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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实颖)


雨水抽打屋瓦,汇成细细的水帘从屋檐流泻而下,在空中氤氲出白色的水雾,笼罩着这片阴森的屋宇楼阁。
“萧公?”
萧恕的视线从窗外转过来,嘴角一扯,“庄将军刚刚说什么?”
庄衡站在案前,给自己倒了碗饮子,“萧公知道为何进诏卫的人里没有一个能站着出去的吗?”
萧恕翘着二郎腿,双手叠在膝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他坐在囚椅上,但手脚未受缚。
“因为这是天底下最谨慎的地方,容不得一丝马虎。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们不会抓人。换句话说,进了诏卫的,没有清白之人。”庄衡吹了吹饮子。
“哦?就没有错杀的?”
“当然没有。”
“我怎么听说诏卫行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诏卫奉皇命行事,至尊怎么会错呢?难道萧公在质疑至尊?”
“至尊圣明,只是常有小人作祟,蒙蔽至尊。”
庄衡脸色微冷,“是小人还是忠臣,圣人心里自有定论,不是你我能妄言的。”
萧恕嗤了一声。二人都是在血腥尸山里杀出来的,一个在战场,一个在阴谋场。此刻眼神对峙,一时之间,囚室里充满肃杀之气。
余光瞟到门口的人,庄衡动了动手指,重换了似笑非笑的森柔表情,“萧公可认识此人?”
萧恕睨过去,眉头一耸,“是你?”
“节帅,是他们逼我的……”牙郎安被军士架着,不成人样。
“他不过是个牙郎,你们抓他做甚文章?”
庄衡打开案上文书,拎着卷轴走到萧恕面前,“有人弹劾萧公勾结牙郎拐卖女子、与突厥契丹私通贸易以获暴利,并用这笔钱私蓄兵丁粮草,隐瞒朝廷不报。圣人命我们诏卫详查,我们只好找到此人。我也不想相信,可他都招了。”
萧恕先是冷笑,继而大笑几声,“牙郎安不过和府里交易过几次马匹,就被你们说成拐卖女子?是哪个小人在背后告老子阴状?”
“萧公贵为藩帅,我们没有证据岂敢相请?”庄衡拍了拍案上堆成小山的文书,随手抽出一卷,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范阳历年军马帐簿,萧公要不要看一眼?”
萧恕接住飞来的文卷,大略一扫,瞳孔微缩,“宇文庆给你们的?”
能经手这种绝密文书的人屈指可数,宇文庆又是哪来的?
“这重要吗?”庄衡叹了口气:“萧公,我平生最敬佩你们这些沙场宿将,招了吧,不要让我难做,也省得你难看。”
“什么证据,都是假的,老夫问心无愧,无罪可招。”萧恕把文书扔了回去。
庄衡捡起帐簿,摇了摇头,眸中闪过凶光。
黑暗中冒出五个军士,齐齐朝萧恕扑去。后者反应机敏,从囚椅里跃起相抗,几招拳脚后,见拿不下人,军士抽刀结阵,将萧恕困于阵中缠斗,五柄雪亮刀锋环成梅花状,绕在萧恕脖间,逼其坐回囚椅,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
庄衡从盐水池里捞起皮鞭,觉得不称手,又换了根粗的,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慢慢朝萧恕走去……
上灯时分,萧童跳下永王府围墙,左右张望一会儿,吹了个口哨。
尼陀驾车从街角转来,黝黑的皮肤将与暮色融为一体。
“没人跟着你吧?”萧童问。
对方憨笑着说了什么,她点点头,塞了块金子在他腰带里,尼陀要还给她,被她一记眼神吓退。见他收下,她才进了车厢。
因装着心事,车突然停下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待觉出不对劲,要揭帘子,却发现浑身无力,抬手都困难。她紧咬牙关,想集中运力,然而眼前渐渐晕成模糊黑影……

萧童动了动手指,却提不起劲,身体像被包裹在蚕蛹里。
影子在墙上缓缓游动,极轻的脚步声没逃过她的耳朵。
“谁?”她出声沙哑。
床前暗了一片,彻底挡住了唯一的光源。
对方坐下,扶她靠着床头,随后倾身过来,像狗一样嗅闻她周身,发出“咻咻”的声音。
“是你?”
