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地走着,跟着下马车,跟着跨门坎,跟着进了杨燮的院子。
杨燮走路生风,一进院门就下令道:“把胡三先拿下,听候发落!”
门下人如幽灵般领命退下,而只有书房里亮着灯的死寂的院落,看起来更像幽冥地府了。
“退下!”
杨燮铁青着脸色喝令下人,进门后一把将已扯下来的面掷在案上,然后回身望着面前的常贺。“你也太莽撞了!知道我再去迟一步,你此刻是什么状况吗?我早就说过,你得亏有令尊才保住了这条性命,你该好好珍惜,但你却偏偏一意孤行,把自己弄到这样危险的境地!”
“再危险,你不是也来了吗?”常贺抬起头,呲出了一口泛着寒光的牙,“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任我去死?只要你来了,我就知道我死不了。”
杨燮眼底有锐光暴射,他沉一口气:“你我早已经是联盟了,为何总要这样任性?难道我哪里待你不周,以至于你如此不信任我?”
“本来的确是联盟没错,但现在你是我的杀母仇人!而我历尽艰难逃出来,父亲族人都在天牢,这些不都是你造成的吗?”常贺走近他,“明明你才是我的仇人,是你让我变得这么落魄,你是怎么能说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的?你怎么还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常贺停在他身前两尺处,眼里的火光仿佛随时要喷射过来!
杨燮看他半晌,缓缓吸气:“对不住,是我有愧于你。不过,先前那样的情况,如果我不做出那样的选择,不牺牲令堂,今夜你我是根本不可能从韩陌手下离开的。韩陌从小师从名将,他的武艺在朝中子弟里是数一数二的,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容不得我犹豫,我得承认,比起令堂,我更希望你能活下来与我并肩作战。”
“韩陌只是个藉着祖荫上位的二世祖,他有几分能耐我会不知道吗?你少在这里狡辩!你不过是不想我带回家母!”
常贺口沫四溅,声音都快掀翻屋顶。
杨燮抹了把脸上,说道:“看来你得冷静一下。”
“你杀了我的母亲,还在这里假惺惺扮好人,叫我怎么冷静?!”
常贺抓住了他的衣襟。
杨燮望着他,把他的手掰开,扬声道:“来人!”
门外的人走进来,在他眼神示意下架住了常贺。
“送常爷回房歇着,准备安神汤,让他好好睡一觉!”
“杨燮!你是个刽子手!……”
被硬架出去的常贺声音还遗留在屋里。
杨燮立在原处目送,眼中已然蓄满了凛光。
而屏风后这时传来轻轻一声杯碟交碰之声,随之一道清雅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也幽幽地传出来:“这个常贺,算是把他爹的弱点都学会了。”
“先生对他完全没信心了?”
“我早说过,常贺跟他爹不一样,他爹对权力有欲望,他年华正少,又享到了其父带来的荣华,他对权力的渴望还没有生出来。所以没有常蔚那么好掌控的。”
“但眼下我们想要的重要之物在他手上,却弃他不得。而且,他在此地住了数日,出去也是个祸患。”
幽光里的双眸抬起来,闪出来一线锐光。“自然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至于东西,”这影子抻了一抻,搁在膝上的一只苍老的手掌捋了捋右手的袖子:“就是接下来你我该努力的事了。”
杨燮停住:“先生的意思是,把常贺手上的东西夺过来?”
