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请回,不必远送。”
李祐双手合十,向慧能法师一鞠。王府年年都给大安国寺添上一笔香油钱,祖母特别敬重慧能法师,本次他就是替祖母来送盆供的。
“殿下,生寄死归,于法不说断灭相,修心为上。”法师知道李祐的心结,希望他早日看破。
“敬喏。”李祐不多逗留,点头转身离去。他也想勘破生死,不再执迷未曾一见的阿耶和养育恩重的祖父,就怕祖母......届时又该如何呢?
其实听到了萧懿主仆的闲谈,李祐心有触动。无父无母的小娘子竟能如此豁达,胜他多矣!
他一眼就辨出了萧懿即是上月在城门匆匆见过的小娘子,鬓发蓬松微卷,瞳色略浅,应该有异族血统,只是没想到身世凄惨。
不知疲惫逛街中的萧懿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可怜了,她和阿田穿梭在街巷间兴奋着呢!全程观摩威严浩大的皇家仪仗队回宫,只会“哇哇哇”描述震撼。
仪仗队一过,城内恢复车水马龙的热闹。她买了三个乌篷船样的河灯,特地把三个连成了串,点燃放到北园的小溪中。活水中早就铺满了千万盏熹微的河灯,希望照亮冥河,指引亡魂平安渡过。
“女郎,为何是三盏?”阿田掰着手指头数,“阿郎、娘子,还有谁?”
“还有——”萧懿停住话头,还有萧父萧母爱着的小阿宜啊,但她只能对阿田保密了,“不告诉你。”
“女郎又戏弄我。”阿田以为萧懿又在开玩笑,抿嘴表示不满。
“哈哈哈哈,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像她们一样逛到快要宵禁的人很多,因此坊门口都是满满当当的人。人潮涌动间,见前面一小孩快被挤倒,萧懿眼疾手快伸手扶了扶,确认孩子站稳才离去。
在太阳彻底下山时,她总算回了店,累得直往胡凳上坐去:“阿姆,这里是集市买的小玩意儿,大家分去吧。”
孙媪应了声,连忙喊大家伙来挑。她又去斟了杯奶茶给萧懿,见萧懿神态放松些便问:“玩得开心吗?”
“很有意思,寺院很大,集市都是人,下次阿姆也一起去。儿替阿耶阿娘求了佛,也放了河灯。”
孙媪轻柔地摸摸萧懿的头:“他们一定能收到女郎的心意的。”
门外这时走进一位食客,点了煎的韭菜粿和冷淘,喝着茶水随口一问:“店家,门口小童是谁呀?站幡子下头好久了。”
“咦,这傍晚了,哪家的小孩乱跑呢?我看看去。”程娘子皱眉。
今日也算做鬼节,长兴坊家家户户都在家门口墙脚下设盆,烧衣或烧香施各路冤魂,家里的小孩子都不让出门怕被冲撞。暮鼓一敲,她和孙媪也把阿宇拘在院内,以免遇见不干净的东西。
“女郎识得这小童吗?”程娘子领进来了一个粗布短衣的小男童,梳着童髫,比阿宇要小几岁。
“这好像是我在先前扶过的小童,看来是和家人走散了。”
“呦,这可怎么办?他阿耶阿娘该着急,别满城找不到人哩。”程娘子听着有些担心。
店里客人听着动静也都探头看来,互相问询识不识得这小童。万幸有住长兴坊的老坊民出言:“这是住坊南边周老丈的孙子,也是可怜的。”
这声喟叹一出,店里人都知道有内情,眼神齐刷刷看向一个地方,皆等老坊民说出八卦。
萧懿瞧孩子瞬间垮下肩、垂着头,暗道不好,还是不能当孩子的面讨论,万一引起了心理问题就不妙了。
“程娘子,你带孩子擦拭下脸,喂点东西填腹吧,估计也饿得不轻了。”
“喏。”程娘子答应得也很快,领着孩子就去了内院。
“阿方,你去趟武侯铺,就说坊内有三四岁孩子遗失,让家里人来食肆领人。”
“好,我这就去。”方大脱下围裙,洗洗手就出门了。
食客们见萧懿把孩子支走了,交头接耳更是毫不避讳了。老坊民吞一口茶润嗓后便给众人细说起来。
“周家也是长兴坊老人了,自我有记忆起,周家就在本坊了,怎么说也有二三十载了吧。周老丈只得一个儿子,但他儿子太不争气,成天学些偷鸡摸狗的事,我们都叫他周老赖。周老丈年迈,骂又没用,打又打不赢,想管也管不了。我们都猜周老赖是娶不上妻了,毕竟周边没人敢把女儿嫁到他家。但没想到啊——”
食客有说书的天分,话说到一半又喝了口水,把听众们急得跳脚:“然后呢?后来怎么着了?”
