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娘子端去了包厢,片刻后反馈,“客人挺喜欢的,说清爽不苦涩。”
那就好,萧懿点头又去了庖厨,做蟹黄豆腐煲去了。
自从蟹黄酱做成了,萧懿就把蟹黄豆腐煲作为新菜上架了。然而,它现在成为了店里最不畅销排行榜第一名。
不是因为味道不好,实在是因为太贵了,硬生生把豆腐做成了吃不起的样子!到底是真材实料的蟹黄,不像别家用咸蛋黄充数的。
客人也调侃,有这钱能吃一整只甜皮鸭了。所以至今,蟹黄豆腐煲也没卖出去几单,于是,吴三、方大也没机会上手熟悉。
萧懿见客人点了这菜,心里得意,不差钱的主果真是识货,保准鲜掉你们的眉毛。
她将豆腐片开,切成比拇指大的小块,又另外准备了少量姜末葱花和一碗青豆。锅中热水烧开,将青豆煮熟捞出,再小心倒入豆腐块,加点盐入底味。等水二次沸腾后,盛出豆腐放凉,豆腥气基本消失。
小火热油炒香葱姜末,加入一大勺蟹黄酱,快速滑散。锅中冒出小气泡,金黄酱汁逐渐沙,倒入小块捣烂的南瓜。
加入清水转大火,调味提鲜后倒入焯水的豆腐块,加热一分钟后倒入青豆。汁水十分浓稠,最后分两次淋上勾芡水,萧懿轻轻推动豆腐防止粘锅。
起锅倒入砂锅,再点一些蟹黄酱到正中央,颜色金黄诱人,完美!
厨师做得开心,包间里的食客同样也很愉快。两人看眼前冒着浓郁热气的烤鱼、色泽油润的甜皮鸭、金灿灿间杂青绿的蟹黄豆腐煲,再对比中午宫内用的午食,不由地沉默。
他们也算高级官员,工作餐也有别于其他人,但是今日天气突然转凉,再美味的食物一旦冷冰也难以入口了。这一对比,不就把宫里那顿比到尘埃里了吗?
“老师,动筷吧。”李祐给于静摆上了碗筷。
“早想邀你一同来这食肆,没想到今日雨天反而成行了。你也吃,这家的甜皮鸭很不错,你师母中秋还差人来买了,快试试。”
“这家食肆的名声可不小,宫内都有传闻。老师就在本坊,也有口福了。”李祐心想,皇子偷偷出宫就为了来店里吃美食呢,能不有名吗。
“是吗?”于静对美食关注不多,有些吃惊。
李祐陪老师随意闲聊,细细说起食肆的成名过程来。从云朵糕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大放异彩,再到宫内御厨近期苦研甜皮鸭做法。
“真了不得!”于静一句话总结。
他一道一道菜试过去,食欲逐渐被勾起。金黄的酱汁裹住白嫩爽滑的豆腐,汤汁咸中带鲜,内敛柔和。这么浓稠的一勺淋到米饭上,拌一拌,尤其舒坦:
“确实好味,怪不得别人稀罕这家食肆。”
李祐也有同感,他对云朵糕这类甜点兴趣寥寥,早就不像孩童时那么渴望了。对他来说,眼前热腾腾、带有人间油烟的菜肴反而吸引力更大,有种突如其来的安定感。
师生两人都放弃了节制,感觉到微撑才停箸。吃饱就该聊正事了......
“无晦,最近朝堂不平静,务必慎言慎行。”于静一改吃饭时的闲适,语气简短而有力。
无晦是李祐的字,男子一般二十及冠才会有字。但李祐的父亲、祖父相继离世,为支撑门庭,他十五便行了冠礼,表字还是老师于静起的。
从那时起,于静就改以字称呼他了,时刻提醒他早已成人,行事要纯熟、周全。
“老师,您是指......”李祐不好直说,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
“嗯,想必你也有察觉,”于静目光悠长,心里有个决定难以落定,“或许,于某也该退了。”
“老师,您——”李祐席下的手攥紧,难得语气带出急切。
“看看你,才夸你稳重怎么就现形了。”于静给自己倒满茶,“某一辈子官场浮浮沉沉,早就看淡身外名,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圣人迟迟未立太子,如今朝廷党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坐到老师这样的高位,一心想当纯臣又谈何容易?李祐忽地松开手,有种无力感,或许远离才是对的。
“谁也不能陪伴你一辈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李祐苦笑。
——————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吃到!”早晨还带有朦胧睡意的萧懿瘫软在榻上,嘴里满是信誓旦旦地念叨。要命,连续几晚在睡梦中流口水,谁忍得了?