“不然呢?”那眼眸里的光芒又锐利了三分。“从今夜之事看来,常蔚没有撒谎,苏绶的确是只狡滑的狐狸,这么多年,我们都让他给骗过去了。而我们猜想的也没错,常贺劫了薛家那丫头,是给我们带来了麻烦。从头到尾,常贺就坠入了苏绶和韩陌挖好的陷阱,可叹的是,常贺竟然还觉得自己会有胜算。”
杨燮凝眉:“劫人这件事,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困扰。只是,即使没有这件事,那天夜里我入天牢,也已经让苏绶和韩陌警觉。从常蔚被捉开始,我们想再像从前那般蛰伏,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所以眼下不该是追责的时候,而是该想着该如何亡羊补牢。”
“想亡羊补牢,那首先就得解决常贺的掣肘。”榻上的人缓缓站起来,幽光里的双眼依然灼灼,“苏绶的城府之深虽然超乎了老夫的想像,但老夫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了,如果他没有十足的决心,不会亮相走到这一步。就像你说的,我们现在变得变动了。常贺这一回来,不见得是韩陌身手不如你,而可能是他们下的一盘棋。常贺现在,很可能反过来已经成了他们的工具。”
杨燮望着夜色,默然无言。
“我知道你想留着他,作为稳定军心的一个标榜。但是,一个人过于为情所绊,总归不好。常蔚也倒罢了,那是他自愿,但他过不了他母亲这一关的。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那么死在眼前,他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杨燮抿唇凝默,片刻道:“他也不算蠢,总归会明白活命和报仇哪个最重要。”
光影里的老者一声低笑:“一个有情根的人,不管是哪种情,都会管不住犯糊涂的本性。”
杨燮听到这里侧身看向他:“先生这话似有所感。”
老者没有说话。
杨燮微微勾唇,又道:“先生一向冷静淡泊,早已不为七情六欲所困,按说不该有这样的感悟。”
“说笑了。”老者缓慢地道,“老夫不过见惯了世事,略有几分阅历。总而言之,公子须将常贺加倍提防。不过,”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又道:“从今夜在常家守株待兔,苏绶和韩陌都在场看来,苏绶应该把有些事情已经告诉了韩陌。如果苏绶身上背负的正如你我早前所猜想,那么他把这些消息吐露出去,也将会给他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
杨燮点头,缓声道:“他也真够会隐藏的。”
书房里人散后,苏绶还没离开,坐了许久后他收拾了几样东西揣进怀里,然后才回房歇息。
昨夜常家之事早有东林卫赶早禀报到了干清宫,这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当然也不能瞒。
这么多年里苏绶进宫面圣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当今圣上虽然行事有如雷霆,是个英武之君,但对待朝中功臣老臣,仍然不失仁义,苏家这样自太祖皇帝时期传下来的功臣之家,哪怕这么多年除了运用祖传技艺替朝廷看守好了各部衙门门户,余则再无出过什么名臣贤臣功臣,年节该有的赏赐也从未失过苏家的份,按例,苏家当然也是回回受了赏都要进宫来谢恩的。
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来请罪的。
苏绶记得很清楚,上次跟皇帝当面说话还是皇帝联合镇国公一起软硬兼施逼他接下防卫署机括改造那回,那回他被抬到了天上,差点就没给皇帝面子。
但今日,他却要把头埋进尘埃里。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堂堂大理寺少卿,外加韩陌一个曾经的堂堂东林卫镇抚使,在已经布好了防卫的情况下,还是让常贺跑了?”
皇帝在用早膳,脸色阴沉得如手上的锅巴——当然不可能会是真的锅巴,那是御厨特别制作的紫米糕,听说先帝特别喜欢吃这种糕,那时候是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亲手做的,太后薨了,后来太子也被废,先帝就让御膳房特地做了这种烤得焦脆的紫米糕来吃。
皇帝不是皇后生的,因为偏心废太子,皇帝与先帝感情也不怎么样,皇帝如今也吃起了这糕,是让人想不到的,因为实在并不怎么好吃。
“回皇上,救走常贺的人,身手十分厉害,而且,他是以常贺之生母作为肉盾阻挡世子的,世子仁善,故而让他们得了逞。”
“他仁善,所以连追也不追了,就放了他们生路?”皇帝缓慢的语音加上挑高了的语调,透露出来几分阴冷。
苏绶把头磕到地板上:“是微臣阻止了世子追赶。”
“啪”的一声,前方传来了饱含怒意的声响,紧跟着,是滚落到了眼前的两根象牙箸。
“苏绶,你好大的胆子!”
朝中的年轻臣子几乎没见过皇帝发怒,只有老臣们知道,年轻时候的皇帝怒意之下的威严有多恐怖。
伏地的苏绶深吸气:“臣有罪。放跑了钦犯,臣甘受皇上责罚。但臣却还是斗胆相问皇上一句,皇上只想要常贺,要救常贺的人,还是连那批被匿藏的矿藏也一并想取回来?”
殿里的空气似乎凝结。
一阵衣物窸窣,皇帝一字一句:“你什么意思?”
