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那不是付小三吗?”王郎君眼睛很利,一下子就捕捉到面壁坐在角落里的书生。他很惊讶在此地见到付三,音量无法抑制地放大,迅速走到书生背后猛然一拍。
书生,也就是付三,毫无防备地见到两位朋友,嘴边的螺肉混着辛辣汁水直接入喉:“咳咳咳,水水水——”
王郎君连忙端起桌板上的水杯放付三手里,无奈帮付三顺背,只是拍得有点重:“小心点,怎么和三岁小孩一样,吃东西还呛着呢。”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午间你们不是说要去买纸墨吗?”付三连灌一杯水,满眼不可思议。
“嘿嘿,是去买纸墨。”胡郎君将手中的物品晃了几晃,而后又得意洋洋地说:“钱资有剩,正好来吃饭。”
“对了,现在不是问我们的时候。你怎么来店里了?好呀你个付三,吃好吃的不叫上我们。”王郎君步步紧逼。
“偶然间走到了这,又饿了......”付三怯懦的回了一句,底气不是很足。
“之前屡次邀你来店肆一品美食,是谁说君子不能重口腹之欲推却的。哪知道,现在居然背着我们偷偷一个人来享受美味。”王郎君和胡郎君愤愤不平。
付三也感觉自己理亏,连忙拱手道歉:“唉!你们知道的,我害怕人多。”
“饶过你这回。有我们俩在,还能让你吃了亏去?多走出宅门和书院,肯定能习惯。山长也说,读书不能闭门造车哩。”胡郎君拿书院里老师的话当令牌,拍得胸脯当当响,好一幅大哥罩小弟的气派。
说话间,也不再等付三的回答,胡郎君和王郎君一人一盘,端走了桌案上的菜。他们另寻了一张方桌坐下,还额外点了烤鱼、小酒。
“店里其他菜,也是一绝!”说罢,胡郎君压低声音:“吃酒的事儿,我们三人谁都不要和爷娘提。尤其是付三,你阿娘要是知道我带你饮酒,绝对来我家告状,阿耶肯定罚我抄书哩。”
剩下两人郑重点头,付三的脸都烧红了。他家对他看管很严,平日里就把他关在书房里读书,尤其不喜欢他和街坊邻里的孩子玩耍,生怕宝贝儿子被带坏。因此造成他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性格。
其实胡、王二位同学,十分热心,为人坦率,从不因他孤僻而远离。付三很想和他们深交,又担心嘴舌笨拙惹人烦,才偷偷一个人来店肆。
萧懿观察三位同学很久,年龄差不多和现代高中生一样。付三嘛,妥妥的社恐人士。社恐在古代是很难见到的,因为封建社会主要以集体经济为主,合作才能生存。小书生应该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
三人年纪不大,但心里还是有成算的,绝对没有醉酒。结账时,他们虽皮肤泛红,但眼睛清明、步履轻松,可能他们也怕爷娘混合双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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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奔腾到海的流水,让人挽留不及。对于张武来说,更是深有体会。八年在外的兵戎生涯,才换来十天和亲属相聚的日子。一恍惚,探亲假来到了最后一天。唉,下次相见又该是多少年后呢?
堂屋里,张武的阿娘左看看、右摸摸,替儿子收拾返蜀地的行李,带有哽咽后的哀戚:“二郎,你阿嫂纳的新鞋和阿娘制的新衣,都在包袱里。这包是胡饼,路上垫吧肚子。你再好好看看,还缺些啥?”
