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合计,大半年没吃了,甚是想念呐!口水汹涌出来,萧懿本能地吞咽。中秋就做鸭肉,把它打造成新的招牌菜,八月十五准时上线!
卤鸭爪、鸭脖、鸭舌等就不要了,毕竟在本朝百姓的意识中,它们属于边角料,多少有点上不了台面。萧懿想象了一下月圆佳节,一家男女老少举杯对月,随即抱着鸭脖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滑稽又不忍直视。
不行不行,还得是整只鸭的。她踌躇几秒,福至心灵:
“有了,就做甜皮鸭!”
鸭子做成的美食数不胜数,比如烤鸭、片皮鸭、烧鸭等,每一种她都爱。甜皮鸭的名声可能弱于上述美食,但是人们只要尝过一口,都会拜倒在它的石榴裙,啊不,餐盘底下。
甜皮鸭发源于四川乐山。饕餮食客中流行一句话,“四川美食千千万,乐山占了一大半。”每个去蜀地旅游的人,必定会被推荐到乐山小吃,比如钵钵鸡、跷脚牛肉等。这要没尝过,准保你后悔。
如果让萧懿选最爱的乐山美食,那当属吃了还想吃的甜皮鸭。在乐山,就不可能找出一条没有甜皮鸭店的街道。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独门配方,口味有细微差别,但同样都外酥里嫩、香气宜人。
“哎,我好想念冯嬢嬢、纪嬢嬢、李嬢嬢等一众嬢嬢啊......”
嬢嬢是念叨不来了,就算蜀地有冯嬢嬢、纪嬢嬢,那也不是能做甜皮鸭的好嬢嬢。萧懿不得不自力更生。
她拉着吴三立即驾车去市集,选了三只不到半岁的土鸭。当然这时候也没饲料,怎么选都是天然无公害的走地土鸭......
做甜皮鸭一定要选嫩鸭。嫩鸭宰杀治净,尾部横割开小口子剔除内脏,随后用加有盐、酒、胡椒的水浸泡数小时,以去除腥味。泡水后的鸭子放入沸锅中焯水,撇去浮沫后捞出,洗净待用。
接下来调制卤水,这一步必须用高汤打底,萧懿选用鸡来吊汤。上次为做凉皮淘来的大料,经热油炒制,香味又浓又烈。此时再倒入一锅鲜鸡汤,原本令人上头的香气被鲜香严实包裹住,转而变得柔和。
萧懿往高汤里加入盐、酱油、葱、姜,熬制成深色卤汤,再将三只鸭子沉入大锅中,确保卤汁没过鸭肉才盖上锅盖。
“小火慢卤,至少两个时辰。”
“卤完就可以了吗?”吴三脑中回顾全部流程,这道菜是有些费时的。
“卤完还需炸哩,阿方准备些饴糖,待会儿要用的。”萧懿摇头,想吃到甜皮鸭可不那么容易。
还好经过七八日,除了桂花乌龙奶茶,桂香系列的软酪、酒酿圆子热度已经趋于平常。正因为店外等候的人群没有乌泱泱的一片,萧懿才能拔出手折腾中秋卤味。
等待期间,鸭□□火慢卤着,卤汤的鲜香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发开来。不仅食肆这片方丈之地浸渍在这股馥郁中,就连走在离店五米远的街上都能闻到奇香。
凡是进店用食或买饮子的顾客,第一时间鼻翼翕动几下,跟脚就问:
“店家,又有什么新吃食了吗?”
“贺节的鸭子,本店准备中秋那日开售。”萧懿打起广告。
“鸭?还有几日,到时候某给家里带一只,算中秋添菜。”一闻新菜的香味,食客马上坚信,味道绝对好。
老顾客们对有间食肆出品十分信任,已然是店里的无脑拥趸。面对招牌菜,犹豫多一秒都是对美食的不尊重。他们盘算着时日,暗自计划必须要将这口鸭肉吃进嘴里。
当然也有不喜鸭肉燥气的客人,免不了一顿唉声叹气:
“我不爱吃鸭肉,嫌它有腥气。店家怎么不做别的,鸡子也好呀。”
“给您赔罪了,确是没考虑到。但卤后的鸭子大有不同,郎君过来试尝几口看吃不吃得惯,不收银钱。”
“小娘子客气了。”客人连忙拱手致谢。
抱怨的郎君也就随口一说,哪想到店家如此客气。见眼前身姿绰约的小娘子耐心地解释,他脸颊染上两朵红云,不好意思极了。
不喜欢吃鸭肉?那是没吃过甜水鸭!萧懿腹诽。她对甜水鸭极其有信心,哪有能拒绝这口鸭肉的长安人呢?