“三年前吧,他们家夜里突然有婴儿啼哭声,一次两次大家或许猜测是听错了,但是久了街坊都确认,啼哭声就是周家传来的,但他儿子没娶妇哪来的孩子呀?”
“难道孩子是买来的?”
“原先大家也都这样想,有人大晚上看到周老赖抱襁褓回家哩。也有好事的邻里问到周老丈跟前的,老丈咬定孩子就是亲孙子。大多数人还是不信,但是现在基本都信了。”
“为什么?”
“因为孩子和周老赖像啊!”
“我瞧刚才厅里的小童长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你们胡乱说的吧。”
“嘿嘿,你这话说得。周老赖人虽不是个东西,但长得人模人样的。”老坊民撇撇嘴,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年轻那会儿风流事也说不完呢。要我说,他这儿子肯定也是钻了谁家后院生的,肯定见不得光。”
“那等会儿周老赖可要过来领孩子了吧,我看看究竟像不像。”
方才还说得起劲的老坊民抖了抖,双手摩挲了下手臂,莫名感觉到一阵阴冷:“呸呸呸,你可别瞎说。周老赖去岁冬天喝醉酒跌到沟渠里,被人发现时身子都邦邦硬的了。所以才说这孩子可怜,生来没见过阿娘,三岁又没了爹,跟着老翁过活。”
旁人没想到故事转折如此快,大吃一惊,七月十五的晚上谈论意外去世的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诶,我有点怕,我还是家去吧。”
“怕什么怕,胆小鬼。那什么,我家娘子肯定担心我,我也走了。”
“我和你一起,等等。”
刚才还聚佐一团的食客,三两下结束闲谈,全都结伴回家去了。偌大的空间立马空置出来,留店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嘛,什么叫做中国速度,见识到了。
第26章 冬瓜盅
被程娘子洗白白的小孩端坐在桌前,面对热气腾腾的韭菜粿不敢动手,只怯生生地看着大人们。
“你吃、你吃,早就饿了吧。”不忍心再瞧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程娘子毫不犹豫将粿子塞到他手上。
“多谢大娘子。”孩童舔舔嘴角,“哇呜”来了一大口。
听到一句奶声奶气的道谢,萧懿总算松了口气,还真怕这孩子是自闭儿童呢。
她心里也不禁咒骂起周老赖,把幼子、老爹丢下自己一个人走了,算什么事儿啊。不过话说回来,好像他活着周家会更受拖累,那还不如死了清静。
小孩有些着急地吞咽,两颊一鼓一鼓的像只松鼠,就算被一圈大叔阿姨们围观也没有放缓速度。
“店家在吗?”门外传来叩门声,再接着一句浑浊沙哑的问询。
“阿翁——”刚还吃得投入的小孩儿坐不住了,手里还攥着吃剩的粿子就滑溜下了胡凳向外跑。
“欸,是阿翁。”从半掩的门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
吴三连忙搬开门板,让这对祖孙两见上面。
“獾儿,总算找到了你了!”老丈今日带着孙子出门祭拜,没成想回家路上和孙子走失。因为宵禁他想找都没地儿找,一直担惊受怕到现在。
老丈紧紧搂住孙子,就像溺水的人箍住浮物,饱经风霜的脸垂着两行清泪。他略擦拭通红的双眼,拱手对着众人道谢:“多谢店家收留吾孙,要不是武侯大人告知,老某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唉,没有他我也活不成了。”
“不要紧,顺手的事儿,您要不也进来坐会儿?”
“不了店家,天色晚不扰大家休息。老某这就带孩子回家去,谢谢、谢谢!”
“老人家,您今天肯定也没吃暮食,这几个粿子您一起带走吧。”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萧懿心生不忍,让吴三用油纸把屉里的韭菜粿都包上送给老人。
“如此大恩已无以为报,怎么还能拿店家的吃食呢?”老丈双手推拒,拼命地摇头。
萧懿按住老丈干柴的双手,用了蛮力硬是把粿子放他掌上,“天气炎热,店里剩下的,放着不吃也坏了。您拿去吧,别饿着孩子。”
“诶,谢谢店家!”沉默片刻,老丈抹去眼角的湿润,深深地鞠躬。
店里众人借着街两旁的灯光,目送他们离开。佝偻的老丈牵着幼小的孩童,钻入了无边的黑暗里,越走越远......
