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既然来问,肯定是想结亲。我们家小娘子未许配的只有阿宜和阿瑜——”高氏连忙坐近,从脑子里翻出岑家的情况,“是了,应当是对阿宜有意。如果是阿瑜,他该问公主去,咱们做不了主的。”
高氏示意萧大伯耳朵凑近,低声说:“听苏氏说,阿宜与他家的四郎有几面之缘。”
“果真如此,倒和我们之前的设想不谋而合,算得一门好亲事。”萧大伯捋须微微点头,“不急,既然别人没明说,先当作不知,私下让大郎和二郎探听一下岑家儿郎的品行。”
“妾明白。”总算有点眉目,高氏暗松一口气,“国公疲累了一天,赶紧歇息吧。”
四下俱静,灯火熄灭,万人酣眠。
只除了李祐。
早已到入睡的时辰,但他怎么都无法合眼。
脑子里的思绪纷繁复杂,让人无端忧虑、喘息不得。李祐强制自己停止漫想,闭眼调整气息,试图进入安眠状态,但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在黑夜中清晰得骇人,扑通、扑通,击穿耳膜。他深吸一口气,无奈睁眼。
为何心烦意乱?他并不是不知缘由。自从白日无意间听到卢国公和岑大夫谈及儿女婚配,李祐的眉头便拧作一团,不时浮想起熟悉的倩影。有城外的眼神交错,有大安国寺里洒脱私语,有淅沥雨中朦胧的眼眸,有浩荡雪地里银铃笑声,更有除夕子夜的巧遇。
是喜爱吗?摸不透。但此刻,他确实在害怕失去。
呵,都从未拥有,又何谈失去?
长在祖父祖母身边的人大抵都像他一样吧。看皱纹爬上祖母额头,看霜白染上祖父鬓角,幼年的李祐总为他们的衰老而难过,祈求时光慢些走,又希冀自己早些长大,多矛盾啊。然而,越是握紧,手中砂砾漏得越快,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仅剩祖母一人而已。
他是羡慕萧五娘的,羡慕她能如此生动、坦然、鲜活地活着,羡慕她有让人快乐的无穷力量。
要是她属于我,该有多好......
突如其来的想法冲破黑夜,李祐心跳加快,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第一缕晨光注入长安城,半宿没睡的李祐精神不错,在出门朝会之前先去了祖母院落问安。祖孙两不知谈的什么,比以往用时略久。
“郎君一大早便来哄老夫人开心呢。”仆妇见老王妃笑得嘴角合不拢,也凑趣道。
“好好好,总算盼到这一天。”老王妃中气十足,年前还发愁祐儿的婚事,这才过几天啊,好消息就来了。卢国公萧家的五娘不错,别院相处几次,她也喜欢得紧,活泼又知礼。祐儿自小被他祖父练得太狠,正需要烂漫灵动的小娘子。
门庭差异她是不在乎的,活到如此年岁,虚虚假假的东西早已看清。而且,祐儿性情是有些清冷的,能走进他的心的人不多,她们这些做长辈的有愧于他。
老王妃眼角纹路加深,目光炯炯地呼来门口的婢子,“派车去请清河长公主,就说我有事托她帮忙。”
“喏。”婢子一刻不敢耽搁,赶紧出去传话。
老王妃见人跑远,嘴里又絮叨着:“我还冤枉慧能法师哩,下次去大安国寺务必添上一笔香油钱。”
“肯定是老夫人虔诚。”仆妇听到这,早清楚有什么喜事了。
话说清河这一天也是晕晕乎乎的,云里雾里地进了卫王府,而后百思不得其解地出卫王府,随即马不停蹄地奔去亲仁坊找大嫂高氏商议。侄子李祐怎么看中阿宜的呢?难道真是在骊山别业结的缘?阿宜真有福气,以后可不能小觑了她。
爆炸性消息通过清河传到高氏手中。两妯娌平日客客气气的,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难得有坐一起喝茶的时候。当然,她两现在也没在喝茶,彼此默默无言地对望。
“公主,妾没听错吧。”高氏端起茶盏又放下,“卫王对阿宜倾心,老王妃托您来探听?”
