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走到门槛下她还嘱咐了一句:“虽然他是我爹,我也坚信他绝对不是坏人,但是你也别什么事都由他牵着鼻子走,因为他现在老想刁难我。”
是的,她不服气。
明明是他知道很多真相还刻意隐瞒,把他这个亲生女儿当外人,却还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指使她去当苦力。既然他都察觉了,那她想不出理由不戳穿他。
韩陌闻言倒是笑了一下:“好。”
从前那个把他防得跟贼似的,还把他耍得团团转的丫头,现在已经什么事情都跟他兜底了,他有什么道理不听她的安排?
“老爷,韩世子来了!”
苏绶刚把阿吉身世这段跟徐氏说完,门外下人就来通报了。
朝门口默了三息,他回了声:“请世子书房见。”然后就起身道:“送上门的壮丁来了,我得过去了。”
徐氏无语:“那可是镇国公世子,皇上面前的香饽饽!”
“一样!”
苏绶整理好了刚换上的中衣,不慌不忙地披上袍子走了出去。
韩陌已到苏家来过几次,进入这座宅邸深处却还是第一次。
苏淙身边那个眼熟的长随吴淙,引了他来到位于西跨院的苏绶的书房,房里亮着灯,窗口映出苏绶的侧影。院子里只种着两棵树,一套石桌椅,显得那么清心寡欲。
韩陌到达庑廊下,苏绶就从门口迎了出来:“深夜打扰世子,还望勿怪。”
“大人言重,既是有要事相商,那不管什么时候,自然都是必须赶来。”
“进屋说话。”苏绶让了路,待韩陌进去之后,便返身把门虚掩了。然后指着靠墙的椅子:“世子请入坐。”
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两杯茶,以及一把茶壶。韩陌坐下后,顺势扫视了一眼这屋子。
如同所有文人的书房,屋子不大,但却精致,最多的陈设是书,而后是墙上挂着的字画,再之后就是一张放满了文房四宝和文书卷宗的书案。
“不知大人所指的要紧事是?”唯恐耽误了营救之事,待苏绶坐下来,韩陌便问道。
“常贺那帮人穷凶极恶,救人之事不能拖延,不知过了半夜,世子可曾有了主意?”
“恕晚辈愚拙,还未曾想到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过我思来想去,此事应该属于常贺擅自为之,昨天夜里前往天牢面见常蔚那人,不见得希望常贺这么做。”
“为何呢?”
“他们不会希望为了帮助常贺达到个人目的,从而有了暴露行踪的风险。”
“但你何以肯定一定是常贺,而非昨天晚上闯天牢之人?”苏绶把茶杯朝他推了推。
韩陌从容道:“从时间上可以推断,他们来不及做出这么冒险的举动。如果他们觉得阿吉有劫持的必要,根本不会选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常蔚所说的有关大人的那些话,对他们来说应该造成了一定冲击。反而常贺,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是,”苏绶望着前方,“连常蔚在他们当中都排不上数一数二,常贺拿着那些东西前去,也只不过是有点价值。想要反过来利用他们为自己办事,又或者他从中得取利益,根本就没那么容易。”
“所以大人传晚辈前来,是不是已有了妙计?”
苏绶看他一眼,道:“我打发人去韩家请世子,如今人都没回来,世子却先到了,这速度真是快的惊人。”
韩陌笑了一下:“这,或者是晚辈与大人心有灵犀,晚辈心里有事睡不着,出来走走,就遇到了大人派去韩家传话的人。”
“是么,”苏绶目光微闪,“既然心有灵犀,那世子就再帮忙出出力吧。”
“大人直说便是。”
苏绶伸手端起了茶几上的茶:“既然你我皆认定此事乃常贺所为,也皆认定他挟持阿吉乃有所图,那不如我们顺势而为设个局,等着常贺主动上钩。”
韩陌不由抻直了身子:“大人的意思是?”
“世子先说说,你认为常贺的目的是什么?”
