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又是翻账本又是分析店铺盈利和员工工钱占比情况,写写算算到纸张几欲冒火星子。她,区区一个美食博主,充其量在企业打工过一两年,来长安创业短短八个月,居然把人力、财务、市场的活都干了一遍,真令人头秃啊!
“唉——”她今日第一百零八次叹气。
阿田和阿叶面面相觑,轻手轻脚将桌案上的冷茶端走,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触萧懿的霉头。
值得庆幸的是,食肆的老人都能独挡一面。常言道,新人做老事,老人做新事,萧懿将人盘点一番后有了想法,将吴三夫妻两熟手调去新食肆,丽娘、阿瑶、阿柳调去甜品屋。有“老师傅”坐镇新店,经营更稳妥。
她先私下找相关人逐一沟通,确认大家对调动没有意见,便在员工大会公布变动:“宣阳坊的新店预计三月开张,不足的人手本旬之内便会补齐,届时会让大家帮带新人、设置考核以评定他们的月钱。还有疑问否?”
方大脸色挣扎,鼓足勇气开口,“女郎,我能去新店吗?”
他是店里的老人,虽现下对于烤鸭技术掌握不错,但还需要不断学习烹调技艺以分担女郎、吴叔的压力。
没想到方大态度如此积极,萧懿颇有些惊喜。在一个已胜任且收入不错的岗位和一个挑战多且收入未知的岗位之间,方大居然果敢地选择后者。
“当然可以!阿方能迎难而上,令人刮目相看!”她欣喜地拊掌,直把方大羞得搔头。
“阿方好样的!”吴三捋短须调侃。
“太好了,我们又能一起玩啦!”阿宇一蹦三尺高,抱着獾儿不撒手。
“嗯嗯嗯。”獾儿点头,小眼睛里也住满了星星。
随后几日,萧懿去不同的牙郎处把新人带回来,便交于吴三等人手上托管培训了。她的全部精力转移到菜单的开发上,甜品屋的还好说,食肆的秘密武器——酒,才是底牌。
本朝文人雅士都爱喝酒,长兴坊的总店因隔壁就是沽酒屋,于是她根本没打算花心思在酒的研发上。现如今宣阳坊新店周围并无酒庄,而且萧懿也想找个噱头来宣传。一合计,酒真的是很好的切入点。
她之前总有错误印象,古人个个海量,超级能喝。比如晋朝刘伶说“一饮一石,五斗解酲”,又或者李白自称“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又有武松连饮十八碗、赤手空拳打老虎。一斗等于六升诶!不计艺术的夸张成分,就算只有几斤酒下肚吧,他们也很了不起啊!
然后在长安生活久一点,萧懿发现自己太单纯了。他们能喝,绝对是因为本朝酒的度数实在是低,最高不过十几度!拿自家酿的浊酒来说,颜色呈浅绿色而且浑浊不清,雅称“绿蚁酒”,顶多三四度,百姓把它当饮料喝。如果浊酒过滤后变清酒,清酒再煮成烧酒,则酒气香醇很多,当然价格也更贵。
万一能制作出高度白酒呢?绝对能在长安甚至全国的爱酒人士中引起轩然大波,带起食肆一炮而红。萧懿想得很美,梦想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高度白酒依赖的蒸馏技术是元朝通过西域传到内地的,器具长什么样对于她来说几乎是个迷。但没关系,化学实验里蒸馏和冷凝装置谁还没见过啊。
萧懿已然化身为科学家,极度地投入科研事业中。考虑到成本,她最先试验的是地锅、甑桶加天锅的模型。地锅相当于农村的土灶台,倒水添火生成水蒸汽用于加热。甑桶呈花盆状,底小口大,盛放酒料后置于地锅中。一旦受热,酒精挥发到高处,经盛满凉水天锅的冷却成液体,顺着接酒槽滴下。
宣阳坊北院厨房里酒香缭绕,水汽全被关在木桶中,隐约能听到地锅中沸水翻腾的声音,但是出酒速度却很慢。萧懿用手指小心试探天锅的底端,“嘶,太烫了吧!”