“正是。”清河消化得久一点,相较之下镇静许多,“如两边有意,叔母再遣媒人上门。”
高氏“......”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啊,心情略复杂,没想到侄女可能嫁得比亲女儿还好。但转念想,如果阿宜真成为王妃,萧家也能更兴盛。然则,还得和国公商量再做决议。
于是,当晚一声“什么”响彻萧府后院,话音里带着满满的难以置信。
卢国公囫囵吞咽下滚烫的茶水,显然,被炸弹消息波及的伤员再添一人。
钱到用时方恨少, 萧懿狠狠地咬一口鸡肉,不开心,不开心。
她上午跟随孙牙郎去永兴坊看房, 房子哪哪儿都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价钱太高。
永兴坊位于长安城内东北方向,西边紧挨皇城,处在景风门和延喜门之间,住在这儿的王公大臣幸福指数蛮高的。想一想,每日朝会, 旁人为赶卯时的早班起得比鸡早, 他们一脚油门,啊不, 几分钟马车就进了公司门, 通勤距离秒杀百分之九十九的京官。
哦, 萧大伯也在被秒杀的队伍里头。
最近听说有官员建议五品以下的京官降低早朝频次, 由现在的五日一回改为朔望朝参。估计说出了广大基层干部的心声, 大老远跑去听大会真不如早点去官署干实事。
永兴坊对外售卖的民宅占地面积不大,约一亩地大, 挤了一大家子十余口人, 现下小儿子又要娶妻, 屋主才狠下心卖房以求置换。本朝一亩地大概五百多平,听着好像挺大面积的, 但正房及侧边厢房满打满算才七间,眼见孙辈越来越多, 三代同住确实挺够呛。
在长安,如果想再找比这房间还多的民房也不简单。律法规定, 平民百姓最多只能盖三间正房,左右厢房另算,估计屋主还得头疼分家的问题。
对于萧懿而言,一亩地的院子作为店肆,很够了,长兴坊的总店也才近四百平。但房屋要价九佰贯呢,占了两店目前盈余的四分之三呢,她得好好考虑一番。
如果全款拿下,打通门房和中堂,可以弄出两百平的店面来,那么食肆的分店和甜品店可以同时开张,棘手的将会是人手不足的问题。
“步子会不会迈太大,搞得定吗?”萧懿一勺米饭咀嚼无数次,直到品到淡淡的甜才后知后觉吞咽入肚。
买下的话,新增的两店怎么保障人手和菜品质量?不买的话,下次遇不到永兴坊的好房怎么办?午睡时,她的脑子都在盘算利弊,十成十的清醒。
萧懿干脆一起身下了床,披件夹袄去书案边写写算算,反正歇息不了,还不如提高效率做决断。天知道,她以前是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美食博主啊!生活不易,创业艰辛,且行且珍惜......
“女郎,怎么就醒了?”阿叶轻手轻脚推开半掩的门后愣住,原是想偷瞄被子有没有盖稳妥的,没成想女郎嘴里念念有词地在台前奋笔疾书呢。
“睡不着。”萧懿头也不抬,专心计算人员缺口。
食肆新店如果只做午食和暮食,大概需要三个厨师,一位柜员,三位服务员。如果甜品店开设,做饮料、糕点、糖水和服务员加起来也需要八九人。如此算来,员工数量呈倍数增长,管理和经营上有一定挑战。
阿田紧跟着端盆进来了,趁萧懿停笔赶紧说:“我替女郎梳头。刚才国公夫人派人传话,让女郎午后去一趟主院呢。”
萧懿放下笔,任阿田牵到镜前,“哦?大伯母有什么事要嘱咐我吗?”
“不知,来人并未说清原由。”
有什么事需要劳烦大伯母呢?萧懿皱眉不解。
阿田的梳头技术越发高超了,篦子在头皮轻柔穿过,浓密黑亮的发丝绾成矮髻盘在脑后,额前微卷的两缕碎发自然垂下。
她很快从凝思的状态跳脱出来,日常吃喝的小事大伯母根本不操心,横算竖算也只有婚事一件大事,估计是有什么进展吧。唉,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根本躲不过。
萧懿检查仪容后,立马带着阿田阿叶直奔主院。她踏进厅堂前行两步,朝端坐主位的高氏半蹲,“儿给大伯母道安。”
其实她和大伯母并不亲密,所以略显拘谨。大伯母毕竟掌管府里大大小小的内务,平日难得有清闲的时候,萧懿偶尔过来问候长辈或送些吃食。两人相处总时长估摸不超过三个时辰,自然谈不上亲近。
“阿宜快来,”高氏扬起嘴角朝萧懿招招手,指罗汉床空着的一侧,“坐我身侧。”
待婢子上茶后,高氏摒退侍人,缓缓开口。
“今日叫你来,猜猜所为何事?”