矿藏早就成了皇帝心里的结,谁坐在这把龙椅上,会不想要它?
苏绶抬起上身,望向皇帝铁青脸的皇帝:“救常贺的人叫杨燮。说到这里,皇上请容臣先说件往事。
“当年废太子宫中六个妃嫔,没有杨姓的。但有一个被詹事刘肃送进宫去的宫女,后来被查证是工部侍郎杨谓的侄孙女。在后来的清查中,这个杨姓宫女正好混在一批蒙恩送走的宫女里不明下落。此事不知皇上可曾记得?”
当年皇帝与废太子的夺嫡之争,以废太子阴谋惨败告终,与案有密切关连的臣子也被处死一大批,这个姓杨的工部侍郎当时便是废太子的强助,但他把侄孙女送进东宫却是后来清算的时候才查出来的。
东宫里的宫女留了一部分下来,另外一部分就被当时的太上皇,也就是先帝给下令送返了家乡。
等到查到这杨姓宫女与杨侍郎的瓜葛时,已是年余之后,彼时杨家人都已被处决,杨宫女被抓回京师验明正身,也处死了,但是离宫那一年有余的时间,足够生下一个孩子,并且,足以让先帝将这孩子送走妥善抚养。
皇帝定定地望着苏绶,良久才把上身抻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案发生时,关于废太子还有后人这件事就被彻查过,但并没有精确查到这个后人的母系出自哪里。东宫到底不如干清宫,就算妃嫔,也是有定数的,哪怕只是近身服侍的宫女,所以清查十分容易。皇帝当然知道这个姓杨的宫女跟杨家有关,但是当时只不过是为了肃清余孽,并未曾联系到她会生下遗腹子。
后来薛案里这个所谓的废太子后人又伏了法,在当时看来,一切隐患都消除了,就更不需要去追究他的母系。
杨肃在整个夺嫡之案里不算起眼的人物,苏绶此刻却突然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
“他这个名字,是常贺唤出来的。听到他姓杨,臣才想到了这些往事。不瞒皇上,当年关于杨家送女进东宫,却不为外人知,臣对此事就有疑虑。按理说,杨家这么做,一定是有所图,如果昨夜此人就是杨氏所出,那就说得通了。”
一个家族想要飞黄腾达,那么裙带关系往往是主要的一条路。
杨家在朝已有根基,如果再出来个诞有皇嗣的妃嫔,那毫无疑问将更有势力。
“但杨家又为何要暗中送女进宫?而不是大大方方进行?”
当年被忽略掉的旁枝末节,此刻都被挑了出来。皇帝神色未动,但置于膝上的左手已经缓慢握紧起来,“杨家不可能拥有瞒天过海悄悄送个人进东宫的本事。要么,你是在暗示朕,杨家把小姐送到东宫,是先帝与废太子一党早有的预谋。”
“臣岂敢亵渎先皇?但是就如方才皇上所言,宫闱森严,若无先帝允准,杨家不可能做到。废太子即便身为太子,也不能越过先帝行事。所以,也许先帝也未知此事,而是当时废太子与杨家有了约定,由废太子出面向先帝讨个允准,如此小事,先帝便未做阻拦。至于废太子为何这么做,臣以为应该正是为了拉拢杨家帮他。而杨家之所以有这个资格,臣以为正是因为杨肃趁职务之便,接触到了太祖皇帝藏于宫中的那批矿藏记载。”
皇帝凝坐片刻,微微沉息:“杨家?”
“朝中的矿藏,一直都由工部经管。杨肃作为工部侍郎,他具备条件。”
皇帝沉默下来。随后他问:“你又何以肯定这个杨燮就是真正的遗腹子?”
