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掐准时间,将蛋挞取了出来。虽说烤炉难操作了些,但成果令人惊艳。圆润小巧的蛋挞整齐排列着,酥脆得掉渣的挞皮,承托着那顺滑的、饱满的、黄澄澄的、偶有焦斑的挞心,谁见着都想立刻咬上一口。
因为是头回做,做得也不多,仅十只。萧懿先给每个人分一个,蒸汽烤得手指发烫,她赶紧捏住耳朵降温。
众人像对珍稀宝藏似地托着掌心的秀珍蛋挞,香甜的气味让人不由自主地微笑。
“哇呜”阿宇连皮带陷大咬一口,蛋挞皮碎渣成片掉落,他赶紧合拢双手捞起,“软软的,好香啊!”
其他人也不再等,细细品味起蛋挞来。第一口蛋挞往往最惊艳,松化的酥皮,滑嫩的内馅,牛乳香、鸡子香混合烘焙火气,瞬间击中所有人的味蕾。
阿田好奇地抖抖蛋挞,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地挞心晃荡不已,但又永远和挞皮紧紧相连,凝成微凸的小丘。“它也和姜撞奶一般又软又韧呢。”
萧懿吃得异常满足,刚烤出来的蛋挞就是最香的!金黄焦脆的外皮,柔软滑嫩的馅儿,在热气中把滋味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小只点心,就将冬日的寒冷驱尽,能温暖食客的灵魂。
方大已经狼吞虎咽吃完一只,迫不及待伸手再拿一只。
“我也要一只。”阿田将最后一口叼到嘴中。
“阿宇也想吃。”
萧懿跑远些,以免被蛋挞引发的世界战争波及到。
第51章 落定
面包坯醒发到原来面团的两倍大, 萧懿双手按压给面团排气。面团触感很柔软,还挺解压的呢。她将面皮切分成均匀的小份后,再揉搓成小圆球, 继续静置等待醒发。
原本实心的小团子慢慢吸入空气, 又鼓成饱胀状,活脱脱一只只生气的小河豚。萧懿在胖嘟嘟的面团顶部撒上面粉,立即送入炉中。
上一波的蛋挞早已被消灭得一干二净,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等待第二炉吃食。阿宇每隔一段时间就扭扭捏捏地走到柜台,假装不经意地提醒萧懿,“女郎, 不会烧糊吧?”
终于在阿宇第五次来问时, 萧懿起了身。面包出炉带着热气,个头不大却饱满, 金黄的表面上覆盖一抹细腻的白, 如同巍峨高山的经年积雪。牛乳香尤其明显, 从四面八方钻入围观者鼻中。
孙媪拿起一只, 手一滞诧异道:“怎么如此轻飘飘的?”
萧懿得意, 拿手指对着山顶用力戳下去,蓬松的面包立刻缩瘪。
“啊!”周围人谴责的目光, 无声胜有声, 好似都在诘问“女郎, 为何要破坏!”
“你们看,它会变回来的。”话音刚落, 面包深呼吸,又重新用空气填满身体。
“哇!”阿田和阿宇像有了新鲜玩具一般, 对手里的面团捏来捏去,又看它恢复原状。
“太不可思议了, ”吴三眼睛瞪圆,“某从未见过。”
萧懿傲娇,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阿田、阿宇,别玩啦,趁热吃,更美味。”
鼻尖是淡淡的奶香,醇正诱人;握在手中轻盈柔软,温温热热;入口绵密软糯,细腻清甜,被咬去一角被紧实地碾成一道弯月。
萧懿也为之倾倒,刚出炉的面包比放冷的面包好吃一百倍!小学时,每天早晨路过面包店都能赶上新鲜出炉的面包,香香软软把人迷糊了。那几年她轮流换各色口味的面包当早餐,再配上一杯牛奶,鲜美非常,甜蜜翻倍!