萧懿“......”怎么还出考题了呢?即使猜到也不好说啊。
“儿猜不出。”
高氏饮一口茶后停顿,收敛笑意微微侧头,“吾家阿宜,端庄娴雅,过几日门槛怕是要被媒人踏破去。”
萧懿一时还没习惯弯弯绕绕的话,十分困惑。她和端庄娴雅好像不搭边啊,婚事上再晚点就要被冠上唐朝“剩女”的名头,哪来的紧俏婚姻行情?
“长辈们瞧晚辈,自是认为儿处处都好的。”
高氏隐隐观察萧懿的神情,发觉除了疑惑并无其他,随即暗舒一口气。今日上午岑家托中间人上门表明结亲的意思,两家都卡在同一个时间点求娶过于巧合,她真担心萧懿私下和外男有不合礼数的约定,故出言试探。
“大伯母不绕弯子和你明说罢,现有两家同时登门求亲。”高氏放下茶碗,直视萧懿果断开口道,“其一是中枢省右谏议岑大夫家为他家四郎求娶,其二是,老卫王妃欲为卫王聘你为妻。”
初听前半段,萧懿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岑大夫家的四郎不正是岑洵嘛!莫名有些尴尬,就好比在长廊上碰到半生不熟的人,还得硬着头皮打招呼、瞎扯几句,相当折磨人。不过岑洵性格开朗,是个单纯的吃货,极有可能馋她的厨艺。
她好不容易从尴尬里解脱,又被大伯母后半段话震惊得双唇微张,半响找回声音:
“大伯母,您定是说戏言逗儿呢。”
高氏彻底放心,阿宜对李、岑两家的求娶也都意外。她缓缓摇头,“真真切切如此。”
“我原先认为贡生、太学生适合婚配,也是盼你关起门过轻省日子。有国公爷在一日,夫家绝不敢欺到你头上。但这些人和卫王一比,又相形见绌。卫王生得仪表不凡,年纪轻轻却居高位,且人口简单,谁嫁过去都立马能当家做主。”
高氏肯定是偏向卫王的,世家贵族讲究高嫁低娶。岑家儿郎学业、官途尚不可知,卫王既是李家子弟又得圣人重用,与卫王结姻亲是阿宜最好的选择,对萧家也有利。不过,阿宜的意愿占第一位。
“我与国公皆认为卫王是良配,不知阿宜如何想?”
萧懿游魂一般回到小院,岑洵暂放一边,姑且认为他被美食迷了眼,卫王究竟为啥抛出“红绣球”?细数几次见面,交谈最多的一次便是东市救獾儿的时候。
“难道他被我的真善美所打动?”萧懿甩头,“我拿的明明是勇闯长安餐饮业的剧本呀。”
“又或者他是受虐狂,雪球就好比丘比特之箭,啪嗒被我射中。”萧懿发散性联想,冷淡矜持的卫王变身霸总邪魅一笑,说出“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类话。
她瞬间打冷颤,抖了抖肩膀,好可怕,请停止想象!
“女郎,要添炭火吗?”阿叶连忙问,不知女郎要发呆到何时。
“不用,刚才有股邪风。”
阿叶和阿田懵懂对视,有吗,她们怎么没感受到。
萧懿猛然起身,拍拍裙摆的褶皱,兴致勃勃地道:
“我们去找金娘子,研究暮食吃什么去。”
上午买屋的问题还未有定论,又接着一个影响后半生的大选择。她正烦扰着呢,索性两个问题都抛开,转移注意力到做晚餐上,吃饱才能有动力思考嘛。
以前,萧懿每每愁闷时,都会采取类似办法寻求宽慰,效果突出。别不信,这是有科学依据的。经长达十年的研究表明,平时爱做饭的人寿命更长、死亡风险更低!
