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婢女又低头沉默,段东如有气无处使。她好不容易获准出坊,一缗钱的保证金也如数交了,哪想到赵妈妈替换了她惯常用的人,特意寻来粗使婢盯梢。
赵妈妈太高看她了,她哪里有那能耐逃走呢?段东如拨动碗里的汤圆,掩不住眼内的轻蔑:“人人当我是汤圆一般,搓得圆捏得扁的呢。他罗凤池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穷人乍富,只知溜须拍马的无赖罢了。”
萧懿在外头自然也听得到,心情转而沉重。即使再有名、有才情的女子,一旦入了乐籍,就根本无法谈自由。
罗凤池是长安有名的富商,但是生来残疾,驼背严重,故坊间都称他为“罗骆驼”。原本是卖蒸饼为生,发横财后四方经营,完成资本积累。罗家人极其讲究排场,据传奴婢都有上千人,这即使在蓄婢成风的长安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反正这么一个人,诗情画意肯定是没有的,谈吐有趣也摊不上,长相可能还会是负分,不怪段美女郁闷。
包间竹帘被掀开,段东如单手拿了帷帽,眼不斜视地朝萧懿走来:“小娘子,钱几何?”
“七十八钱。”
段东如如数交纳,纤纤小手捏着帽沿将帷帽重新戴了回去,道了声谢后离开了。她身后仍然是那个寸步不离的粗使婢女。
“笼中鸟罢了......”她的叹息湮没在萧瑟秋风中。
随着这声叹息,时间偷偷划到九月底。墙角的桂树,树叶渐渐萎蔫、枯黄,一阵微风足以让它们脱离枝头、纷纷扬扬投入尘埃。天空也没什么好脸色,一点云彩也无,灰扑扑的笼罩着整座城。
“女郎起了?外面凉先回屋去。早晨看院里的菘菜竟结霜呢。”孙媪转头去打热水给萧懿梳洗。
萧懿刚从暖洋洋的被窝出来,刹那间接受到寒风暴击,赶忙捏紧衣口回屋,转身那刻余光瞟见小毛驴也蜷缩成一团呢。看来驴也不耐寒,得让方大它加个围棚。
“今日本坊何郎君成婚哩。”孙媪拧紧帕子展开,轻柔地敷在萧懿脸上。
“何郎君?”萧懿脸上的毛孔被温热的帕子打开,舒服极了。
“就是县衙的何录事。”
“是他呀!”萧懿总算想起来了,这位何郎君最常光顾店肆的早餐,所以和孙媪、程娘子熟络得很。
“黄昏有热闹可以瞧啦!”阿田捂热因浣洗衣物而冰凉的手,接替孙媪给萧懿梳发。
“痛!”不要误会,这不是萧懿的呼喊,而是阿田。她被孙媪敲了个正着。
“瞧甚么热闹,难道做饮子还不够你忙乎的?”
“就看一眼、一眼。”阿田恨不得发誓表忠诚。
萧懿暗自附议,她也想观摩唐朝的婚礼。
自古“婚礼”为“昏礼”,迎亲自然是在黄昏进行的。很久以前这片土地流行的抢婚制,老祖宗经验总结,傍晚“劫人”是最好的。抢完人刚好天黑,天黑别人就不好追踪。虽说周礼推行后人们不再抢婚,但成婚的时间点仍然没有变动。
午后太阳西斜时,新郎官头戴黑缨冠,穿当下最时髦的结婚礼服——红纱衣白内裙配黑靴,抱着一只鹅从十字街路过,后头还跟着迎亲车和几十个大汉!
几十个大汉!萧懿嘴唇微张成圈状,果真是抢亲的态势啊!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萧懿才看到接亲队伍返回坊里,新郎官的帽子都有些斜了,估计被娘家人折磨得不清。新娘身着深青色礼服,头戴蔽膝,看不清容貌。
刚巧经过食肆时有人拦车,出口就是祝福词,类似“郎才女貌、天作之和”,然后伸手要红包。一路上充当车障的人很多,新郎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围观群众也瞧得开心,比如阿田和萧懿。
两人在柜台挤做一堆,眼睛亮得吓人,只差来一叠瓜子了。孙媪无奈地摇摇头,根本没法管。她又想到女郎明岁就是及笄的年龄,婚事还需萧家人做主,瞬间愁上心头。
夜里孙媪谈及回萧家认亲萧家,“女郎,认亲一事不能再拖了,恐累及婚事。”
“儿想想。”
萧懿点头,虽然结婚不结婚的她没那么在意,但是这是古代,她也不能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啊。如果确实要结婚,那么有亲族倚靠是再好不过的。
“最迟年底,儿就带阿耶书信去寻大伯。”
萧懿现在的思虑在于食肆经营怎么办,一旦回萧家......