冷却装置不太行呢。她盯着半晌才收集的酒露,才半碗而已,不过味道浓烈,清澈透明,抿一小口有辣喉之感。“应该算合格品,先找小壶收集起来,方便和下一批对比。”
萧懿反复试过好多次,发现最靠谱的方式便是将冷凝部分单独拆分出来。外头买的一斗清酒大致能得到十五合度数四十多的烈酒,损耗率百分之八十五。即使按照成本价,她的酒都应该卖到三四贯一斗,对比起动不动要十万钱一斗的河东乾和葡萄酒,还算亲民派。
折腾近十日,才得到五壶酒,萧懿宝贝异常,“阿叶,将这三壶酒分别送去大伯父和两位堂兄处。”置于剩余的两壶,等有机会再送给二伯父和卫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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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卢国公宴请国子祭酒韩后胤。
国子祭酒官列从三品,主管国子监的教育,相当于大学校长。而韩后胤其人,也很传奇。他是圣人的启蒙老师,好游山水、才气过人,有“一代文宗”的美名,但又不求闻达,屡次向圣人辞官请求归乡,结果是统统被拒。
圣人很郁闷,国子祭酒又不是什么忙碌的差事,老师怎么老想着跑路呢?
韩祭酒估计更郁闷,年纪到了想退休都不让,这破班是一天都不想上的......
厅内鼓瑟吹笙,丝竹之音不绝,歌舞乐伎裙摆缠绵,长眉、妙目、手指、腰肢无处不含情,时而轻云般慢移,时而旋风般疾转,伴随激烈的鼓点将宴会气氛推向高潮。
萧大伯和韩后胤酒过三巡,醉意上涌,一边倾灌美酒,一边拊掌蹈舞,好不酣畅。
有侍从凑耳禀报:“阿郎,五娘子送来一壶自制的酒,说是比别的要浓烈,供您品尝一二。”
如果是往日,萧大伯肯定吩咐侍从将酒收好,留下次慢慢享用侄女的心意。然则,他当下熏熏然正酒意上头,摇头晃脑舌头都大了,不留神询问出声,“比其他的酒浓烈吗?”
韩后胤生性爱酒的人,一听“浓烈”二字便两眼放光,“国公私藏了什么好酒?某定要一试!”
“哈哈哈,祭酒听差了,是府里自酿着玩的。”萧大伯甩头后缓慢摆手,“某并无私藏,美酒今日早已摆在案前。”
萧大伯拿起酒壶,倾身为韩后胤斟上一杯,“不信,祭酒尝一尝。咦,为何颜色似清水?”
杯中液体清澈见底,无一丝杂色,他越看越觉得奇怪,转头对侍从问,“不会是五娘子她们闹着玩的吧?”
韩后胤端起酒杯凑近鼻尖,突感一股厚重的酒气挤入鼻息,不由惊喜道,“好酒!果真比一般的浓烈!”
他迫不及待饮入一大口,却被呛到,“咳咳咳,这才是豪士该喝的酒!”
香醇的液体疾速滑入咽喉,满口辛辣味,初下喉如刀割,仿佛肚里聚起一团火,把全身的血液都点燃,最后才能品到一丝甜。
韩祭酒什么好酒没喝过,怎么对阿宜自制的酒有如此高评价。萧大伯带着诧异抿一小口,香气滚滚而来,沁人肺腑,原本被酒意麻木的舌尖都被刺激得异常敏感。他瞪圆双目,哎呦,阿宜不仅吃食做得好,连制酒都能出新意。
萧大伯悄悄收起小壶,眼神暗示侍从端走,好酒不易得,他要留下慢慢品。
“诶?不用收,某还能喝!”韩后胤抢回酒壶,又给自己斟满然后一口闷,“畅快,畅快!”