烛光重现,浮出宇文谅的脸。
他笑望着她,“是我。”
萧童这才看清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一边挣扎一边骂道:“大街上掳人,你疯了?”
“县主才知道?我早就疯了。”他语气轻飘飘的,如同地狱鬼魅,眼睛射出两道异光。
那年的乱坟岗,在尸堆里觅食的野狗也是这种眼神。
萧童恨恨地盯着他,“你想如何?”
“我到京城这么多日,县主都不来找我,只好派人请县主过来,”宇文谅抚上她的发际和脸颊,“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救县主了,除非……”
她嫌恶地偏过头,“你大费周章掳我来,到底想要什么?”
他唇角微翘,“当然是你。”
萧童冷嘲一声。
“萧家快完了,永王也快完了,你现在嫁给我,还来得及抽身。”他收回手,隐去缥缈笑容。
“他们若有不测,我定取你狗命。”萧童目色狠毒。
宇文谅打眼扫她周身,“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别放狠话了,省省力气吧。”
萧童丝毫不惧,“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你迟早死在我手里。”
“好,我等着!”宇文谅大笑,端起案上的碗,舀起一勺馎饦送到她嘴边,“饿了吧?来,吃一口。”
“呸!”萧童挑衅地看着他。
“本官亲自伺候你,别不识好歹。”宇文谅脸色微沉,把勺子扔回碗中,抹去脸上的唾沫。
“想伺候本县主的人多的是,能从这儿排到幽州,你算哪根葱?”
宇文谅一股怒气冲到脑门,猛地扬起大掌,将要落下时,萧童厉声道:“你敢打我试试!”
不知是被镇住还是怎么的,他竟真的顿住手掌,转而气急败坏,将碗勺掼在地上,崩裂的瓷片飞得到处都是。
“待大事一成,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他说着伸手过来。
“你要做甚?”萧童冷静道。
“你说呢?”
她故作镇定,“那你倒是把我手脚解开啊。”
“好妹妹,我可不傻。”他的手越过她,从她身子里侧捞出一把琵琶,“我追觅多年,终于寻得名匠为你制了把天下独一无二的琵琶,只可惜,今日还不能让你弹奏。”
萧童心下稍安,白了他一眼,“喜欢听琵琶,外面有的是乐工。”
宇文谅摆首,“我只听你一人所奏。来日方长,这么多年都等了,我等得起。”
“你就这么肯定能扳倒我们萧家?”
宇文谅眼一横,“想套我的话?”他凑过去,与她只有一线之隔,“我们不如猜猜,谁会先来找你?”
他把琵琶放回她身侧,检查一遍她手脚的绑带,见结扣完好,拍了拍她的手,起身道: “我明日再来看你。既然不想吃饭,今夜就饿着吧。”
一道暗门缓缓开启,泻进来的月光映着宇文谅邪气森森的脸。他笑着退出门外,暗门渐渐回归原位,再次隔绝两个世界。
融化的烛泪层累堆积,只余手指长的烛身,如何熬得过漫长的夜晚?
话说萧邗夫妇晚间回到府邸,从仆人口中得知萧童待在自己房中,便回院商议事情去了。直到翌日午食,派人叫她用饭,才发现人不见了。
二人大惊之际,田江和高氏到家。原来母子俩在洛阳找萧童不见,便返程回京,半路遇到去报信的家仆,才知道萧恕出事了。
一听兄嫂说萧童一夜未归,田江眉毛倒竖,掐住萧邗的衣襟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这么快就忘了七年前的事?”
萧邗理亏,也不吱声,平乐县主连忙向高氏请罪,被她打住。
“江儿!阿鸢已经不是七年前的阿鸢了,她心眼手段比筛子洞还多,大郎夫妇在外奔走,哪能须臾不离地看着她?”
田江不甘心地松开了手,“我去找她。”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平乐问。
对方未答,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高氏摆摆手,“随他去吧,再多派些人手,去她常去的地方找。”
“是。”萧邗立刻着人布置。
平乐县主上前给婆母倒饮子,“母亲,小妹能去哪儿?”