今日碰到的这桩事,让店肆的人都有些惆怅。
“唉。”
“实在可怜。”
“累了一天了,大伙儿都去休息吧。”萧懿看这群无精打采的人,不是心软见不得人受罪的,就是联想自己而感同身受的,反正每张脸都写满相同的“愁”字。
不过再怎么感同身受,生活仍然还要继续,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还有一单大生意需要重视。
店里的包厢利用频率不算高,毕竟街里街坊寻常来吃便餐居多,坐在大堂聊天还更热闹些。但如果是需隆重招待的客人,就会选择雅间。当然,这么一顿下来,价钱也不菲。
这不,店里的老顾客前几日和萧懿打好招呼,想预订包厢招待亲友,而且特意说希望能有美味的汤品。
汤嘛,萧懿早有准备。她决定做个低配版的佛跳墙——三鲜冬瓜盅。为什么不做正版?不是不想做,单纯因为——海鲜买不起啊,不要忘了大长安可是内陆城市!
佛跳墙是福建名菜,要到清朝才被研制出来。传说文人们品后即席赋诗“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从此,它就得了“佛跳墙”的雅名。这道菜做得讲究点餐厅,会提前十天吊高汤,还用到鱼翅、鲍鱼、海参、花胶等等名贵材料。
萧懿耸耸肩,你看我像是土大款吗?但为了添加汤底的鲜味,她还是去市场挑了些虾子和瑶柱放进去熬制,谁还买不起平替了!
首先,选取一个漂亮的矮冬瓜,头顶开盖,去籽去瓤,小刀沿切口划成锯齿状。这便是盛汤的容器了。
随后准备荤菜。将瑶柱泡发、鲜虾去壳,鸡腿脱骨切成块。另外虾和鸡肉要焯水沥干。汤底的鲜就靠它们激发。
葱、姜、菌菇切片,放入冬瓜盅中打底。随后将煮熟的莲子、虾、鸡肉、瑶柱一口气放入,再倒入清水,盖上荷叶。荷叶需要用线缠绑在冬瓜上,防止水汽外溢。
过程不难,主要就是食材种类和先后顺序的问题,萧懿和吴三、方大每人做了一个冬瓜盅。一方面两人能练练手,一方面打算让店里人也尝尝味儿。
三个包裹严实的冬瓜摆在大蒸笼里,上汽蒸半个时辰。
虽说处暑都过了,天气要转凉了,但秋老虎还不肯轻易放过长安居民。所以冬瓜盅也算是应景的节气美食,冬瓜、荷叶性凉,刚好清暑利湿,升发清阳。
稍晚时分顾客带着四五人结群来了,孙媪引他们到东篱雅间坐下,还贴心地给他们拉下了竹帘。果然包厢一成单就是大单,除了冬瓜盅,客人把店里的招牌菜都点了个遍。
“这食肆可了不得了,菜式很少见,吃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外坊的人都寻食来了,等下你们试试,某从不吹牛。”老顾客来店多次,每次都吃得极其开心,这次在亲友面前更是拍胸脯打包票:“就不可能不好吃。”
“都是客人照顾本店营生。诸位稍等,马上给您上菜。”孙媪熟络地拢起点菜牌,微欠身转头掀门帘出去了。
经过一些时日的磨合,店里点菜、制菜、传菜的一套流水线已经非常熟练了。吴三、方大利接了单,在厨内很快忙碌开来。
孙媪把顾客的夸赞和萧懿转述,眉毛高挑,平日温和的脸上迸发出自豪之色。
萧懿琢磨,忠实的顾客可得维护好,佛手柑蜂蜜茶又派上用场了。
她上次做的佛手柑茶本就不多,除了送出去的一罐,剩余的部分都留着自己人泡水喝,所以佛手柑茶算得上非卖品。这个时候送做人情很合适。
一炷香后,孙媪提着温水泡开的佛手柑茶去了包间,笑盈盈地给包间客人斟上:“郎君,店家非常感谢于您对本店的喜爱,特赠您一壶饮子。这饮子可不外售的,味道和别处的茶水不同,您和亲友可以品个味儿看看喜不喜欢。”
“店家客气了,某赞的都是实话。不过不外售的饮子,我们得好好尝尝!”老顾客也倍感有面子,店家是个慷慨会做生意的。
饭菜烹制的间隙,萧懿也没闲着,忙着把朝食的财务理清楚。店外传来清晰的踢踏声,她抬头见一辆马车停靠,很快从里面钻出了几簇灼灼人影。
“客人安,可是用餐?”萧懿忙放下纸笔,走出柜台。
领头的那人穿着道士服,鹭颈莺唇,头戴玉芙蓉冠,身着飞青华裙,衣画云霞,曲裾底的金线折射出灿灿光辉,望之若仙。
萧懿瞳孔方大,来长安第一次见女道士,而且这女道士也太富贵、美丽了吧!