萧大伯“......”来不及了,赶紧加入抢酒的行列,打不过只能加入。
酒混着喝,又兼七八分醉时合起来再干一斤白酒,两人的结果不太美妙,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第74章 糕点
夕阳已落, 月光的清辉洒向大地。二月中旬的天气仍然有些萧瑟寒冷,既没有娇艳的花,也没有青翠的叶, 但圆月高挂空中, 萧大郎仿佛能感受到皎洁月色如瀑布般从天而泻的磅礴气势。
“适合小酌一杯,举杯可邀明月,才不辜负良辰美景。”
他念起萧懿送来的一壶酒,踱步端壶悠悠走到前院。一人一月一壶酒,耳边是清酒撞击瓷壁的泠泠声,鼻尖是四处逸散的香气, 不禁感叹, “酒味很浓啊。”
说实话,萧大郎根本没对酒有太多期待, 毕竟是小娘子头回做的, 反而是送来给长兄的心意更珍贵。但是浓郁的香气带给他一丝惊喜, 他凑近深吸, 曲香盈腔, “阿宜这酒,有几分意思。”
一抹黑漆漆的影子从远处潇洒走来, “阿兄怎么在独饮呢?我来陪你。”
萧二郎跨进门槛便见长兄一人独饮, 而且酒壶和阿宜送给他的一样。他心里一喜, 赶紧坐到石凳上,又从怀里掏出酒杯, 手很快挨上壶提手。
“啪”萧大郎拂落弟弟的手,恬淡无欲地说, “你来做什么?”
说来也奇怪,他自幼师从大儒, 给外人最大的印象是温文尔雅,但这份文雅碰见二弟总会破功,或许是深知弟弟“巧言令色”的威胁性。
“瞧阿兄说的话,没事弟弟就不能来找你啦?兄弟既具,和乐且孺。”萧二郎不在意,继续给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他抹去嘴角溢出汁液,“爽快淋漓,阿宜送的酒真烈啊!”
萧大郎不紧不慢地抿一口,讶异之色从平静的眼眸中泄漏出来。这酒入口热烈爽辣,像一阵疾风,带着浓烈的酒气瞬间攻下胸腔,而且余味悠长。
他续杯的动作一滞,蹙眉发问:“你不会是自己把阿宜送的酒喝完,又跑来喝我的吧?”
“呵呵呵,”萧二郎假笑掩饰一二,又找台阶下,“兄弟之间不分你我。”
萧大郎“......”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平生未见。
一壶酒很快见底,两人将将处在快尽兴但未尽兴的临界点上。
“为何就没了?”萧二郎竖倒酒壶,空空如也,一滴都不剩,“我们去问问阿宜还有没有吧?”
萧大郎抬头看看月亮,“今日已晚,明日再说。”
“听阿兄的。”萧二郎偷笑,长兄没拒绝就代表同意,明天厚着脸皮一起去问阿宜讨酒喝去,没想到行事周全的长兄为了美酒也有求人的一日。
然而,他们两第二日携手去找萧懿的时候却扑了个空。
“五娘子被国公叫去了?”萧大郎眉毛微抬。
“是的大郎君,女郎刚去不久。”阿叶低头禀告,怎么大家都赶巧在一块儿找女郎呢?
“阿耶为何找阿宜?”萧二郎灵机一动,张大嘴巴,“坏了,说不定也是讨酒喝呢。”
“阿兄,我们快去找阿耶,不能让他把酒都要走。”萧二郎着急地转身,为了口好酒容易嘛,不仅要和长兄分,还得注意提防阿耶。
兄弟两人留下急匆匆的背影,如同风一样走了,且没带走一片云彩。阿叶愣在原地,从没见过大郎君二郎君如此慌张失色呢。哦,大家都是为了昨日的酒而来啊......
主院里,萧大伯好不容易克服臊意,先迂回地从各方面关怀萧懿,再步入正题。真是的,哪有长辈向晚辈伸手要东西的,唉,老脸都跌尽了。
他清清嗓子低头嘬一口茶,装作不经意地问:“阿宜啊,你怎么想到制酒了呢?昨日送来的酒很独特,世间少有如它般热辣的。”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换做萧大伯也一样。萧懿被萧大伯突如其来的关怀弄得摸不着头脑,一时被问到酒又反应过来。
她如实道出,顺便回收客户反馈,“儿筹备在宣阳坊新开食肆,打算用此酒招徕食客呢。大伯觉得酒如何,客人们会喜爱吗?”