让她这么馋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猪杂汤。
萧懿在广东地区生活过几年,没想到往常丝毫不在意的街边吃食,跨越千年来梦里勾人魂。唉,都怪她意志不坚定。
有部分人不喜内脏,她认为还是没找准对胃的烹饪方式。各地对内脏的处理方式不一,比如川渝地区的重口很大程度去除内脏异味、保留口感,但广东地区则偏向于清淡制法以保留鲜味。
老百姓会吃、懂吃,下水、内脏的价钱不再廉价,反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萧懿遥想当年,要想买到一副新鲜的粉肠,还得早早赶去市场,不然哪里拼得过阿姨们呢。
万幸,本朝猪下水仍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午食过后,她和吴三赶到市集时,屠户摊子上还有大把滞销货。
“女郎,猪脏腌臜得很,处理起来耗时不说,味道也怪异。”吴三看萧懿又是买猪肝又是猪小肠的,发愁得很。
“我有法子。”萧懿扔给吴三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神,不再多做解释,过会子端出成品不怕大家不喜欢。
挑选好猪肝、粉肠、猪红,另割了一块瘦肉,萧懿马不停蹄地回到店铺,扎入厨房里。
瘦肉、猪肝切片,越薄越好。切好的猪肝放入清水中浸泡出血水,尽量去除腥气。粉肠需稍加清洗,切忌不能过分,保留点粉质才更美味。
粉肠切成两截小拇指样长短,猪红分成方块,不用太薄。除猪红外的猪杂,用盐、胡椒粉、淀粉抓拌均匀,腌制一小会儿。
荤肉的部分准备就绪,还差此汤的灵魂——蒜头酥。
蒜头酥之于猪杂汤,就是酸笋之于螺蛳粉。没有它,香味、鲜味大大降低。有人不吃蒜怎么办?凉拌呗,快乐少一半。
大蒜剁成细碎小末,往热油里一放,蒜香味“滋滋”地涌出。转小火,慢慢炸,待蒜末变色成金黄后捞出,蒜油也另外找小碗盛着放凉。
接下来的步骤就很简单了,煮一锅沸水,将腌制好的猪杂分批下入锅中。过程中注意搅拌,防止黏连。撇去浮沫,水再次沸腾再等片刻,本就易熟的猪杂就好了。
碗里加入盐、胡椒粉、芫荽段和蒜头酥,捞上一大勺猪杂和汤汁。太美了、太美了,萧懿唾液疯狂分泌。
“还等着干什么?各自吃多少盛多少。”萧懿等不及开动了,端出自己的那份就去了大堂。
“女郎,这便好了?”吴三紧跟着出来,有点疑虑。不是他不相信女郎,女郎之前设计的菜肴大多调味复杂,讲究酱浓重味,但猪杂汤颜色真的很“清澈见底”。
“然,吴阿叔一试便知,此乃不同风味。”
萧懿将碗里的猪杂和蒜头酥充分混匀,再加入几滴蒜油,毫不犹豫抿入一口汤。咸香味骤然敲醒了午后昏沉的大脑,她夹起一筷子肉,有瘦肉有猪肝。肉质滑嫩,鲜味十足!
其他人看萧懿秒变陶醉的神色,不再踌躇,果断加入了品尝大军。一时间偌大的食肆,只剩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肉好嫩!”
“猪肝居然不腥也不腻!”
“简简单单却一点都不寡淡,太厉害了!”
耳边都是大家的惊呼,萧懿很淡定咬着一段粉肠,真喜欢有些弹牙的口感。记起学生时代和同学去乡下民居寻找正宗粤菜,她点单时错将粉肠当做肠粉,等粉肠煲上了饭桌才发现闹了乌龙。
当时她对粉肠的第一印象实在不算好,小心翼翼初尝试便吐了出来,哪曾想到后来因为猪杂汤爱它爱得热烈、疯狂。许久不吃,还怪想它的,都是孽缘呀!