“是的,可有雅间?”女道士没有言语,她身后两个平冠黄帔小道士之一代为回答。
“有,您请随我来。”萧懿克制住对美女的垂涎,领着她们三人去了南山包厢,所行之处皆引来食客注目。
萧懿掀开雅间竹帘,待美女坐稳,随手斟了一杯清茶问:“贵客,纸牌上写的是本店的招牌菜,另有其他时令菜,客人看想吃些什么?”
女道士一时没想法,不经意侧头时看有店员端了个大冬瓜到隔壁包间。随风飘散的清甜香气被她的鼻尖灵敏捕捉到。
“冬瓜?那是什么菜式?”女道士满脸疑惑与不解。
“哦,本店今日新品菜,三鲜冬瓜盅。”萧懿顺着客人的眼神望过去,额,造型是挺独特的。
“来一份。其他的菜式,唔,小娘子看着上吧。”女道士很随意,本就是心血来潮记起了这家食肆,说来就来的,不过茶佛一味的饮子是要喝到的。她补充一句:
“对了,茶佛一味上一壶。”
看来还是去过大长公主寿宴的贵人啊,萧懿更加谨慎了。
“客人,因茶佛一味的饮子是我偶得原料制成的,仅余三罐了,平日是不售卖的。您要是喜欢,我给您匀一罐。往后什么时候还能制成,只能看缘分了。”
“如此。我不白得你的茶,小娘子折算个价吧。”
萧懿就喜欢痛快人,富婆姐姐就是好。她喜滋滋的应了,刚才还可惜冬瓜盅送出一壶,自己人就只能分几口了,现在她只想抱姐姐大腿。
“诶,客人您稍等,马上给您上菜。”
见风使舵第一名,萧懿是也!
第27章 高配
被拨动的竹帘轻微摇动,包间隔绝外侧的熙攘自成一片天地。偶尔能听到隔壁男子高昂的称赞声,让人的期待又多了几分。
“公主,这店家小娘子好有意思。她直勾勾的眼神,像被公主迷住似的。”另一个平冠黄帔小道士显然活泼些,迫不及待和主人分享。
女道士,就是襄阳,她斜眼睥睨口无遮拦的婢女:“非得无礼。”
不过店家小娘子确实有意思,一幅玲珑样貌更兼几分异域风情,却毫不掩饰对其他女子的欣赏,是个难得的大方美人。就是,有些财迷之相......
襄阳左右打量起包间来,屋子光线明亮,颜色多以米色、原木色和青色组成,整体和谐又轻简,显得空间更加开阔。墙壁上随意装饰的棕色芦苇杆、枯枝丫,颇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意味。
逐帧数着时间,闻着满室混杂的香味,等待格外难熬。好在有妇人进出,陆续送来了一桌食物,她开启了酣畅试吃路。
“公主,今日您用的有点多了。”婢女替襄阳再次斟满茶水,心生担忧,万一公主积食就不妙了。
襄阳身份摆在那儿,在道观虽不用戒荤腥,但吃得都比较清淡,嘴里能淡出个鸟来。乍一看琳琅满目摆了一桌的美食,她哪里还忍得住?干脆对婢女的提醒置若罔闻。
“这两道菜格外漂亮,一个翠绿半透,一个仿若荷袋,味道也清爽,道观的素食要像这般就好了。”
“既然公主喜欢,回头让府里庖厨也照着做。”
“傻,哪是那么简单的。”菜太多,一个人是不可能吃完的,襄阳每道菜都浅尝辄止。
她又夹起一块紧致的鱼肉,鱼肉外面焦酥里面嫩滑,丝毫没有腥气。鱼肉本身没什么味道,但浓酱兼香,裹着酸汤就有滋味丰富了。就是天热,她没吃几口就香汗淋漓的,时而转头让婢女用帕子拭干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