第43章 大事
近期发生一件举国欢腾的大事, 西突厥乌蒙可汗被俘,李唐终于扫清掐扼河西咽喉的最大障碍。连带着,西突厥的附属国也纷纷遣使朝贡, 表示愿意依附大唐。
正值午间用餐高峰点, 食客们果然做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交头接耳、眉飞色舞,聊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高昌王被我军英勇震慑,几欲昏死过去,要我说, 还是王子看得清形势立即投降哩。”一人说得笃定, 好像他就在战争前线,亲眼见证过高昌投降的历史性一刻。
“此次西征, 贺将军由东路率主力直接进攻东突厥腹地, 杜将军在后头包抄, 截断突厥的西逃路线。任夷人长了对翅膀, 也突破不了我军的重重围剿!”这人说得就有些夸张了, 对国家的自豪显然已经爆表。
“要说用兵奇,还得数姚将军。他率精骑万人冒雪至阴山, 连夜突袭可汗营帐, 重创敌军, 俘男女十余万!”还有搞个人崇拜的。
“待到班师回朝那日,某......”
萧懿在一旁听得脑瓜子壳疼, 三个男人没比三个女人唱的戏少啊。更何况厅堂里坐了几十位激动的郎君,空气中唾沫星子浓度估计早超标了。
她甩甩头, 让脑袋冷静冷静。今早吴老丈送牛乳和石螺过来说,等立了冬, 水温骤降,福儿双儿两姊妹就不去捞螺了。
算算时日,能吃螺蛳的好日子马上要到尽头。萧懿决定,趁还能吃时,一次性吃个够!但不是单纯炒螺,而是做螺蛳鸭。
萧懿的家乡菜里从没有螺蛳和鸭的组合,所以她初见这两食材搭一起时有被震惊到,真的搭吗?但试过后——真配啊,绝配,它们两请锁死!
鸭子拔毛洗净,放在明火上烫一遍,经过火烤的鸭皮微焦,带有果木香气。随即将鸭子斩成小块备用。
做螺蛳鸭必须要用芸苔子油,也就是菜籽油。高温会使菜籽油激发出独特的、刺激的气味,有人不喜称为“青气”。但正因为它香味浓郁,因此去腥效果极佳。
倒入少量菜籽油烧热,将鸭肉块倒入锅中煸炒,长时间的高温会使鸭子皮脂的油析出,鸭肉的膻味也去除得一干二净。当肉块逐渐变得焦黄时,萧懿立即添加黄酒,猛火翻动数下后盛出。
接下来该调味了。继续烧锅,放油、姜蒜、豆酱、香料炒香,将焦黄的鸭肉和石螺依次倒入酱汁中翻炒均匀,随即用盐、酱油调咸淡。
最后一步需要加水没过食材,煲煮足够的时间。但注意,用的不是泉水不是井水,而是酒水。放心,本朝的酒不烈,醉不了人哩。
酒精不断挥发,鸭肉和螺肉在焖煮过程中沾染酒香,而荤肉的鲜味又流回汤中。当汤汁收得浓稠时,鸭肉早已软化,石螺尽收酱味。
萧懿将螺蛳鸭盛放在烤鱼盘里,底下用小炉加热,避免石螺变冷冒出腥气儿。这么一大盘香浓味美的螺蛳鸭上桌,立即吸引目光无数,也,惊掉众人下巴。
“今日我们也嗦螺玩。”她折了几根竹签子放桌中,谁有需要就自取。
“第一次见鸭子和螺放在一个碟子里,看来是某孤陋寡闻哩!”吴三原来听萧懿说做螺蛳鸭,他以为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真有这么道菜。
萧懿暗自赞同,谁又能想到呢?发明这道菜的简直是小天才。以前有网友还和她说,螺蛳和一切肉类都能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包括但不限于甲鱼、鸡肉、猪肉。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螺就是食物届的海王!