老妪擤去鼻涕,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出去带回两个沉甸甸的坛子,“酱菜带去路上吃吧。有胡瓜和蔓菁,小时候你最爱吃阿娘做的腌菜了。”
张武忍住泪意,接过一个坛子:“阿娘,我带一坛去。山高路远,包袱太重不便赶路。”
老妪还欲劝些什么,但被一旁沉默良久的老叟沙哑地阻止了:“就按二郎说得来。”
说罢,屋里一片寂静,离别最是伤感。
外头阿兄急促的叫喊打破安静:“二弟,有间食肆差人来家里送东西来了,你快出来待客——”
张武暂时压下悲伤,有些疑惑地去了院子。只见食肆见过的年轻郎君,手里推搡着两个木罐给阿兄,阿兄实在推辞不过。
“张郎君,我家店家知道您即将返蜀地,特意遣我送两罐菌菇肉酱来。”方二瞧张武来了,连忙解释缘由。
“店家太多礼了。这怎么好意思?方郎君带回去吧,店家心意某心领了。”张武一想,肯定是特地感谢上次出手的。但上次店家都已免去餐食费用,很不必再客套。
方大听人家要拒收立马急了,关键时刻颇有急智。他弯腰将两罐酱扔在张家院门前,随即撒腿跑远,一边跑还一边解释:“您不收下,我交不了差哩。”
“......”张家两兄弟对着两罐肉酱懵了。张武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送上门的心意,那收着呗。
因为张武第二日一早离家远行,张武老娘晚上特意做了蒜泥豕肉和蒸饼子,相比平日算非常豪华的餐食了。席间张大谈及有间食肆送酱的事儿,又把上次阿弟一招儿收服酗酒男的英姿宣扬一番。尽管张家人早已从邻里嘴里听过无数次,但依旧捧场。
“我家二郎就是能干。”
“阿弟打小就热心。”
张武被夸得害臊,连忙摆手:“不谈这个。食肆厨丁特别厉害,刚好有肉酱,我们配上蒸饼试试。”
“人家送给你路上吃的,别浪费。而且今晚阿娘做了这么多好菜,管够了。”张武大嫂立刻站起身拦住。
“阿嫂,有两罐呢。再说,您和阿娘、阿耶、侄儿们都没去过有间食肆,尝一尝店里手艺。”张武坚持,木塞“噗”地被打开。
荤肉和菌子均匀混杂,完全浸在了油里。张武舀了半碗出来,又掰开两个热乎的蒸饼,往里铺满肉酱再递给上座:“阿耶阿娘,试一下,看口味如何。”
侄儿们不用招呼,半大小子抢吃的比谁都快。一个个在蒸饼里抹上厚厚的酱,张大嘴,一口下去:“阿叔,好吃、好吃!”
菌子肉酱由于浸润在油中,再加上天冷,香气挥发不出来。此刻碰上热腾腾的蒸饼,立刻被激活,毫不保留地融进了蓬松柔软的面饼之中。鲜美的菌子、大块的肉丁,比阿娘做的豕肉更有滋味儿。
“怪不得人家都说有间食肆的菜好!”张武阿耶感叹。
“吃起来不像是豕肉哩,倒像牛羊肉。店家真大方厚道。”张文少有吃牛羊肉的时候,一斤起码几十钱。
“太精贵了,我们略尝个味就够。二郎你收拾起来,自己慢慢吃!”张武老娘看着孙子们一勺一勺地吃,肉疼得很。
第二天太阳刚从东边升起,张武就背着大大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回头才不会后悔,不回头才看不到亲人的悲痛。
一旦离家的惆怅削减后,回蜀的路程比来时好熬一些,不知是不是有菌子肉酱的缘故。他一路上胡饼蘸肉酱,再配上阿娘的酱菜,吃得挺乐呵的。同行车队好多人觊觎他的酱呢!所以张武吃完就把酱放回包袱,挎在胸前,十分宝贝。
然而酱到了雅州就保不住了......
“张二,你回家一趟怎么变抠搜了?”
“就是,特小气了,给我们尝一点都不行吗?”
“别和他啰嗦,把罐子抢来,直接打开!”
“别别别,别摔坏了!”
张武被七八个三打五粗的爷们团团围住,他极力垫脚,双手高举肉酱罐子,但仍然不管用。有人攀上他的背,擎住他的胳膊,手指眼看就要触碰到罐子。
“咳咳咳。”佯咳声插入进来。
一群人回头见到长官,立即面带忐忑,作鸟兽状原地散开,头都不敢抬地道:“将军!”
来人正是刺史杨明彦及其佐官。由于雅州地处边境,杨明彦本人也是武官出身,也有宣威将军的散官名头,因此时常轻装视察营地。
他身高八尺,英武挺拔,颇为和气:“不必拘谨,本就是休憩时刻。”随即带着一行人离开。
见此,士兵们舒缓一口气,又接着闹起来:
“张二,你发什么愣?傻了啊?”
“长得真像啊......”张武接着也顾不上像不像的,肉酱都要被抢光了,“别挤!”