韩陌略沉吟:“像他这样的官家公子,陡然之间离开家族自己独活,必然极其不适应。他的目的应该要么就是他的母亲和弟妹,要么就是常蔚。”
苏绶点头:“一个时辰之前,我已经打发舍弟前去常家部署打点,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舍弟只能明日上差时间到了之后才能前往,而且常贺不一定前来。
“既然世子来了,你我倒可以促成这件事。”
韩陌顿了一下:“这么说大人已经有了想法?”
苏绶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后望着他:“你可曾能调动五十人左右的人手?”
天亮之前天色变了,原本晴朗的天空有了乌云,还响起了几道雷声,因此天亮得也比往常要晚一些。
常贺读了一会儿书,到底按捺不住到了庭院,看起了淅淅沥沥下起来的雨。
木屐声从院门口庑廊下传了过来,洪福走到跟前,身子往下一躬:“常爷,小的已经去过了常家庄。”
“如何?人带来了不曾?”
“未曾。”洪福摇头,“小的去到那里,找到了常青的家,但是这户人家,昨天夜里已连夜迁走了。”
“迁走了?”
常贺倏的转过了身,依然顾不上保持他刻意的深沉,“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夜迁走?”
“小的不知。这消息是从左右邻居处打听到的。”洪福摇头,“他们并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事。”
常贺眉头紧拧望着他,手里的书卷都被他握皱了。
常青已经在常家庄住了多年,也一直都跟常家有往来,他们连夜迁走?这怎么可能?而且还就发生在他打发洪福去接人之后!
他胸脯起伏了几下,看回洪福的目光已有了疑心:“你当真去了?”
洪福抬起头:“常贺给小的下的命令,小的为何不去?”
“是么。”常贺又道,“那你去之前见过公子了?”
“常爷说会自己去跟公子说,想的自然就不曾去了。”
常贺心底哂了下,面上平静无波:“既然是昨夜才走,那必定没走远,你叫胡三他们去追,务必把人给我追回来!”
“常爷,”听到这里的洪福直起了身子,“这件事请恕小的办不到,因为前几日劫持那小丫头,胡三他们已经因为莽撞行事而被公子和先生训过了,小的们也被警告不得有违规矩擅自行动。何况这大雨天,出门很容易留下痕迹,追人之事更是风险太大,公子还是罢了。”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人,但我让你办点事情,要么就是办不到,要么就是诸般推脱,到底是他们搬了,还是你们压根就没想替我去办?!”
常贺怒斥起来。
洪福平静地把身子躬下去:“小的没办好事,常爷只管责罚。但小的此去绝无虚言,但请常爷切莫揣测小的不忠。”
“哼!”
常贺狠狠拂袖,但也勉力迫使自己冷静。
他绝对不相信常青会这么巧搬走,他没有任何理由搬走!就算他真的不在那了,那也一定是这个院子里的人干的!
他们怎么会愿意他身边有自己的心腹呢?那样控制起他来哪里还会有这么方便!
常贺越想越心凛,睨了一眼洪福之后,他返身进了屋中。
鸿福看着掩上的房门,重新套上木屐,而后执伞出了院子。
暴雨浇得四处都是泥土与草木的味道,泥泞里还裹着落叶,和着雨水溅上庑廊,便乱糟糟地一地。有下人在泼水清扫,地面干净了些,但又更加湿漉漉地。
沿着庑廊拐了几道弯,洪福来到了一座青苔爬满了基石的古色古香的院子,院门下左右都有肌肉鼓胀的年轻汉子立着,内里还站着一双服饰发型乃至身材都不相上下的丫鬟。
洪福收伞倾身:“公子可在屋里?”
左首的汉子道:“你有何事见公子?”
“我刚从倚松院过来。”
那汉子便与对面的搭档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朝内里的丫鬟使了眼色。
丫鬟朝院里走去,曳地的裙摆如悬浮于地面的云霞,翩翩轻移,即使有雨声遮盖,却也让人有种这样的行动本身就不可能会有声响的感觉。
洪福安静等了片刻,丫鬟回来:“可以进去了。只是公子昨夜歇息得晚,你不要呆久了。”
洪福称是,走了进去。
院子三面都有房屋,但只有门前种着一丛芭蕉的西厢门虚掩着。隔着雨幕,龙涎香的气息淡淡飘来,屋里人正盘着腿在炕上歪坐着,一肘支颐,面向窗外的雨。此刻雨中的芭蕉被打得啪啪作响,想来有番绝美的意境。
“公子。”洪福在距榻四五步的地方躬了身。
“何事?”
