂帖,只吐出四个字:“按例处置。”
“可关乎到皇族……”周奭点出要害。
“与我们何干?自有圣人定夺。”裴俨甩袖笑道。
周奭挑眉,“圣人定会问我们。”
“如实禀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裴俨轻描淡写。
贺皎抽走章奏,放到一堆文书中,“送进去吧。郑弗是御史中丞,完全可以绕开政事堂,将章奏直接送到圣人手里。她偏走明道,我们若扣下,不是留话柄给她吗?”
他说的送进去,是把重要的臣子章奏和政事堂处理政务的堂帖整理好后,由专门的宦官送进宫城,放到皇帝案前,供其批阅。弘业帝还在三清殿闭关,但文书从未断过。
田江一行先到高陵,歇了一宿,直奔同州,因带着家眷,脚程拖得慢,隔了一天才到。同州向东是蒲津关,出了关就是通往太原府也就是并州的官道。因此,高氏下令在同州休整一晚。
她管萧童极严,派了八个侍卫和四个婢女轮轴转地看着她。萧童在高陵醒来后,一反常态,并未哭闹,反而缄口不言,不是在马车里就是躲在客房中。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氏和田江对她看得更严密。
那些侍卫皆为萧家私兵,身手了得,远在萧童之上,但他们毕竟是肉体凡胎,躲得了刀剑斧钺,躲不过毒粉暗器。等早晨田江来叫门时,已人去楼空。
时间不等人,高氏速命田江出城追人,自己则留同州等候。田江不辱母命,很快把人带回。高氏看到不言不语的女儿,一肚子火也熄了,临时决定改道洛阳,从那儿走水路回幽州。
直至到洛阳,萧童仍如行尸走肉般。上了船,高氏的一颗心终于稍微安定,这下不怕她跑了。
船推离岸边,萧童倚着木栏,呆呆地眺望河面。
高氏远远看着,心中滋味莫名,上回见到女儿这样,还是她八岁被掳那次。因为在野外冻了一宿,萧童被找到后高烧两日两夜,险些丢了性命。活过来后也这样痴痴傻傻的,吃不进喝不下,夜里常常惊醒。萧家广招辽东名医,均束手无策。在全家呵护下,月余方恢复。自那以后,众人对其更加骄纵,无有不从。也是从那时起,萧恕开始找人教习女儿武艺暗器之术。
她走过去,拉起女儿的手,轻声道:“阿鸢,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萧童连眼皮都没抬。
高氏继续道:“我生你时生了一天,你出来后哭声极响亮,可我一碰你,你就不哭了。”她陷入了对遥远过去的追忆,整个人变得格外柔软。
“当时我就想,要让你做世上最幸福的孩子。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想法子弄给你。”
萧童终于转过来,“我若这般要紧,阿娘为何非要生儿子?”
“这有何冲突?”
“有了阿弟,阿娘还会为我不择手段吗?我还是最要紧的吗?”
高氏抚上她的脸颊,“你这是孩子话,没有兄弟姐妹,日后,我和你父亲离去,你孤身一人,如何撑持?”
“不是有哥哥们吗?”
“他们?”高氏笑着摇摇头,“他们终归不是我生的。你父亲百年之后,我相信他们会尊养我这个嫡母,但又能如何善待你我?”
“尊养还不够吗?是阿娘想要的太多了,阿娘想要萧家后嗣是自己所出而已。”
“那又有什么错?偏偏你是个女儿,亦无木兰之志,否则……”
萧童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想要。”
“我知道,你若想要,阿娘什么都愿意为你搏来。”
“是吗?阿娘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高氏手一僵,慢慢垂下来,“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承认是为了你们自己好很难吗?”
“你在说什么?”
萧童冷笑着起身,“其实阿娘和我都明白,就算我是个持重上进的女儿,你也还是想要个儿子。时人培养女儿的,无非是因为没有儿子罢了。自我记事起,阿娘一心求子,究竟是为了让我有兄弟撑持,还是为了自己的权欲私心、为了支持哥哥一脉?阿娘如果无子,将来便无法独揽萧家大权,亦无法让萧家之利以肥哥哥。”
她看着母亲始料不及的错愕表情,痛快极了。
“还有阿耶,他不愿我嫁李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意欲——”
“住口!”