九月九, 重阳节。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古人认为重阳节是吉祥的日子。本朝对重阳节的重视远超前朝, 百官休假一日, 皇宫常有赐宴,或组织登高。去岁圣上就在慈恩寺登塔,君臣共饮菊花酒。
今年据说要在宣武门组织骑射比赛,参加成员仅限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也不知道这些官员们是不是正在家里秘密苦练箭术,临时抱佛脚呢。
“像极了公司集体团建,大老板带头玩的那种。”萧懿实名羡慕。
她羡慕的不仅是一日沐休和游玩, 还有福利和过节费!在正月初一、三月三日和九月九日三个节日中, 文武百官可以选择旅游景点去赏景庆节;政府还要给大臣发放过节费,品阶最高可以领取五百贯, 比如本坊的于公。
萧懿昨日已下通知, 九月初九当日做完午食就关店, 下午大家一起游玩去。游玩的地方嘛, 选择曲江准没错。曲江之于长安, 就相当于西湖之于杭州。反正一有节日,市民就爱往东南边跑。人挤人是免不了的, 就是图节日的热闹。
而且, 九月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 无论野菊还是培育的菊花,生机盎然。田野山峦里、渌水江边, 其他百花凋零,只有黄花绽放得绚烂, 妆点金灿灿而靓丽的秋。
想到这,她人在食肆, 心思却早飞远到十万八千里:“我也要去秋游!”
“女郎,佩带上茱萸。”孙媪拿来绛色香囊,系在萧懿的手臂上,郑重提醒,“无论如何,今日不能拿下。”
“阿姆,儿明白。”萧懿捋平衣袖,乖乖点头。插茱萸、带茱萸是重阳节的习俗,据说可以消灾避祸。自从飘零到异时空,她开始信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今日长兴坊的十字街里都格外热闹,往来人群步伐格外轻快。五六名朝气少年郎说说笑笑,从坊门那头直奔食肆。
“小娘子,又见面了!今日店里有什么新鲜吃食呢?”岑洵丝毫不见外,隔得几米远就向柜台上的萧懿招手。
跟在岑洵后头的大多是上次一同来店的学子们,例如裴徵和崔明远。崔明远赘在队伍最后头,他跨过门槛微笑着和萧懿致意。
裴徵和店家见完礼后不小心捕捉到崔明远的嘴边笑意,他微微抬眉,深深地看了崔明远一眼。
“各位郎君来啦!有段时间没见哩。除了其他惯常有的,今日另增重阳特色菜肴可选,”萧懿笑盈盈地和这群大学生见礼,然后介绍新吃食,“例如菊花鱼羊鲜、黄花羹。”
“新菜肯定要试的。”岑洵毫不犹豫,“名字取得多好,鱼羊合为鲜”。
“有没有糕?重阳哪能不吃糕呢!”一人插话。
萧懿还没来得及回答,岑洵抢先一步回答:
“你忘了?袁大不能吃糕的,避父讳哩。”
“哈哈哈哈。”
萧懿“......”大概袁郎君的父亲名字里有同“糕”音节的字,古人的避讳好严谨哦。
几人笑完,十分利索地点完单,还和萧懿说他们吃完要去郊外青华山登高,问能不能让后厨快点。
“然,这些菜不费时,各位郎君稍等。”萧懿拿着点餐牌给到了吴三,除了鱼羊鲜,其他四个菜费不了什么功夫。
有间食肆拿菊花做菜并不是标新立异、开创先河的事儿,古人早就知道菊科植物是能吃的。人们最早把野菊的嫩叶嫩苗当野菜吃,蒲公英就是菊科植物的一种。茁壮成熟的枝叶则拿来入药,主要用于预防瘟疫。
对于菊花的吃法则更加丰富,直接嚼生的,或者做成菊花饼、菊花粥、菊花酒,甚至还有菊花暖锅,传说还是陶渊明发明的哩。
这么一比较,萧懿新开发的菊花鱼羊鲜一点都不稀奇,主要在一“鱼”一羊组成“鲜”的巧劲儿。
吴三迅速将鲫鱼去内脏、刮鳞片,清洗收拾好,吸干表面水分再划几刀,放入热锅中加盐慢煎。小心摇晃锅,保证鱼肉的完整,当鱼皮慢慢变黄,延锅倒入一杯酒,去腥增香。
当鲫鱼表皮彻底焦黄,用铲子捣碎鱼肉,倒入半锅开水淹没鱼肉。一定要开水,不然鱼的鲜味无法融入汤汁中。锅中添上几片姜,炖煮一刻钟。肉眼可见的,汤底转变成奶白色。
煲煮鱼汤的间歇,他又切了一大块羊里脊肉,剔除筋膜,片成鱼片一样的薄片,加入盐、蛋清调开的淀粉,充分搅拌上浆;
说到刀工,萧懿是真比不上吴三。无论什么肉到他面前,他“歘欻欻”三两下的功夫,全整成厚薄均匀的片片。真是一门令人羡慕的技艺啊!