这声音清冷,但在吵闹的雨声里却又清晰可闻。
“小的未能替常爷办成事,常爷或许怪罪起小的了。”
那人在雨声里静默一阵,把身子转了过来。他支肘的手搭住炕桌的边缘,一把珵亮的、组装成半把的铜锁顺势搁在了桌面上。“他怎么说?”
“常贺先问小的是否当真去了,然后又遣小的去命胡三他们去追常青一家,再后来,常爷怒了,质问小的是否压根就没有想替他办事。”
“是么。”那人这么说着,另一手上拿着的簧片也搁到了桌上。在天光之下显露出来的脸庞上,有些微的笑意,或者,又更像是谑意。“他倒是挺警惕的。难道所有遭遇惶惶如丧家之犬境遇的人,都这般紧张?”
说完他目光掠向洪福:“还说了什么?”
“常贺发了一通怒,而后就回房闭门了。”
榻上人默了片刻,起身下了地。
他赤着脚在磨着幽亮的地板上行走,到了洪福身侧停住,看了眼窗外的雨道:“拿伞来。”
洪福走的时候,常贺是在窗户里头看见的。
他是这倚松院的人,离开的时候却还套上了木屐,常贺根本不用费力就能猜到他去了哪里。
——果然就是监视他的眼线而已!
他愤愤地想。
一点都没错,这绝对不是他小人之心,这里所有人根本就没有真正接纳他,没有看在他爹为掩护他们而作出那么大牺牲的份上,打心底里敬着他,把他当成真正的自己人!他们只是看在他手持着那些重要的东西的份上,假惺惺唤他一声“常爷”!
再次回想起临走前常蔚对他的嘱咐,他双拳不由攥得死紧。幸亏他是带着那些重要物事在身,要是没有,此时他到底是死是活都没准儿!他能找到孙雄,那就代表孙雄这条线走漏了消息,他们难道还会舍得留下他吗?
这么一来,他就更加得把那些东西给藏好了,非但如此,他还更加必须得接几个人进来。他得让自己拥有行动自由。至少这些人明面上不敢限制他行动吧?也只敢以各种理由不给他人手办事。只要他有了自己的人,他还怕什么?
常蔚原先身边就有几个身手极为厉害的护卫,从前他不懂为什么他们有那样的身手,后来明白了,那几个人应该就是他养的死士。这些人不知还在不在常家?即使不在,他知道母亲常夫人也一定有办法召回并使唤得了他们。既然常青找不着——常青肯定是被这里的人给弄走了,他就算亲自去也肯定找不回。
本来想着能不冒险就不冒险,现在常青用不上了,他也只能往常家想办法了。
隔壁院里关着的那个丫头,合荣堂那边反对劫回来,但这是他常贺的机会。
有了她,他多了极多的胜算。
“笃笃。”
正在屋里头徘徊,忽然掩住的房门上传来了叩门声。
常贺顿了一下:“谁?”
“是我。杨燮。”
常贺蓦然震了震,而后上前把门开了。
门口的人执着把猛滴着水的油纸伞,面带微笑望着他:“大白天的,子安怎么关着个门?”
“哦,”常贺缓和了神色,“这雨太大,我嫌他吵得紧,扰我读书,故而关上一阵。这大雨天,公子怎么来了?”
杨燮道:“天雨又做不了别的事,无聊来找你说说话。怎么,也不请我进去?”
常贺恍然回首,赶忙把路让了,将门敞到大开。
杨燮走进门,一眼看到反扣在桌上的书,拿起来翻了下道:“令尊从前与我闲谈时,常为子安的才思而骄傲,如今看来果然不差。此时情境之中,还能沉下心来读书,可见是个有志气的男子。也难怪令尊会不惜一切送子安逃出来。”
常贺垂首:“公子此言让我惭愧不已。其实只是与公子一样,因为天雨无聊,所以翻翻书打发时间罢了。”
杨燮点头:“成大事者先要耐得住寂寞。眼下的无聊,也未必不是一种磨炼。”
常贺不觉打量他:“想必公子进京之前,也曾磨炼过自己许久。”
杨燮笑起来。而后提袍坐下:“闲来无事,你我手谈两局如何?”