她抬高的音调被其母生生打断。
高氏抹掉眼角的泪花,冷静道:“就算有私心又如何?你现在享有一切,皆由父母所赐。你十五岁了,该承担责任了。”
“责任?”萧童讽笑道:“为何世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儿女带到世上,又一厢情愿地让儿女感恩?”
“难道你觉得委屈?我们对你还不够好?生下你,还成了我们的错?”高氏一时分不清自己想怒还是想笑,只觉得荒谬。
“是,阿娘,我没有委屈的资格,倘若靠与人比较来获得快乐,我将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你们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们都爱我,可你们都有更爱的东西,我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我只是这个家里的祥瑞摆设。”
萧童笑了起来,“其实你们在乎的、争抢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说出来不过是让你们笑话的东西。”
高氏见她神情飘然,心里不安起来,再一愣神,只听“噗通”一声,萧童像一条鱼跃入水中。
“不!”高氏尖叫着跑过去,趴在木栏上,探出身子,看着女儿消失在河面。
一辆灰篷小车从萧府后门悄悄离开。
萧恕和萧邗父子俩沿着小径,反身回院。
“还是父亲有先见之明,让母亲带阿鸢先走。”萧邗跟在其父身侧。
“数日前收到线报,宇文庆带亲兵离开营州往京城方向来。这必是皇帝私召。宇文谅在京一月,没少给我们使绊子。如今他老子也来了,能憋着好屁?”萧恕嗤之以鼻。
萧邗更不乐观,“贺相派亲信来传话,让我们尽快做出应对之策。儿子真是不明白,他不是一直提防我们吗,怎么还给我们递话?”
“你不懂贺如练,”萧恕摆了摆手,“他忌惮我,又不得不用我牵制诸节镇。”
“贺相倒是个纯臣。”萧邗感叹道。
萧恕的胡须一动一动,“他就会大惊小怪,不就是郑弗弹劾我和李慎私下见面吗?这点小事还值当送信来!圣人了解我,知道我就算扶保皇子,那也是雍王,我怎么可能去烧永王的冷灶!”
这是实话。当年他就是靠还是广陵公主的先帝扶摇直上的,如果没有烧热灶的本事,当初他就会投靠昌王也就是今上了。
“阿鸢和永王多次见面,难保诏卫不知,诏卫若知,圣人便知,他会怎么想?”萧邗又略感欣慰,“好在阿鸢已经被送走,不会落人口实。”
萧恕捻着胡子,“郑弗和御史台那帮人,无非老生常谈,翻腾不出花样来。眼下,我更担心宇文庆,老匹夫突然进京,定有要事,少不得在御前叽叽咕咕,万一来个出其不意,我们可就被动了。”
萧邗忧道:“父亲知道了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担心哪。我和他斗了十几年,谁不捏着对方几个把柄?”
“朝中有贺相等人为援,父亲不必忧虑。”
“贺皎?”萧恕笑,“你入朝两年,还看不出他是什么人?比鱼滑,比石硬。若不是我当年在扬州码头救他一命,他哪来正眼瞧我?我和他,还有卢辩、周奭,说起来都是先帝马前卒,实际上私交甚浅。后来想想,我们不仅性情不投,先帝也是有意不让我们走得近。唉,论操纵人心、识人用人,世上再无比她强的。圣人这般忌讳她,不还得用她留下的人?”
萧邗知道父亲与先帝渊源颇深,他打量左右,低声劝道:“虽在府里,父亲也当慎言。”
“唉,不说这些了。现在还有件棘手事,永王铁了心要求皇帝赐婚。”
“那不坐实了郑弗的谏言?我们萧家有嘴也说不清了!”萧邗大骇,“这个永王,平时挺稳重的人,怎么犯起了糊涂!”