如果有猪肉卷就好了,萧懿边吃边毫无边际地想。没有红薯粉,不知道用其他淀粉替代能不能行。
午食都用过了的众人,肚子还半饱呢,又来了场结实的“下午茶”,硬生生将胃部挤得不留一丝间隙。
“唉,缓缓,我要慢点吃。”
“撑着了、撑着了。”
“阿宇,你肚子都涨了,可不能再吃了......”
“今日暮食不吃——额,少吃点吧。”
一向节制的萧懿面对日思夜想的猪杂汤,也失了分寸,起身才发现吃得太过了。她来回转圈圈,想靠多走动促进消化。
“店家,还有吃食吗?”
低沉的问询从门口传来,一时所有人闻声抬头。刚过申时没多久,怎么就有人来吃饭了呢?
来人年纪不小,胡子拉碴的,兴许近三十。男子背着包袱,两手也没空着,头发有一丝凌乱,发力的手臂似要把粗布衣撑破。让萧懿迟疑的是,他国字脸那道疤,从额头直入眉尾,凶态尽显。
“还有吃食吗?”男子以为店肆里的人没听清,故又重复一遍,声音比第一次更洪亮了。
“抱歉——”吴三吞咽口水,白胖的脸挤出微笑就想拒绝。他琢磨这人太凶悍了,不会来找茬的吧,他得保护好妇孺的安全。
“有的,店里人自己吃的汤饭还有,客人看行吗?”萧懿打断吴三的话,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理儿?
而且,她瞧着这男子不一定是地痞无赖,毕竟谁干坏事之前还礼貌问两声啊。
“诶?太好了!”男子顿时从失落变为惊喜,只是担心价格太贵,毕竟店肆看起来不便宜。他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烦问,价格几钱?”
没看错吧,这么黝黑的脸颊居然还能羞红了?萧懿内心狂叫,这不在线看撒娇猛男嘛!
“十钱就好。”反正吃不了也浪费了,猪杂买来价格也不高。
男子松了口气,道谢后就找位置坐下了。当然,松一口气的何止他一人,另一旁的吴三、方大看大块头是真来吃饭的,也放心去厨房备菜了。
萧懿将剩下的猪杂全都捞了出来,满满一钵,再往大碗里死劲压米饭,十钱的套餐端出去还压手。
“客人,您慢用。桌上的茱萸红油,有需要可以加。”
“好好好,谢谢小娘子。”男子看着快溢出来的一碗肉,本就不小的阔嘴笑得更开了,拿起筷子就是干饭。
他方尝第一口,眼睛就瞪得浑圆。没想到粉白寡淡的肉片如此鲜嫩,端起碗嘬一口汤,蒜头的咸酥混着芫荽特有的香气,再和荤肉的鲜美交织再一起,尤其对胃!
连问好几家店肆都没法招待,一天都在赶路的他早就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了,没想到瞎猫碰死耗子,还吃上如此美味的猪杂汤饭。猪杂还能这么好吃,和小时候老娘做的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家贫,阿娘舍不得买肥膘好肉,时常拿猪下水敷衍兄弟几人。猪肺、大肠、猪红等时常韧得难嚼还腥气,但那会儿缺油水也顾不上嫌弃,阿兄阿弟抢食得狠。
男子如同饿狼下山一般,搲一口猪杂配一口饭,直至半饱后才放缓了进食速度。一旁擦拭桌面的程娘子忍俊不禁,壮着胆子搭话。
“郎君是找邸舍落脚还是奔亲呀?”
“唔,”男子吞下一口饭,立即回道,“是回家探亲的。三年前家里搬到长兴坊,但我人一直在外,还从没见过新家哩......”