所以她才敢邀请客人试吃,根本不怕吃了不买。
接近戌时,连卤带焖制熟的鸭子总算出锅了。为了等它,全店老少都推迟了暮食时间,就连阿田都自觉得很,不带叫唤一声饿的。
捞出来的鸭还得经受容嬷嬷的针猛戳数下,只有皮脂被穿透,方好入味。萧懿细致地给每只鸭均匀刷上一层饴糖,“胳肢窝”处也不能放过。
这层糖主要是为了油炸上色。刷好糖的三只嫩鸭,排排挂起,必须晾至表面水分干透。
“快好了,只差最后一步。”萧懿被大家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忙出声安抚。
这群人的眼神好像饿狼啊,可怕可怕!
大铁锅烧油,六成油温,把晾挂好的卤鸭下油锅,鸭子表皮逐步呈现焦糖色。当炸至色泽红润、外皮酥脆时,捞出来再刷上一层糖浆。这样,甜皮鸭就算是制作完成了。
“完事儿!”萧懿松口气,“吴阿叔,鸭子斩小块,我们可以用暮食哩。”
萧懿的话让所有人都精神抖擞起来,你摆筷、我盛饭、他端汤,一气呵成,分分钟就聚集端坐在饭桌前。
“等等,我撒点胡麻,更好看些。”萧懿吹毛求疵,转身就去厨房。
鸭子光秃秃的只有糖色,不好看。现在装点上白生生的芝麻粒,增加了精致感。她满意点点头:
“可以了,大家快尝一尝这道甜皮鸭味道如何。”
“......”其他人。
有很大变化吗?不是很懂。
早就饥肠辘辘的众人如同饿狼下山,纷纷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碟鸭肉伸筷。甜皮鸭似卤非卤,似炸非炸。两种做法一融合,鸭肉既不会和卤肉那样软烂无层次,也不会和炸肉那样干柴不易嚼。
吴三捞起一块连皮带肉的鸭肉细细观察,外皮色泽亮丽,甚至皮脂有些透光。鸭肉经过长时间的慢卤,颜色变更深。一口咬下去,唇齿间传来的“嘎吱”声,透露了鸭皮的松脆。
“好好吃!”阿宇的嘴角油光锃亮。
他就连手指上沾到的浆液也不放过,舔得十分开心,甜甜的糖对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
“妾以前都不爱吃鸭皮,但甜皮鸭的外皮酥脆,毫无厚脂的乏腻。”程娘子震惊了,她竟然觉得鸭皮比鸭肉更好吃!
“是哩,吃起来不肥不腻,皮脆肉厚。嚼在口中,又香又脆又甜,让人回味无穷。”吴三心想,别看甜皮鸭做起来麻烦,但它值得。
“怎么做到外脆里嫩的?卤香味完全浸透到鸭肉中,汁水丰富,口感还柔软,年纪再大些的人都好嚼。”孙媪连声称赞。
阿田含糊其辞,谁也听不明白她嘴里念叨啥,反正吃得挺匆忙的。而方大自动成为了点头机器,谁给甜皮鸭好评,他都迎合着狂点头。
看得出来甜皮鸭在长安有了第一批铁杆粉丝了。
“中秋那日,除了桂花三样吃食,就只做一百只甜皮鸭,售完即止。”萧懿又开启限购了,“当天早点闭店,我们一起好好过个节。”
这么重要的团圆节日,怎么也得重视起来,她来异时空的第一个中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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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又称为月光诞,本朝一直有祭月、赏月、吃月团、看花灯、赏桂花的传统。八月十五这日,家家户户都会组织晚宴、团聚一堂,因此餐食也是极其丰盛的。中秋晚上到底吃什么,当家娘子免不了费些心神。
有间食肆的甜皮鸭从午后正式开售,就是为了踩晚宴的时间点。萧懿负责点餐和收银,吴三、方大负责斩鸭,孙媪、程娘子负责打包,一条龙服务十分顺畅。
柜台上挂着展示的鸭子,表皮泛着晶莹的光泽,时不时散出甜香,引得坊里坊外的顾客期待万分。况且门口还贴着“仅售百只、售完即止”的提示字样,购买的紧迫感瞬时就被拉满了。
“我要半只。”
“我要两只。”
“还有多少,不会到我没有了吧?”