但长大后,她再也没能坚持七点起床赶第一炉的面包了,以至于对于面包的热爱断崖式的下降。现在手中热气腾腾的一团,又重新唤起她对美好滋味的回忆。
众人三口两口吃完面包,还沉醉在柔软的口感里缓不过神。
萧懿顿时觉得,面包、蛋挞也很有市场嘛。
她最近一直在思考,回萧家后肯定不能成日奋斗在食肆的最前线,那么缺少劳动力的食肆该如何经营?就在刚刚,解决的雏形突然闪现。
出发去宣平坊的那日,萧懿早早起床准备起蛋挞和面包来。当她将食盒准备妥当,门外车轮滚动声也如潺潺流水,从远及近传来。
“女郎,真不需我和阿田陪同吗?”孙媪将食盒递给萧懿,蹙眉再三确认。
“阿姆,不用担心。儿只是和舅母叙话,等去萧府时再带上你们不迟。”
也就是说说话,了解下萧家情况,萧懿一个人就足够,不然店里少人,生意该手忙脚乱啦。
门外江媪已经立在车辕处,见萧懿提食盒走来连忙上前一步问安,并接过手中重物;“女郎,盒子压手,妾来拎吧。”
“多谢江媪。”萧懿腼腆一笑,江媪是跟在舅母身边的老人,必须敬重。
宣平坊在东市南边,和长兴坊相隔几坊,距离不算远。趁乘车的闲散时间,萧懿和江媪打探表弟表妹们的性格。
“大郎十二岁,二郎十岁,大娘刚过八岁,都是活泼好相处的性子。”
江媪怕初次见面吓着表娘子,不好意思说大郎平日不喜读书习经,就爱舞枪弄棒;二郎十岁,嘴甜机敏,但读书偷懒得很,兄弟两个一天闹八百回。
萧懿点头,小孩嘛,哪有不好动调皮的,争取蛋挞和牛乳面包一下子摆平他们。
说话间,马车逐渐减速直至停稳,江媪先下车,掀开车帘将萧懿扶出。
萧懿站稳直起腰,嚯,三位小朋友在府门迎接呢。男孩们头发都一左一右绑成两团,身着狮纹蜀锦大褂,区别在于一红一蓝,一高一矮,像男版的中国娃娃。而女孩就精致许多,童髻插着金宝树,两侧还有珍珠花钿,项上是玛瑙络索,配上小一号的襦裙,不要太可爱!
“阿姊,安!”作揖的动作整齐划一。
三道童声配上白净的脸颊,不是天使是什么!萧懿忍不住地姨母笑。
“阿姊,你是天上来的仙女吗?”二郎抬头,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一旁的大郎无比嫌弃。
江媪扶额,二郎溜须拍马就开始了吗?她赶紧打断:“女郎,我们快进去吧,外面冷。”
萧懿欣然接受小孩的赞美,小孩子能说假话嘛,必然不能啊!她牵起大娘的小手,喜滋滋地通往里屋见舅母去。
杨玉柔早端坐在厅里等萧懿,远远望见一行人的身影便起身迎接。
“阿宜来啦,”她一把拉住萧懿的手,又问孩子们,“有没有给阿姊行礼问安?”
萧懿道了声万福接上话,“阿弟阿妹都很乖巧的。”
“你有所不知,他们比泼猴还难管,愁人。”杨玉柔叹气。
养孩子哪有精神正常的呢?何况一养还三个,萧懿无比同情舅母,岔开话题:“舅母,我带了些吃食给阿弟阿妹们试试。”
她将食盒平放在桌案上,第一层是蛋挞,第二层是牛乳面包。黄灿灿的点心,还保留着热气,直接吸引住小孩们的视线。
“还带热气呢,一早起来就忙活了吧?下回来可不能如此多礼,你这年纪睡饱觉才是正理。”杨玉柔摸摸食盒,嗔怪道。
三个小孩虽然已经用过朝食,但也遭不住源源不断香香甜甜的袭击,觑着阿娘,就等发话。
“谢谢阿姊,都来尝尝。”杨玉柔招招手。
“多谢阿姊!”
杨大郎捧着蛋挞,延边缘咬下一大口,层次分明、滑嫩香酥,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频频点头,多亏从小的礼仪教育深入骨髓,把舌尖上的惊呼声吞了回去。
杨二郎也一样,别看他人小,但是干饭速度没比哥哥慢多少,正对着松软的面包大快朵颐。
“阿姊果然是仙女,居然能做如此美味的吃食,令人回味无穷。”
杨玉柔“......”谁能把狗腿儿子带走?
还是大娘乖巧,她轻靠在阿娘的怀里甜笑,“阿姊,真好吃。”
眼见大儿子和二儿子又要因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吵起来,杨玉柔赶紧吩咐,“阿姆,带他们去偏厅吧。”
萧懿算是亲眼目睹到多子家庭的鸡飞狗跳了......