“女郎,不会吃醉吧?”扑鼻的酒香令程娘子有点担心,因为她酒量实在不佳,一杯下去就脸红的主儿。今日烹调时,萧懿“吨吨吨”倒酒的架势把她威慑住了。
“放心吃!”酒精都跑没了,没听过谁吃啤酒鸭吃醉了的。
阿田就没什么顾虑,朝着鸭肉就果断下手。鸭肉不柴不腥,轻松一嗦便脱骨。浓醇芬芳的酒味,石螺肉的鲜味,让鸭肉的味道变得独特又有魅力。
“我都香迷糊了,就着鸭肉和汤汁,我能吃三大碗饭。”阿田从烤盘逼出汤汁,浇在白花花的米饭上,一口接一口。
阿宇则对石螺爱得深沉,他捧着小碗石螺,居然也不用竹签,就能一“嘬”一颗螺肉。螺肉浸润在鸭肉浓汤里,嚼后齿颊留香。
在阴寒的天里,吃上一锅滚烫鲜香的螺蛳鸭煲,简直从头暖到脚指头。萧懿看大伙儿吃得热火朝天,深刻体会到坐享美食是一件顶顶幸福的事儿。
螺蛳鸭正是上架的第一天中午,富婆姐姐,啊不,是襄阳长公主又光临食肆了。她仍然是一身道袍,只是换成黄裙绛褐的样式。
“贵主安,是用食吗?”萧懿尽量显得端庄温婉些。
“然,还是上次的雅间吧。”襄阳来过一次,对食肆显然熟悉很多。也不用萧懿带路,她说完径直朝里间走去。
萧懿顺手在包间外的横柜上取来茶水给她斟满,“您今日吃些什么呢?”
襄阳把近期新菜都点了一遍,比如蟹黄豆腐煲、甜皮鸭、桂花酒酿汤圆等,还点了一壶温酒。但唯独漏过了螺蛳鸭。
大中午就喝酒嘛?萧懿表示不懂富婆。
“贵主,如饮酒,推荐您尝试今日新菜——螺蛳鸭,它算得上佐酒佳肴。”
“按你说的点吧。”襄阳不在意,本来为了仪态少有吃费劲的东西的,更何况螺肉腥而肉少。但既然店主推荐,她也愿意答应。
“好的,您稍等,待会儿上菜。”萧懿夹起点菜单正欲退出包厢。
“小娘子,多谢上次来府相助。”襄阳喊住萧懿,郑重道谢。原以为食肆有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掌厨,却没想到,汤品出自眼前明丽小娘子之手。
“客人喜欢就好。”
萧懿没想到公主还挺客气,身局高位但没有轻视小老百姓,于是对公主印象更好了。
食物的热气徐徐挥散,包厢萦绕在扑鼻香气中。小碗甜品是襄阳从没见过的模样,白滚滚的圆子自在浮游,被勺子轻轻触碰还知躲闪开来,不一会儿又重出水面。
襄阳能想象它的软糯,试探性小口咬破,胡麻立即冲出禁锢流淌而出,“原来另有乾坤!”
她闻着胡麻的香气,待丸子稍稍冷却便一口吞食。软糯香甜的皮子,配上浓稠奇香的馅儿,口感绝妙!而桂花酒酿的酸甜又能恰如其分地解甜腻。
一圈试吃下来,襄阳频频点头。这甜皮鸭酥脆又柔软,两个差异悬殊的词出现同一件食物上,怪不得阿兄让御厨苦心研究做法呢。
蟹黄豆腐煲最为突出的就是鲜嫩,蟹酱的鲜,豆腐的嫩,根本无需多言。猛然离火的石锅仍然在炙烤着豆腐,发出“滋啦滋啦”声,更勾人食欲了。
“贵主,螺蛳鸭来了。”萧懿轻敲包厢掀帘而入,熟练地摆放烤盘架起小炉,“菜品已经全部齐全,请您慢用。”
襄阳毫不费力就在满桌食物中辨别到了螺蛳鸭的气味,荤肉焦香杂糅着浓浓的酒香,刺激性十足。鸭肉和螺肉裹上满满的酱汁,让人迫不及待动手采撷。
但,嘬螺什么的,她是绝对不会干的。随身婢女也很懂公主,早已拿起竹签剔出小半碟螺肉送至襄阳跟前。
一杯小酒,一口螺肉,再来小块鸭肉,小娘子没骗人,确实是佐酒好物。不知道是美食让人心情变好,抑或是其他什么,襄阳原本复杂的愁思丢弃一旁,反而有些飘飘然。
“公主,你醉了。”婢女想从襄阳手中拿走酒杯,但公主攥得忒紧实。
“没醉,退下。”襄阳眼神警告婢子。
原来就是吃多了酒,人会变轻飘飘啊,怪不得那些郎君嗜酒如命。
两个婢子一旁急得很,但是深知主人看起来随意,其实固执得很,一旦做下决定恐怕撞到南墙都不死心。唉,熬人呦!她两对视一眼,希望公主醉得轻点才好。
一个时辰过去了,店里坐着的萧懿也怪纳闷的。公主用餐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下午茶时间都快到了,公主还没出包厢。
“不会是醉倒了吧!”萧懿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然后坐立难安。万一公主不舒服吐了或是头晕,她该怎么处理?不行不行,得去包厢里看看什么情况。
她在包厢外深吸一口气,叩了叩隔板,“贵主,我来蓄茶水。”
萧懿快速扫视了公主脸色一圈,还好还好,只是脸颊泛红晕而已。
“多年未见的故人重逢,是什么样的?”