“稳重?”萧恕想起那日的谈话,“浮浪子一个,他要不是李家人,我非揍他一顿!”
一仆人碎步疾行而来。
“主人!”他弓下腰。
萧恕沉声问:“何事慌张?”
“回主人,县主独自回来了。”
萧邗和父亲交换了眼神,问:“就她一人?”
“是。”
“走。”萧恕绕过仆人,萧邗忙跟上。
两边在花园相遇。
萧童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带着哭腔喊道:“阿耶。”
其父眉头紧锁,“你怎么回来了?你阿娘呢?”
“阿娘在洛阳。”
萧恕把女儿扳正身子,弯下腰看着她,急道:“洛阳?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同州跑出来了,被哥哥追回去,阿娘才决定去洛阳走水路。”
萧恕和萧邗舒了口气,还好不是出了意外。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们这才看到萧童浑身脏兮兮的。
她擦了擦眼泪,“我跳进河里,游上了岸,用镯子换了钱,买了马跑回来的。”
萧恕听得心惊肉跳,心中默念一个‘忍’字,“田江没追上你?”
“他只怕还在河里和洛阳城里找我呢。”
“阿鸢,你实在太任性了!”萧邗重重道。
萧童梗着脖子,“你们打晕我送我出城,我还没说什么呢。反正我已经回来了,阿耶有本事亲自送我回去。”
萧恕揭掉她发上的稻草,“奔波两日,风尘仆仆,先下去洗洗吧。”
萧童不敢相信他这么轻巧地放过此事,怀疑道:“阿耶不骂我?”
“你都回来了,我还骂你做甚?”萧恕在家中一向唱白脸,时间久了,自己习惯了,即便想教训女儿也摆不起那个架子了。
“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这次不许再闹!”他试着板下脸。
萧童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小脸一皱。
萧邗耐心道:“阿鸢,朝中有人参我们萧家勾结永王,储位未决之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偏她脸一偏,扬着下巴道:“这么多年,参父亲的章奏多如雪花,怎么不见你们当回事?扯上我和永王,你们就如临大敌。”
“你这孩子!”萧恕摇头,揽着女儿的肩膀,“先不说这些了。走,去用饭,为父也还空着肚子。”
父女俩背影消失,萧邗仍顿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平乐县主出现在他身后。
“小妹这样任性,将来嫁到谁家都不好过。”
萧邗微微侧过脸,“夫人。”
“父亲对阿鸢实在是太纵容了,为阿鸢着想,你也该劝劝他。”平乐走到他面前。
“我能劝什么呢?”萧邗意味深长地看着妻子,“父亲曾说过,阿鸢和我们不同,她无欲无求,没什么能束缚她。是这个家需要她,不是她需要这个家。”
平乐淡然道:“外人都以为父亲中年得独女而溺爱异常,其实是因为他喜欢小妹的性子,但依我看,父亲容易爱屋及乌,女凭母贵,母亲又是因为先帝——唔——”
萧邗捂着妻子的嘴,压着声音斥道:“你胡说什么?”
她推掉他的手,低声反驳:“母亲形似先帝,又不是什么秘密,你还瞒我不成?”
“你怎么知道的?”
“先帝是我堂姑母,我幼时进宫请安,怎会不识?京城官眷里,见过先帝和母亲的,谁不知道?只是无人敢说罢了。父亲三十多岁才娶妻,母亲还带着田江嫁进来,这么一联想,还用猜吗?”
“这你还真猜错了,母亲出身渤海高氏,是辽东大族,没少帮衬父亲,不说别的,就是募兵募粮,我们都比宇文氏容易……”
他挽着她的手,迈开步子,夫妻二人边走边说,渐渐隐于黑暗。
是夜,狂风大作,失踪两日的牙郎安在西市破屋被一群黑衣人找到。

第36章 祸事
大虞立国之初,建立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内卫,独立于三法司和朝堂,只向皇帝一人负责。内卫的间人遍布帝国各个角落,因地位暧昧而重要,内卫将领们的身份都是绝密,对于臣民来说,低调而神秘的内卫是个遥远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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