当堂厅恢复宁静时,杨玉柔抛出重磅炸弹,“明日,你和我一同去卢国公府。”
这么快吗?萧懿震惊。
杨玉柔点头。快马发去梁州的信已收到回件,阿耶的名刺也附在里头。从离开雅州那日算起,也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只有甥女的事安定好,她才好返蜀州。
阿耶信里说,现任卢国公仁厚贤德,对其他庶出弟弟们颇有照顾,想来认下阿宜阻力不大。但此事还要看内宅管家娘子的态度,所以明日她打算登门探探老夫人和国公夫人的口风。
“阿宜,明日带上你阿耶和卢国公的往来信函和重要物件。”杨玉柔宽慰道,“尽快探明萧家人行事作风,如若不宜久留,你还是跟我们返雅州去。”
“嗯,儿知晓。”
萧懿一返回长兴坊,就开始翻箱倒柜,把藏箱底的信件挖出来。还好萧父有收纳书信的习惯,十余年里和大伯父的通信总计十五封,频率在一年一封左右,只有泰康六年多几封。哦,那年是萧祖父去世的一年。
黑沉沉的夜,门牖阻断逼人的寒气,屋内笼罩在昏黄而温馨的灯光里。借着油灯散出的光,萧懿把十五封信从头到尾翻阅一遍。
【怀平,听闻吾新添侄女甚喜。懿,专久而美也,用作小娘子的名,颇佳......泰康二年】
【怀平,阿耶旧疾发作,速回长安......泰康六年】
【怀平,近日大郎婚事已定,不知你能否参宴......养儿方知父母恩......阿耶已逝,你也早日放下往日总总吧......泰康九年】
萧伯父有点长兄如父的意味,除了分享聊养儿育女的心得,也会谆谆劝导萧父。信件大多数集中在每年的六月收寄,如今都迈入十一月,今年的信想是错过了吧。
萧懿将信重新收拢放在床边,再盖上萧父常戴的玉佩。这两样明日都要带去亲仁坊,只是玉佩不知萧伯父能不能认出。
第二日一大早,萧懿哈欠连天地推开房门。昨夜看信后又磨蹭了一会儿才睡着,梦里还有神神鬼鬼出没,完全没休息好。
哪知阿田期期艾艾地问:“女郎是夜里哭了吗?”
“?”萧懿莫名其妙,“并无。”
“可是女郎的眼都红了。”
萧懿立刻跑回屋走到铜鉴前,嫩白的小脸那双微红的眼眸,扑闪扑闪着,谁人见了都要道一声我见犹怜。好家伙,不就一晚没睡好吗,怎么感觉比以前熬了三个大夜还夸张?
“女郎,要不用锦帕冷敷一阵吧,今日还得去国公府呢。”阿田跟进来关怀道。
昨日刚回店肆,萧懿就和孙媪、阿田下通知,传达要去国公府的消息。另外和吴三交代,今日店里不卖饮子,简单备些菜,她、孙媪和阿田有事要外出。
“不敷了,赶紧梳洗,不要让舅母久等。”萧懿摇摇头,一是怕时间来不及,二是本来就要上演认亲戏码,“哭红的眼”正合时宜。
阿田立即小跑出屋,端来热汤让萧懿漱口、洁面。首次登门拜访,怎么也得把女郎打扮得端庄得体些,她又想替萧懿施粉描眉。
“阿田,放着我来,你去帮我选裙衫吧,淡雅一些的。”萧懿一把按住阿田打开眉黛的手,婉拒本土化妆师的好意。她是真不习惯抹厚厚铅粉,和时兴的像扑棱蛾子一样的眉......
第52章 登门
“女郎, 杨娘子到门口了。”孙媪穿过院子来到寝屋,甫进门就被淡妆打扮的萧懿所惊艳,“甚美, 令人赏心悦目哩。”
少女的皮肤白皙光洁, 基本没有瑕疵。而且原身是混血儿,轮廓要比一般人深刻,萧懿简单修饰柳叶弯眉,加深眼线,再扫上浅浅腮红,大大提升了精致度。
她换上湖绿色半袖, 肩部是联珠纹米白拼襟, 内搭桔黄小花锦裙。在万物凋零的深冬,仿佛初春嫩叶上的一滴朝露, 鲜妍明媚。
阿田替萧懿披上大氅, 笑得像偷腥的猫:“女郎略梳扮, 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我们走吧, 别让舅母久等。”看来是太久没打理自己了。
食肆门口早有两辆马车稳稳停靠, 萧懿坐前头,孙媪和阿田去了后头那辆。萧懿挑起车幕, 冬日里的阳光洒入, 缱绻地落在秀美的侧脸上, 恍然间有种勾魂摄魄的美。
杨玉柔眼前一亮,端详后频频称赞, “吾家有女初长成!”