高氏喝了口饮子,镇定道:“阿鸢歪门邪道的手段多,能从洛阳安然逃回来,在京城里出不了乱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们父亲,和我说说昨天的事吧。”
“是。”平乐见高氏方寸不乱,暗暗佩服,亲生女儿不见了,她竟然安坐于此,排兵布阵。
平乐将萧恕被带走的细节详述一遍,萧邗也回到了大堂。
他想了想,对高氏说:“前几日,郑弗参父亲和永王多次私见,欲谋废立。朝中那些反对萧家的,一拥而上,声势浩大,政事堂几位宰相只作壁上观。圣人在三清殿下制书,责备父亲谋求官职地位,存有野心,命诏卫详查。永王也被禁足王府了。”
“就凭和永王私见,便如此处置?”高氏道。
“自然不全是,”萧邗抬起头,“宫里消息,宇文庆抵京后,曾进宫密奏,在三清殿待了半个时辰。”
“三清殿?圣人不是不准旁人进去吗?”
“想必宇文庆有圣人必须见他的缘由。”
高氏慢慢站起来,“必是幽州那边出事了。”
“儿已去信让二弟彻查是哪里疏漏、宇文庆到底掌握了什么。诏卫那边,也在尽力活动了,争取探得一些消息。”
“好,你做得很好。”高氏抚着肚子,神思飘远。
好似知道田江会来,宇文府的阍人一听名号,直接放人。田江跟着仆人走进后堂,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双唇抿成一条线。看到坐在榻上烹茶的宇文谅,他冲了过去,将要伸手,只听对方笑道:“田群牧且慢。”
宇文谅放下银勺,指着对面说:“坐吧,令妹好着呢,群牧无需担心。”
田江捏着拳头,用尽全力不挥向那张刺眼的脸,在小案旁坐下,问:“她人呢?”
“当然在客房。”宇文谅摆好茶盏,给对方舀茶。虽然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两道尖利的目光射穿自己的脑袋。
他仰首笑道:“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过不了多久,我就是你妹夫了。况且,我也没怎么着她。”
“算你聪明。”田江这句倒是真心的,宇文谅看似疯癫,实则精于算计,他很清楚,如果萧童有个三长两短,田江势必与其呈鱼死网破之态,那他的目的就无法完全实现。
宇文谅形神慵懒,半倚在凭几上,“尝尝吧,峡州的碧涧明月,香高回甘。”
田江打量着他,嘲道:“喝惯了酪酒,品不出茶香。”
宇文谅知道对方讥讽他身为北虏却颇多京中雅好,挑眉自顾吃茶。
“你想要什么?说吧。”田江压抑着怒气问。
“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怎么说话也一样?我想要什么,田群牧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宇文谅端着茶盏。
“故伎重演、掳走我妹妹,这就是你寻求合作的诚意?”田江怒目切齿。
“我好言相劝,你不听啊,只好用这种办法请你来,虽然粗鲁些,却好用,看,你这不就来了。”宇文谅从袖中掏出一份书卷,扔了过去。
他一边看着田江展开纸卷,一边有节奏地敲着茶盏。
田江的脸色变幻莫测,将纸卷攥拧成麻花,压抑着蹦出“老兵奴”三个字。
“跟了你五年的人,说出卖就出卖你,可见田群牧御下不力啊。”宇文谅揶揄道。
“你们就是凭这个把萧恕送进了诏卫?”
宇文谅毫不惊讶他直呼萧恕大名,“当然不止这些。”
他放下茶盏,探身过去,笑着低声道:“斗了这么多年,谁不知谁?幽州城北的雄武城究竟是否防御侵略,里面藏了多少军需粮草,萧家和突厥、契丹人私下做了多少买卖,其中有多少经你手,这些事,你清楚,我也清楚。”
田江掀眸,逼视着他。
宇文谅坐了回去,“这次是你的属下泄露以粮草购买战马一事,无论萧恕能否脱身,你都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何不趁早大义灭亲、自立门户?”见田江不语,他趁热打铁,“还能保住令慈和令妹。”
田江蔑道:“我与萧恕面和心不和,不是秘密,向来不乏想用此事做文章之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宇文谅摇头,“近来立储之声鼎沸,圣人素日不喜废后之子永王,萧恕却一边走私、囤积军备,一边勾结永王,还有意托付独女,你说,圣人会怎么想?谋反大罪啊……”他啧啧叹气,拎壶倒茶水,“届时,男丁或处死或流放,女眷没入官籍或掖庭,可怜萧童,天之骄女,沦为贱奴——”
“够了!”田江已经到了愤怒的边缘。
“不够!”宇文谅放下茶壶,起身道:“我知你一心振兴田氏,只要你弃暗投明,我保证,将来,河东归你。”
田江爆出一串大笑,“你保证?如果我没记错,江山还姓李吧。”
宇文谅也笑了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田兄,如今朝廷疲软,内松外紧,多依靠镇兵。正是你我有志之士大展拳脚之际啊!”