“?”阿叶和阿田显然跟不上萧懿的脑回路。
萧懿特意选择一种耗时耗力的小吃——肉燕,也叫“太平燕”。它是福州人逢年过节必吃的食物,所谓“无燕不成宴,无燕不成年”。
肉燕的做法很粗暴,关键在于力气。是的,你没听错,这是一道大力出奇迹的菜。将一块猪后腿肉置于砧板上,用木锥不停地敲打,期间挑出细小的筋膜,直至猪肉变成一滩烂泥。
她瘦弱的胳膊敲击几十下已到极致,便交给其余帮厨整治。大约半个时辰后,萧懿拿去擀皮。肉泥柔软但仍然保留着纤维,均匀涂抹上淀粉,轻轻擀压延展,最后居然能形成一张薄若纸片的皮子。
“哇,用豚肉做馄饨皮,女郎怎么想到的?”金娘子看清萧懿手中能透光的方形小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萧懿笑笑不说话,嘱咐金娘子包好馄饨再下一碗给她当暮食。
“对了,金娘子,有红枣干吗?”
“有的。”
她要干一件玄学的事,有些馄饨直接包馅儿,有些馄饨馅料里混合半粒红枣。根据电视剧里撕花瓣“他爱我他不爱我”改编,萧懿的版本是吃到奇数个红枣馄饨就选岑洵,吃到偶数个红枣就选卫王。看看贼老天咋说,采不采纳稍后再决议。
圆鼓鼓的肉燕浮在水面上,半透明的皮带着肉粉色,皱皱地紧裹馅料,散发荤肉的浓香。馄饨皮滑溜溜的,在口腔中左右跳动,而且很柔韧很有弹性,比一般的面皮有嚼头得多。
萧懿因为没有午休而耷拉的双眼被温暖的肉燕汤唤醒,幸福可以如此简单,只是——
“阿田,我为何没吃到红枣啊?”
一碗馄饨见底,她连红枣的影子都没看到,不可能吧。
“哦,女郎,我忘了说,金娘子说红枣久放有潮气,得晾晒后再食用,明日再包有红枣的。”阿田敲敲脑袋,金娘子私下还和她闲聊说从没见过馄饨包红枣的。
萧懿“......”得,白忙活,还不如撕花瓣呢。看来贼老天也挺精明的,竟然选择弃题......
“哈?”萧懿瞪圆双眼, 音量放大,“就被买走了?”
“是的,昨日午后被同坊近邻定下, 现双方正协商交房钱、立房契哩。”孙牙郎可惜得直拍手, 一下子错失好多佣金呢。
本朝有个奇葩规定,所有的城市农村,但凡有田宅产业要卖的,必先询问亲戚和邻居要不要。只有邻居和亲戚确定不愿出资买下时,才能卖予其他人。如若不问亲邻擅自卖屋,亲邻又发现房子住了新人, 甚至可以向官府告状要求以原价赎回。
如此一来, 政府设置的亲邻障碍,必定减少住房交易, 增加居民迁徙的难度。所以古代的人安土重迁, 也有房屋限购政策太严格的缘故吧。
萧懿无奈地抿嘴, 永兴坊的房子肯定是紧俏的, 周边居民手里有钱的多, 她想捡漏买屋确实不容易。白高兴一场,害得她昨日从早到晚分析来分析去的, 把岑洵和卫王都搁置一边, 一门心思考虑置业的。
好房不等人, 出手要快。
“好吧,日后永兴、胜业、崇仁、安兴四坊再有民房, 烦请孙郎君告知我。”她下定狠心,免去纠结, “价钱与之差不太多的,都可。”
“喏。”孙牙郎积极点头响应。没想到小娘子这么快又买新屋, 果真是家财雄厚。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他少说也能挣到大几十贯的钱资,哪怕整日走街串巷张罗回不了家都值得。
“女郎,别着急,说不定有更合适的院子在等着咱们呢。”孙媪佛系多了,回到车上便收罗出零嘴哄萧懿。半年以前,她们患得患失地投奔到京城,现在房产也有,食肆也红火,亲族也能倚靠,很不必忙急忧心。
“阿姆说得对,还有其他好屋哩。”萧懿到谈不上着急,只稍微有些可惜。不过嘛,既然新店的事押后,她正好能空闲出来思考岑洵和卫王的事,大伯母给了三天的考虑时间,现下悄悄摸摸过去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