买上甜皮鸭的食客喜气洋洋地冲出包围圈,还有心思和别人插科打诨。排在队伍末尾的人则忧心忡忡,频频探头,后悔怎么没早些来。
上次说不喜鸭肉的郎君也来了。本不抱期待的他,从试吃碟中挑了最小块鸭肉塞入口中,略嚼三两下,感受到汁水在口中爆开。
他目瞪口呆,当即打包了一只甜皮鸭归家:“原不是鸭肉不好吃,而是某没吃到美味的鸭肉啊!”
一百只甜皮鸭看着多,但是也禁不起别人几只几只地买。很快,鸭子被“洗劫一空”,徒留滴满卤汁的空盘。
在晚来食客幽怨的眼神中,萧懿贴上了“售罄”的通知:“实在抱歉,今日甜皮鸭已售光,各位以后再来。”
第32章 游子
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圆。夜刚刚暗下来,浓雾层层弥漫、漾开。月光清清冷冷,淡淡柔柔,如流水般泻在树梢上,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残影。
院子里铺洒上银光,吴三和方大合力扛来木桌摆在空地上。孙媪、程娘子、阿田接二连三从庖厨里端来菜肴,大大小小的盘碟把桌面占得满满实实。
食肆众人准备来一场月光宴,吃喝和赏月两不误。
“甜皮鸭可送去了周家?”萧懿边摆盘边询问。
“送去了,周老丈让我谢谢您。老幼两人想必也不打算正经过节的。”程娘子下午送鸭肉过去周家,旁边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唯独爷孙的小院冷清至极。
“今日好不容易整饬了一整桌好菜,你可别哭丧着脸,过节哩。”吴三看妻子情绪走低,忙使眼色。
“来来来,准备停当,大家都坐下吧。”萧懿率先坐下,左右分别是孙媪和阿田。她替两人斟了满杯的桂花酒酿,其他人也忙不迭满上酒杯。当然,不包括阿宇。
“今日可要尽兴,我先敬大家一杯,”萧懿示意大家碰杯,“愿清辉拂照处,太平风物,团圆安康!”
“女郎,我也说句祝福,”刚喝完一杯,阿田又举起杯,“希望食肆红火,挣大钱!”
不同于萧懿祝酒词的委婉,阿田的愿望都是大白话,但它是最真实的。众人一听都点头道好,眉眼中俱是满意和高兴。
在院子里吃饭和在室内吃饭比,感觉完全不一样,人会有种接近自然的放松。院角桂花香随风袭来,置身于满天星空之下,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月亮真圆啊。”阿田托腮仰着头,发出阵阵感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日还更圆哩。”程娘子说。
“女郎,某敬您一杯,我们夫妻两好久没如此轻松过团圆节了。”吴三遥想以往在老家时,每到中秋老娘必定哭闹要钱,说是拾掇家宴其实是补贴其他兄弟家了。也就是现在离了家,不然哪有今日的清静小日子。
萧懿非常爽快地一饮而尽,这顿酒是免不了的。由吴三开了头,其余人也虎视眈眈,全都端杯排队等着敬酒。
孙媪偷偷把萧懿的酒换成茶水,其他人也睁只眼闭只眼,表达谢意嘛,又不是非得灌醉小娘子不可。
众人尽兴举杯,间或聊聊往事,惬意得很。
忽然前厅传来男人清朗问询声:“店家,还有吃食吗?”