“甚好。”
常贺在他对面坐下来。
很快有仆从捧了弈具进来,常贺执了白子。
棋盘上渐渐起了走势。杨燮观局之余说道:“一眨眼你也进来月余了。如何?住得可还习惯?”
“托公子关照,在下一切安好,甚为舒适。若是父母弟妹皆在身边,那便至善至美了。”
杨燮抬头,瞅了眼他后端起茶来:“想家了?”
第363章 分歧
“在下自小到大,从未像如今这般长久地离开过父母家人。尤其此番又是这样的生死离别。如若一刀下去了断了便也罢了。偏偏是一家人天各一方,家父身处囹圉,家母及幼弟幼妹们也被圈禁,而独我一人在此安然逍遥,身为儿女,每每思之,实在是于心不安。”
常贺显露出一脸的忧伤。
杨燮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那你想如何心安?”
“我想,公子该不会介意我与父母家人在此团聚?”常贺直视着对方。
杨燮没有答话,只是勾起唇角,垂目把手中的棋子给落下了。
“家父如今仍在受苦,家母带着我的弱妹幼弟被圈禁,公子有通天之能,我知道前几夜曾经入大牢去探过家父,想来只要缜密筹谋一番,救出家父来,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既然说到了这里,在下便想请公子施以援手,救出家父来,一来为公子出力的人又多了一个,二来,了却了在下这份担忧,在下也能为公子全力以赴。公子你说呢?”
杨燮落子依然平静:“进出天牢,和救人出来,可不是一回事。再说,上次令尊已亲口透露给我,说苏绶城府深沉,所以我去探牢之事,只怕也在苏绶计划之中。若我再去,只怕我们就要全军覆没。”
常贺沉吟点头:“这么看来,确实是风险过大。那么,就不去天牢,而去常家,把家母和舍弟舍妹接出来呢?公子手下高手无数,这想必没有难度了吧?”
作为一个“投奔”者,常贺神色之中没有半点难为情,仿佛这就是他应该提出来的,而杨燮也应该答应做到的。
拈在指尖的棋子被投回罐中,杨燮抻了抻身,说道:“子安对于营救家人的心情十分迫切。我能理解。只不过眼下我们尚在自保之中,无论怎么做,都会给我们自身带来风险,子安应该也不想最后大家都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这是公子谨慎。可是家父与公子共同谋划大计多年,一直未曾泄露行踪,可见公子对于隐藏上的安排极其严密。我想如果公子没这点把握,根本就不会进京呆着,也不会堂而皇之闯进天牢,既然如此,那么何不伸手帮小弟一把?就凭我们常家为掩护公子所做的牺牲,难道也不值得公子考虑考虑?”
常贺说到此处,已经做不到伪装的淡定。
他知道常蔚当初加入这个阵营是为了什么,如果他能选择,也许会这么做,也许不会,但眼下他是没得选择才走到这地步,将这个阵营视为归宿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他深知自己没有能力离开,那他就必须为自己争取权益,他相信凭常蔚的付出,自己也是完全有资格要求的。
“考虑当然可以。但如果考虑的结果是不呢?”杨燮望着他。
“如果公子不救,那我作为儿女,又怎可见死不救?”常贺站起来,“我有薛家那丫头在手,就不信朝廷不忌惮!”
杨燮把盘着的腿放下来,手肘支着棋桌:“这倒也是个办法。只不过,区区一个薛家的丫头,怕是保不了你的性命。”
“皇帝已经错杀了薛容一家,眼下保住这丫头起码能替他挽回大半的声誉,他会傻到不救?”
“可是一个薛家小姐跟我们所有人比起来,你说孰轻孰重?”
常贺抿唇,神色逐渐紧绷。
杨燮起身:“你是个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根本不懂得帝王之心的险恶。他当年逼死自己的亲哥哥,要挟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可是半点都没有留过情。作为手掌着万里江山的君王,你觉得他会了这种事情多作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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