“当年东宫所有有名有姓的宫人,姓杨的并不多,而且都各有归途,这是直到如今都可查的。但唯独工部侍郎府暗中送进去的这个杨氏,具备诞下遗腹子的时间,以及拥有保护这个孩子的条件。杨燮的母系就是杨肃一族,合情合理。”
皇帝默然半晌,缓声道:“按照宫里的规矩,也的确不是谁都有资格怀上皇嗣。”
苏绶深揖首,再道:“昨夜里臣深思熟虑,认为杨燮姓杨不会是偶然,再加上之前他又曾夜闯天牢,还有朝臣为内应接应他,臣猜想他位份不低。在常蔚一案中处于比常蔚还高的地位,且还刚好姓杨,臣便作了大胆猜测。”
皇帝听到此处,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只是眉目之间仍是凝重:“杨家跟照朕所知的讯息,这批矿藏舆图应该一直都在宫中,太祖皇帝不可能让其流落在外,虽则持有第三枚铁券的人手中理应也有一份,但也不可能再让第三人知,那么杨肃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它的?他们杨家,绝对不可能是持有第三枚铁券的人家。”
这是明摆着的,如果杨家持有铁券,那么他们怎么会等到全家被抄被灭族也不曾把铁券奉出来?
苏绶凝默半刻:“这一层,臣也不得而知。”
“所以杨燮的身世即便如你所猜,他的手上也不一定会有这份矿藏名录。”
“即便未有全部,仅有部分也足够他们作乱起事。”
皇帝深深沉气,扶案站起来。“若真如此,倒该当朕有今日这一劫了。这杨氏偏偏竟生的是个男儿!”
是个遗腹子,生男生女本就机会一半一半,若是个女孩儿,今日之变故自当不存在了。
可偏偏就是个男儿!这不是上天给出的安排么?
“此事倒也提醒了朕,”皇帝接而道,“朕坚信常蔚不可能从朕手上换走真虎符。所以如果常蔚交给常贺的物件里有枚虎符是真,那么这枚虎符身上的秘密很可能也超乎常理。”
苏绶望着地下,撑着地面的双手不自觉地蜷曲。
皇帝凝视前方片刻,而后忽然间侧首看向他:“这个杨燮,长什么模样?”
苏绶便伸手自怀里拿出一卷画纸奉上:“此人蒙着面,看不清全脸,昨夜里臣依照印象绘了此画像,请皇上过目。”
皇帝接在手里展开,目光只停留一瞬,即啪地将之合了起来,神色也莫幻不定。
第377章 仇恨
“原来如此。”他定坐片刻,缓缓出声,“即使只是一双眼睛,二者也如此之像,难怪你会有此猜测。”
稍候他又展开看了两眼,然后道:“所以说,薛容一案里伏诛的并非真正的逆贼,这个唤做杨燮的才是。他们果然耍的一手好计谋,在天子脚下翻云覆雨,这是根本就没把朕放在眼里。当时留着常蔚不杀,朕还真是做对了。”
苏绶把头垂低了些。
皇帝看了眼他,又说道:“放走了杨燮,你打算怎么做?”
苏绶微凝神,抬头道:“常蔚背后除去杨燮,还有一人不可忽视,便是那夜里在天牢之中接应杨燮之人。太祖皇帝隐去的那批矿藏原本应该无人知晓,但根据皇上前番所得消息,杨贼们很可能已在盯住这批矿藏。此人身着朱袍,足见在朝中已浸淫许久。这矿藏的消息,如若不是杨肃传给了杨燮,那么必定是此人自朝中借公务之便获知。按照常理,杨燮能隐藏至今,且筹谋到目前地步,一定有人在朝中照应,这个人,就是比常蔚更有权力的朱袍人。所以此人露面之前,捉到杨燮,也不算破案。”
皇帝负手凝视窗外,身后交握的双手不停在摩挲,看得出来内心正在斟酌。
一会儿他道:“放走杨燮,若他们再不出手了呢?”
苏绶目光深深:“他们不露面,臣也定会想办法让他们出手。”
皇帝道:“你待如何?”
苏绶沉默了一下,说道:“臣打算还是从常贺这边下手。”
皇帝挑眉:“常贺?”
被架回院里的常贺怎么进屋的,就怎么样在屋里坐了一夜。
鸿福曾进来送过热衣和干净衣裳,他视若罔闻,便也出去了。
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常贺知道自己,还有父母的行径算不得堂堂正正的君子,但兽畜尚有舐犊之情,常蔚大难临头,原本可以逃得生路,却仍是把唯一的生机留了给他,母亲怀胎十月将他生下,多年来无时无刻不盼他平安顺遂,他们对外人而言或许不是好人,但对他常贺,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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