“这时候怎么还有人不着家,跑出来寻食呢?某去前店瞧瞧。”吴三疑惑不已,放下碗筷疾步出了内院。
没过多久,吴三就隔空传话来:“女郎,是国子学的崔郎君。”
崔明远?怎么大晚上不回务本坊,还在长兴坊游荡呢?萧懿纳闷,随之起身去打探情况。
店肆门槛外,崔明远被吴三死死拽住胳膊,手足无措地道:“食肆既已闭店,某去别处就行,不打扰店家。”
萧懿出声打断:“崔郎君,今日中秋,别的店多半也歇业了。如您不鄙弃,和我们一同观月可好?左不过添双碗筷的事儿。”
“这——”崔明远微拧着眉头,抿嘴犹豫了,“太过打扰了。”
“哪会呢。上次崔郎君帮我装点店墙,我一直想答谢您呢。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见店家小娘子邀请得极其真切,崔明远不再推脱,松眉叉手,“那就叨扰店家了。”
“吴阿叔,你领崔郎君先进去吧。我在厨内煮锅热汤便来。”
“女郎,需要帮忙唤我。”吴三其实很迷茫,为什么突然要煮热汤?但是既然女郎发话了,他还是不带迟疑地引崔郎君去了后院。
孙媪连忙招呼客人,让阿田往旁边挪挪位,把主位左边的位置腾出来给崔郎君。程娘子找来新餐具,又是倒酒又是招呼人吃菜。
即使萧懿在厨房,都听到崔明远拘谨的道谢声,一次接着一次,没有尽头。
她特意停留在厨房不为别的,就是要做大酱汤。七月底费了好大功夫做的大酱,早发酵晾晒完成了。
小锅煮上热水,扔进几条小鱼干和昆布为底汤增加鲜味。本朝昆布多从渤海国或新罗国进口而来,它甚至沿着河西走廊卖到了西域。
水沸后取走鱼干和昆布,她又从缸里取了浅浅盖过碗底的大酱下入滚汤中。融化、搅拌,汤的颜色变浑浊。
准备些适合煮汤的蔬菜、荤肉,分批次放入锅中煮熟。大酱制作时本身就有咸味,出锅时根据咸淡适当调整,简单的大酱汤就可以出炉了。
她也不知道和新罗人吃的类似不类似,主打就是一个心意。
萧懿借着熹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端来两碗汤,一碗放在崔明远跟前,另一碗放石桌中央。
崔明远闻到熟悉的香味,简直不敢相信:“女郎,这是酱汤?”
“曾听闻新罗人常腌制大豆酱制成酱汤,不知我烹制的酱汤是不是崔郎君家乡的风味。”萧懿点头,递过汤勺大方一笑,“崔郎君快尝尝。”
崔明远愣了片刻,将视线从眼前的明朗小娘子脸上移开,拱手低声道谢。而后,他在萧懿满怀期待的眼神中试吃第一口。
“和某记忆中的一样美味。”
“真的吗?真开心!”
萧懿因为食客的肯定乐开了怀,双眼弯成一条线。开玩笑,记忆有美化功能,她做的能和崔明远记忆里的一样,简直超水平发挥了呀。
或许被萧懿纯粹的笑容感染,崔明远眼里也泛起了涟漪。
“女郎前阵子晾晒的豆酱原来是做汤的!”阿田恍然大悟,她好奇地尝尝,“味道,额,我说不清,总之很奇特诶。”
其他人的好奇心也被勾起,纷纷试品新罗吃食,再热烈探讨起来。
“新罗靠海,酱汤应该习惯用海货。我这碗就少了点海物,比如乌鲗之类的。”萧懿记起前吃的大多都是海鲜酱汤,稍微给自己挽尊。
“已经很好了,谢谢小娘子。”一旁崔明远连忙点头,郑重地道谢。
崔明远低头搅动着汤,浓郁的大酱香气钻入鼻腔,源源不断的水汽蒸腾进了眼里。他感受到眼眶思润,汤意外的烫呢。
这碗汤让他穿越了时光、空间,仿佛又回到了梦中的故乡。
距他只身西渡入唐,已有六载,但拜别父母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忘不了谆谆重托、严苛诫告的阿耶;忘不了泪洒船头、追船痛哭的阿娘;忘不了忐忑的、孤独的十二岁少年。
每个思乡夜不能寐的夜晚,崔明远都默念父母最后的话——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往矣勤哉,无惰乃力。他以此鞭挞自己,只有更努力,才能早日振兴家族、重归新罗。
在长安的这些年,他学会了本地人的口音,也学会了用淡然掩饰思念,但今日的这碗酱汤却轻易地将内心深处的繁复暴露。
旁人的注意力早就从酱汤上移开了,孙媪给大家分发起月团来。
中秋怎么能没有月饼?但本朝确实没有月饼,只有月团。月团和胡饼比较相近,口味单一得很,比不得自带“南北甜咸之争”流量的月饼。
萧懿低头抿了一口月团,小时候分食的蛋黄莲蓉月饼,好像要甜很多。唉,中秋到处都是落寞的思乡人啊!不过话说回来,崔明远比她幸运很多,她的家乡是努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转头看一旁的崔明远,婆娑树影在他背后或明或暗地挪走。他和热聊的人群中间有道无形的屏障,默默无言的样子显得很忧郁。
萧懿尝试打破他的寂寥气息,轻声问道:“崔郎君今日怎会在长兴坊?”
“某出城耽搁了,来不及赶回,只得在本坊逆旅暂住一日。”
“郎君几时来长安的?”
“六年前了,”崔明远用悠长的语调,“当时官话还说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