锅里倒入大量的油,待油温烧到四成热时,将羊肉片过一遍油。如此一来,羊肉表层的淀粉定型,但内里仍然柔软。
接下来迅速煸炒羊里脊肉。锅里放少许油,煸香蒜末和笋干,加入过油的羊肉片,添上少许酱油,滑炒片刻便盛出。
鱼汤煮够时间,过一层纱布滤,将鱼肉鱼刺全都筛出不要。纯白的、无杂质的鱼汤,铺上满满一盘煸炒后的羊里脊肉,不肖很长时间,两种味道便会融合到一起去。
简单调味出锅,再撒上枸杞和菊花瓣,奶白、鲜黄、嫣红交相呼应,无比吸睛。往常会选用带皮羊排做鱼羊鲜,但是今日为更快的出餐,店里选用了里脊肉,口感更细腻。
这盆菜一上桌,岑洵他们点的菜品就已上齐,前前后后只用了半个小时。另一道黄花羹是快手菜,沸水放入菊花浸润出香气后捞出,然后加入饴糖和撕碎的菊花,放入菊花花瓣和水淀粉进行勾芡,煮至浓稠后出锅,同样铺一层菊花瓣。
黄花羹和菊花鱼羊鲜,一甜一咸,一稠一清,一淡一浓,搭配着正正好。
岑洵打了一小碗黄花羹,透明的、润润的,里面细碎的花瓣早已在高温中变为深黄,和新鲜花朵一对比,立即有了深浅层次感。
他用勺子捞出一大口,边缘溢出的汤汁黏连着、缓慢地流落,唇齿间是菊花的清香和饴糖的清甜,丝毫不需要咀嚼。
“甚是有趣!”岑洵赞叹。
“为何不见鱼肉却有鱼香?”同行的伙伴疑惑不已,鱼羊鲜里明明只有薄薄的羊肉片呀。
“你细尝这汤。”裴徵喝一口奶白色的汤,悠悠抬头指点。
“哦!原来鱼用来熬汤,汤成则弃鱼肉,果然精细。”
崔明远特别喜欢鱼羊鲜里的羊肉,不仅是口感鲜嫩的原因,还因其入味,肉片很薄,极易吸收汤汁的鲜美。他细看才发现,就这么薄薄的里脊肉,外围居然也是晶莹剔透的、粉粉嫩嫩的,尤其漂亮。
店家小娘子对食物多么热爱才能做到如此极致!崔明远心底喟然而叹。
“你们听说了没,今日一早玄武门的骑射比赛?”胃部感受到食物的重量了,大家纷纷八卦起别的话题。
“你现在才知道吗?”说话的人很是震惊,国子学的学生大多数来源于官宦家族,近来家里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听说某些同学的阿耶连夜加训呢。老掉牙的消息大家不可能不知道啊!
“不是,是最新的消息。”这位郎君神神秘秘的,眉飞色舞讲述起来:“你道本次谁拔得头筹?”
众人一致摇头,确实没来得及听阿耶或阿兄们说,午餐都在外面用的呢!不过,这人怎么知道的?不会是瞎说着玩吧!如此一想,面上的犹疑神色带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意思,不信我是吧?卫王一路纵兵扬鞭、箭若白虹、百步穿杨,赢得圣上赐的金弓哩。”被怀疑的人有点委屈,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手消息大家居然不买账,“不信,今日回去问你们阿耶去。”
“如果是卫王,某信。”裴徵觉得从结果来看是靠谱的,“偶然领略过殿下风采。听家中长辈说,老卫王当年也十分看重骑射功夫,大抵是家学渊源吧。”
“正是、正是。”八卦提供者立即由幽怨转为喜悦,“据说还有连射五箭未中的,有人嘲讽作诗云,十回俱着地,两手并擎空。着实可怜!”
萧懿在柜台打酱油,不小心蹭到一手八卦,听到这关头很难忍住不笑啊。这谁啊,作诗这么损!被嘲讽的官员简直要当场社死,恐怕一辈子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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