萧懿翘起嘴角。
“今日旬假,有很大几率能碰上卢国公。万事有舅母在, 阿宜你看我眼色行事。”杨玉柔温温柔柔地说出最值得信赖的话。
萧懿重重点头,今天主要任务就是扮演好无父无母的孤儿形象。具体萧家人反应如何, 也不是她能掌控的。再说,还有舅母陪同壮人胆呢。
在阍室给国公府门房递了名刺,马车便在红门白墙外等候。正门外两排戟架威严耸立,旗幡被风吹得哗啦抖动、一刻不得平息。萧懿的心也跟着上下飘动,生出紧张忐忑来。
等待时间很久又像是一瞬,萧府门开。仆人躬身的指引,“夫人,请跟奴来。”
杨玉柔领着萧懿并随行人员,一路穿过悬山门楼和二门,进入内堂。
室内光线稍暗,南墙的直棂窗很大也很透光,但堂内有几丈深,难免有光线照顾不到的地方。北面是花鸟紫檀木屏风和长榻,榻上正端坐着一位四十几许的妇人。她头戴红宝石金钗,身着红锦裙,襦裙上云曲金线隐隐反光,丰润的圆脸上叠出客套的笑意。
此人正是卢国公夫人高氏。高氏接到杨玉柔的名刺也挺奇怪的,梁州都督的女儿、雅州刺史夫人因何事需要拜见详谈呢?怎么看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呐。
杨玉柔和萧懿微蹲道了万福:“夫人安。”
“夫人和小娘子请上坐,”高氏微侧身,然后不紧不慢地吩咐仆妇,“快给客人看茶。”
客套一番后,高氏直入正题,“不知杨夫人到府,所为何事?”
杨玉柔沉吟片刻,摸摸萧懿的头,“为她而来,她姓萧名懿,小名叫阿宜。”
高氏心里打鼓但微漏分毫,小娘子姓萧,看着年纪比三娘小,难道是公爷在外的私生女?
“阿宜的阿耶乃公爷十弟,也是妾的表姊兄。然——”杨玉柔黯然叹息,“表姊、姊兄接连不幸离世,临终前特让阿宜回长安。”
高氏听前半段时,半颗心稳稳落下,待听全时心跳急剧加速,扑通扑通跳。她皱眉,迅速转头对婢子疾言道:“速请公爷来内堂,就说有十弟的消息。”
国公比萧父年长十岁,萧父阿姨早逝,多亏有正房娘子——也就是老国公夫人照应,才平安长大。因此萧父对国公颇为依赖,对长嫂高氏也很尊重。
高氏默算,自十弟加冠时离开长安已有十八载,十八年间相见次数屈指可数。猛然听到本应好好呆在蜀州的十弟去世的消息,她震惊也有遗憾。公爷前几日还提到,自七月送往蜀州的信都没有回音,实在担忧十弟惹上什么麻烦。然而现在,十弟罹难的恶讯就已传来。
思绪纷乱只在一瞬间,高氏连忙招手让萧懿站近些,紧握萧懿的双手,“可怜的孩子,瞧,眼睛都哭红了。不怕,有伯父伯母呢。”
高氏的体温传递到萧懿的手心,她的身体由僵硬转为放松。萧懿努力挤出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洇湿了裙摆,留下深黄的痕迹。
卢国公萧怀齐急匆匆赶来内堂,就见妻子正宽慰着泪眼汪汪的小娘子。
“你是阿宜?”
“是的,伯父。”萧懿哽咽着行礼,呈递早准备好的信,“阿耶让儿把信带来长安。”
萧伯父翻看是十余封信,悲从中来,瘫坐榻上。十弟被父亲忽视长大,没过什么好日子,好不容易寻到心仪的娘子成婚生子,又遭遇意外,致使独女孤苦伶仃。唉,十弟的事晚点再告知母亲吧。
他抹抹脸,扶起萧懿细细端看,确实能看出十弟的影子,浅棕的瞳仁、蜷曲的头发和深轮廓,这是十弟仅有的血脉啊。
“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杨玉柔在一旁默默观察,既然公爷和夫人认下阿宜,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她及时表明态度:“阿宜有公爷和夫人,妾也安下心来。若不是姊兄叮嘱,妾和夫君是打算留她在雅州的。阿宜明岁及笄,公爷和夫人恐怕又得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