他盯着他的眼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田兄可得把握住了。”
二人对视良久,田江捏起茶盏,一口饮尽已经冷掉的茶水。
“我要先带走她。”
“可以!”宇文谅退后几步,大袖一挥,“来人!请县主。”

第39章 相救
火光在一汪烛泪中熄灭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将萧童囫囵吞灭。
她试着喊了几句,只有回声,便觉无趣。绳索捆得结实,如何也挣不开,静静躺着时,眼前闪过好多张脸,以及往事片段,有的模糊得像梦境,有的清晰如昨。
或许因为身处黑暗中,她格外渴望唤起光明的回忆。
那天的太阳出来得很晚,她冻了一夜,忽梦忽醒,在这种反反复复中,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当天空转为黯淡的浅蓝、云层透出光线时,她正好从一场诡异的梦中醒来,遥远的地平线上划出了黄色的弧线。她坐在石头后面,双手抱膝,缩着身子,一动不动。慢慢升腾的橙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野草叶上血迹斑斑、露珠点点,折射出彩色的光。当时还是孩子的她打了个寒颤,如今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哪怕在最残酷血腥的地方,阳光依旧普照。
不同于平原,山间则常年笼罩在经过生灵筛滤的光中,明暗不定,柔软灵动,灿烂而不至于灼烈,幽晦而不至于阴森。它滋养着的野草是芬芳柔嫩的,躺在上面如置身云端。山间的风也是轻柔的,树叶发出悦耳的乐声,如情人的呢喃细语。太阳从山峦后腾起时,给人蓬勃的希望和激情。萧童无声地笑起来,虽然此时看不见听不见,她却觉得心神更加明亮。
听到“咯嗒”的机关声,她转眸看去,光伴着门启动的声音涌入暗室,刺得她双眼微眯。
“又送饭来了?馎饦和汤饼我可不吃。”
进来的妇人恭敬道:“县主,我们主人有请。”
萧童眼珠一转,“是不是我家来人了?”
妇人不答,拿着根黑色缎带,走到床边,“县主,老奴得罪了。”
“怎么?怕我记住路线方位?”
“县主多心了,老奴是怕县主乍见光亮,损了贵眼。”
萧童任其戴好眼罩,不满道:“不把我手脚解开我怎么走路——啊!”
妇人一把将其扛到肩上,走出暗室,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清晰。
“下雨了?”萧童问道,下一瞬天旋地转,她被放到什么东西上,尚未坐稳,就动了起来。
田江听到动静,拔步往房门去,身后却传来阴霾般的玩笑声:“田兄想清楚了吗?”
他停下脚步,两道浓眉掩着狰狞的眼神,“你威胁我?”
宇文谅点点头,甚至有些得意,“是又如何?”脸侧刮来一道拳风,被他单手接下,冷脸道:“田兄不妨看看这是在哪儿。”
“哥哥,你来了吗?”门外的萧童喊。
田江精神一晃,被宇文谅击退三步。
“先把我妹妹放了,其他事好说。”他低声道。
宇文谅露出满意的微笑,却见一仆人匆匆而至,耳语一番后,惊道:“他怎么来了?”
“谁?”田江问。
“你先去后面躲躲。”
田江看了眼门外,犹豫了一下,走到屏风后。
“哥哥?是你吗?”萧童转动脖子,试图在雨声中辨认人的方位。
她方才分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此刻却消失了。习武之人的脚步各有不同,她听力超群,能以此辨出熟人身份。
她又听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步子,很急,却不乱,与午后夏雨的节奏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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