萧懿给水壶蓄水时,冷不丁听到一句软绵的、带有醉意的话。她抬头迷茫的望向襄阳公主:“贵主,是和儿说话?”
“看来我真醉了,怎么还问起未及笄的小孩儿来了。”襄阳凝视萧懿稚嫩的脸庞,不禁失笑。
“......”萧懿。说她小孩儿她可不认了昂,好歹也比人多一世的经历吧。
萧懿刻意勾起微笑唇,“要看是什么故人。”
“哦?”襄阳酒后微醺,懒散地倚着胡凳背。她没想到萧懿还能回应,闻言后生出好奇,连忙让婢子拉开胡凳请萧懿坐下,“到底怎么个不同?说说看。”
萧懿被公主期待地盯着,突然有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怎么回事?
“总角之交,大概是乍见翻疑梦,惊呼热中肠,忆往昔不知疲倦。如是郎君之间,还需补一句——”萧懿停顿几秒,“执杯相劝莫阻拦,必须醉倒。”
“哈哈哈哈,小娘子说得没错。”襄阳被逗笑了,“还有呢?”
“如是知己,那就是一生大笑能几回,相逢好似初相识。最后还得有不舍——”萧懿故作西子捧心状,“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千金易有,知己难得,实该如此。”襄阳点头。
“......”萧懿。千金很容易得到咩?我不这么认为啊!
“若是才子佳人......”萧懿思忖该怎么说才合适,毕竟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女孩子。
“又当如何?”襄阳不动声色,面色平静地问。
虽说公主说话时无比沉静, 但是萧懿直觉告诉她,公主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回答。
“儿不知,尚无体会。”
襄阳也说不上失望, 只是不再言语, 低头无聊地饮着酒。
“大概最好的情况是,此情已成追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谈亏欠,不负遇见。”萧懿有一颗红心爱美人, 可看不得人沮丧低落, 于是皱眉歪头道:“依儿看,或许年少惊鸿的郎君, 现在已肥头大耳的, 让人不忍直视哩。”
襄阳和婢子们都“噗嗤”笑了出来, “小娘子说话真有意思, 促狭得很。”
多亏萧懿陪聊打哈哈, 场子好歹热闹许多。
萧懿出了包厢没一会儿,公主带着两位婢女也来前台结账了。婢女一左一右搀扶着主子, 还偷偷舒气, 好似解决了什么世界难题一般。
婢女迅速放了一块五两碎银子到台面, 而后退回到公主身后。
“不用找零,算是谢谢小娘子陪我闲聊吧。”襄阳笑得恣意, 快走出门槛又忽然回头,“噢!还不知如何称呼你呢?”
彼时, 萧懿正手托钱银,满意得直眯眼。她被公主的询问打得措手不及, 额,萧大娘?万万不可,太难听了。
“贵主唤儿阿宜便可,宜其室家的宜。”
“唔,好名字!阿宜,下次再会。”襄阳点点头,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萧懿听着总感觉哪里不对,阿宜,阿姨!怎么现在才发现小名有占人便宜之嫌啊,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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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道雅州
“夫君,是有什么心事吗?”杨玉柔在黑夜侧身,关切地问询。
她白日被家里几个皮孩子闹得头疼,本来昏沉欲睡。但一榻之上的夫君辗转反侧,动作虽轻柔但难免有衣物摩擦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