不知是不是想起在外打拼的不容易,男子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乡音未改,一听就知是长安人哩。”孙媪洗完碗出来也加入了闲聊。
“那是该回家看看,府上亲眷想必都翘首盼着您呢。可惜我们来长兴坊不久,坊内街坊还认不全,不然还能为郎君指指路。”程娘子宽慰他。
“阿兄去岁有来信,告知了位置,想来不难找。”随着归家的脚步越走越近,男子又恢复了元气,心中有憧憬、想念也有忐忑。
这条回家路,他走了整整八年。
因为不想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未及冠的他不得不背上行囊,离家北上谋出路。离家前的最后一晚,他整宿睡不着,一去前路渺茫,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爷娘。
还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多少也混出个人样,不说衣锦还乡,但至少不丢爷娘的脸。
喝完碗里最后一滴汤,男子用袖子一抹嘴,重新提拿起包袱,将十钱郑重放在柜台上:“小娘子,给,十钱。等某找到家,肯定再来食肆,这次能呆上十余天哩!”
“好,等着郎君,也祝您顺利。”
男子用力点头,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萧懿望着他坚定的背影出神。对于华夏人来说,出生再到童年生长的地方有着他们的根。这些无形的根深深扎进了故乡的泥土里,随着年岁叠加,愈来愈旺盛、繁茂,告诉漂泊他乡的游子来时的方向。
“我的根在哪儿呢,是不是就这么断了?”萧懿第一次对陌生朝代有关于归属感的困惑,她的故乡是只能存于怀念却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女郎,我需要帮忙——”
阿田的一声高呼扰乱了萧懿的多愁善感。由于接近用暮食的点,饮料区也提前热闹起来了。有客人要外带十杯桂花牛乳饮子,阿田手忙脚乱来不及打包。
“唉,来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还是老老实实赚钱攒家业吧!
入了秋后,长安的天一日凉过一日,早晚的温差尤其大。
日暮时分,六街鼓尽,坊门一关,长兴坊内外被区隔成两个世界。外面人影灭迹,里面灯火通明。如果鸟瞰长兴坊又会发现,夜里的有间食肆是最为红火的。
“嘶,天是真冷了。”有食客摩挲着手臂,小跑进了食肆。
“现下都九月哩,再不凉要等啥时候?”食肆里的熟人连忙招手,“快来,就等你了,几口烤鱼和几杯酒入肚,保准你热起来。”
吼,这桌还是兄弟聚餐呢!三个人早已围坐两侧,刚好给新来的食客腾出个位置。
“客人,这是碗碟。”程娘子见状给来人添副餐具,还不忘小声提醒,“烤鱼马上好。”
程娘子的话音刚落,方大就端着一盆酱香烤鱼来了厅堂。
孙媪将客人点的配菜依次摆放,再给烤鱼架下的小炉点燃。原本风平浪静的浓汤出现气泡,冲破表层的油皮,“咕咚”蔓延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菜品已经齐全,各位请慢用。”
从八月底天气转凉后,食肆夜里的生意尤其好。
凡是夜里路过有间食肆的坊民,就能看闻到滚滚鱼香,以及朋友间嬉笑怒骂场景。正是这股烟火气,驱使更多的食客涌入这间街边小店。
近日来,隔壁沽酒的酒博士和陈家夫妻也笑得贼开心,酒的销量完全不用愁!
“我开了一家大排档啊,宵夜生意真好!”萧懿人半倚靠在柜台上,随时准备为客人服务。哦,“宵夜”这个词可不兴说。
宵夜,又称消夜。据说,最早时它并不是指晚饭后加的餐,而就是晚饭,不过要限定提供地点——妓院。
比如在平康坊,有客人想和某位娘子一夜风流,必须准备一道仪式——在女子房间摆桌酒席。席间呢吟诗作对抑或浅斟低唱,快乐地消遣夜间时光。
就不知哪位仁兄这么有才,把这顿饭称为“消夜”,雅称“宵夜”。
既然晚上如此热闹,怎么能少了大排档畅销的炒粉呢?萧懿下定决心,必须整上,对于一人食来说,打包和堂食都是很好的选择。
第二天她就找来方大:“阿方,去买一麻袋陈米来。”
“陈米?”方大挠挠头,“女郎,陈米虽便宜,但不好吃的。”
“不是用来蒸米饭,有别的用处。让本坊粮米店送上门就行。”萧懿笑哈哈地回他。
“唉,好,我这就去。”
见阿方走远了,萧懿又去厨房找蒸盘,“程娘子,前一阵子蒸金银冷淘的铁盘去哪儿了?儿欲找来清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