萧大伯略显激动,一掌拍在几案边沿,“无人能不爱。”
今日韩祭酒朝会过后拉着他,硬要让他再分一些酒出来,虽然他再三说“没了真没了”,韩祭酒是半点没信。韩祭酒这样爱酒如命、美酒尝尽的人都抵挡不住阿宜做的酒的诱惑,更何况其他人呢。
“呵呵呵,昨日韩祭酒来府,也品尝过你送来的酒,对它甚是推崇。这不——”萧大伯腆着脸补充,“他穷追不舍地问我要来着。”
韩祭酒韩后胤,本朝大名人啊!萧懿眸光一闪,“制酒是有些耗时日的,不过,既然伯父替韩祭酒开口,儿定想法子让长辈们开怀畅饮。”
她弯起嘴角,双眼发亮地看向萧大伯,“伯父,可否让韩公以诗换酒?另,此酒尚无名,不知伯父是否能为之取名?日后谈及酒的来头,肯定又是一段佳话。”
“好、好、好!”萧大伯连叹三下,能和文学造诣冠绝的韩祭酒一同为新酒扬名,确实荣幸。他不住的点头,感慨侄女的聪颖,“写诗难不倒韩祭酒,名儿我却得思索一番,千万不能埋没了好酒。”
萧大郎、萧二郎跟着通传的仆从径直到厅堂,恰巧听到话的末尾,敏感地捕捉到“酒”字。
“阿耶——”萧二郎没沉住气,叉手行礼后立即开口,“你是不是在问阿宜要酒?千万留点给我和阿兄啊。”
“没大没小,我哪里是问阿宜要酒。”萧大伯关键时刻拿出父亲的威严,不紧不慢地捋须,“阿宜托我给酒取名,以名换酒呢。”
萧二郎更不乐意了,“还有这等好事,阿宜,让我来取名如何?”
萧大郎顶住父亲的眼刀,也毛遂自荐,“我比二弟更适合。”
萧二郎很想问,怎么就比我适合呢?但想到长兄是进士出身,自己只是明经,在修养上是略逊一筹,顿时敢怒不敢言!“有本事各自取一个,看阿宜选哪个!”
逆子!萧大伯气得胡须都立起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取出什么名堂。”
不说了,他要回去寻经论典去,必须重振父纲!
萧懿“......”有话好说,不要殃及池鱼啊。
虽说过程纠葛纷杂了些,但是结果还是好的,萧大伯的取名权守卫成功,酒名最终定为“烈野烧”。据他解释,因酒辛辣如火,非常像久待沃霖的、被猛火炙烤的原野。
隔一日韩后胤的诗稿也传来了,“烈野销寒夜,大笑送残年。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
萧懿瞠目结舌,文化人作诗比她喝水还简单啊!这些统统作为宣传素材,到时候务必刻在店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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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下旬的某天,甜品屋的食单终于拟出,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以至于丽娘她们急得不行,每每见萧懿必眼巴巴地追问,但都失落而归。不怪她们心急,食肆的新店员们早就练起重点菜式了,而甜品屋除了几款甜品、饮子之外一切未知,压力可想而知。
萧懿也有些愧疚,但食肆装修、制酒等等部分一直在牵扯精力,直到中下旬才得空琢磨甜品屋的事。她的想法是中西结合的,只选精品不问出处,无论糕点还是饮品。
首先入围的点心有蛋挞、牛乳面包、蛋黄酥、泡芙、炸牛奶、冰皮月饼、松饼,糖水则简单一些,各式甜豆花、汤圆、豆沙牛乳、姜撞奶等。样式凑齐十来样已经足够,毕竟好东西也不能一股脑展示出来,怎么也得细水长流。
三月正值暖春,到处樱香莺语、柳绿花红,一片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而初三又是上巳节,有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习俗。萧懿立马想到,各色各异的冰皮月饼非常适合春天,做成套装绝对有市场。虽说月饼好像是中秋的糕点,但改个叫法谁也察觉不了嘛。
她先去找匠人打了木头模具,诸如五瓣桃花的、圆形玫瑰的、福字的、祥云的,一应俱全。冰皮月饼的皮是最关键的一步,需小心把握好食材的用量。糯米粉、小麦淀粉、粘米粉以四比三比三的比例混合,然后加入牛乳、糖霜、油充分拌匀,揉搓成面团。
将面团分成等分小剂子擀成皮,为了防粘还可以抹一层炒熟的糯米粉。这张冰皮可以是单色的,也可以是双色混杂的,随意想象拼凑记忆中的春色。
馅料既有传统的绿豆沙、红豆沙、奶黄、芋泥,也有各色水果奶酪。圆圆的馅料球被包在各色的冰皮中,任谁也无法猜透饼子的内涵。
“哇,好美的糕点。”丽娘等人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