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忱江直接将软枕扔到乔安脸上,“只要没死,爬都叫他给本王爬过来!先不必叫祈太尉和王府丞知道,都赶紧的,滚!”
卫明和乔安一出书房,都忍不住笑出声,生怕纪忱江听不见似的。
尤其是卫明,眼神中的笑意始终消不下去。
阿棠比他想的还厉害,连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定江王,都能把枕头风吹出花儿来,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脸面。
乔安则想起阿娘教他的话,阿娘说夫妻二人最怕都是倔骨头,只要有一个肯服软,定能举案齐眉,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王上孤独终老咯!
纪忱江在书房里,倒是没像卫明和乔安想的那样恼羞成怒,面上表情疏淡,只摩挲着扳指若有所思。
岳者华始终没露面,阿棠要留下他,连祈太尉和王府丞都不反对,若说岳者华没做什么,他不信。
岳家几百口人还在京都,岳者华此举,究竟目的为何?
“为了保命,亦为了天下苍生。”岳者华苍白着脸跪坐在书房内,一句话说完,顾不得看纪忱江的表情,先扭头咳掉了半条命。
咳嗽得太剧烈,让他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多了点红润,看起来倒比一开始进门那短寿相好了许多。
纪忱江没单独见过岳者华,这还是第一次。
他垂眸淡淡看着岳者华,眼神讥讽,“想保命,就顾不得旁人,想救天下苍生,就得往里填命,岳观南,你不觉得自己矛盾吗?”
岳者华温和笑着抬起头看纪忱江,气息虚弱,气势却不弱,“死亦要死得其所,死在争权夺势的腌臜地,我不愿意。”
他跪不住了。
冬日里他身子本就较常人弱一些,先前在落山别庄那次吃下的寒凉药材,让他这个冬天频频起烧,熬干了半条命。
干脆将腿一盘,他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下巴,保持与纪忱江对视的姿态。
“王上也不必急着骂我虚伪,我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就愿意割肉放血的圣贤,可我活不长久,我想要得到的已没了希望。”
“观南只有脑子还算好使,干脆就用这薄命,替后人扫一扫路上的腌臜,好叫她……们能走得更顺畅些。”
纪忱江冷笑,“你想要什么?叫谁走得顺畅些?”
岳者华也笑,“我想要天高海阔,想在心仪的女娘面前放声高歌,想摇问一声饮茶否,想在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于杏花树下……”
“岳观南。”纪忱江平静打断他的畅想,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睨过去的目光冷冽如寒冬,“你那不是希望,是痴心妄想。”
岳者华虽然像是跌坐在纪忱江脚下,却丝毫没有狼狈姿态,歪着脑袋想了想,笑着点头。
“王上说的也是,那王上就当我为了守护光明吧。”
“我自小见惯黑暗,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许久,身后的恶永远比善多,可来到南地,也是有人为我照亮过前路的。”
岳者华仰头累了,低下头轻叹了声,“就当我为了他们吧。”
阿钦的阿爹阿娘也在京都,他身边护卫也有父母,可他们始终对他忠心耿耿,愿为了他死。
他一开始与傅绫罗相见,戏谑有,恶意也有,甚至借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过,但她始终予他一份理解。
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见过山川大海,也见过人性至恶,让他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爱恨交加,几欲癫狂。
是这些光明拦住他,没叫他与黑暗沉沦。
他休息够了,再度抬头,看向站在窗口背对他的纪忱江。
“王上,从我请绫罗夫人进入道源茶楼那日起,我就清楚,自己再没机会放声高歌,即便与谁对饮,也不会是她,王上万不必因我而起不必要的情绪。”
“我听人说过,定江王杀伐果断又擅长隐忍,运筹帷幄也心存大义,观南不才,做不来雪中送炭之事,只想在死之前,锦上添花。”
说完,他又剧烈咳嗽起来。
纪忱江余光冷淡扫过他手中的帕子,一抹不经意的鲜红,还有书房里淡淡的血腥味儿,让他放下了最后一丝杀意。
他转过身,“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就算你死了,我同样能让你在地底下都死不安生。”
岳者华苦笑了下,这阵子阿钦已经偷偷查探过了,他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不敢打草惊蛇,也知道这位定江王的暗卫已经遍布整个大睿,想要知道他阿娘和阿姊的下落易如反掌。
他艰难起身跪坐,伏身下去,“观南定铭记于心,至死不敢忘!”
岳者华是被阿钦给背到马车上去的,一如纪忱江所吩咐,爬也得爬过来,他病重良久,实在是没力气行走。
阿钦见公子这憔悴的模样,心疼得不行,“五公子,您何必呢,就算回京,以您的才能,未必不能避开这场纷争,为何非要留在南地!”
王府丞指点傅绫罗的,也是岳者华不经意告诉王府丞的。
傅绫罗要留下他,也是他在与她见面的几次里,刻意露出了锋芒,让她清楚与他为敌的棘手。
原本岳者华来南地是为了躲开纷扰,如今,已算得上主动入局了。
“就算您想留下,也不必……”阿钦急得不行,被岳者华用眼神止住话头,却还是不愿意罢休。
“我不管,我一家子的命都是五公子救下的,若您出了什么事儿,我死都无法赎罪,我阿爹阿娘也活不下去,您要是再不肯吃药,我灌也要给您灌下去!”
岳者华身子是弱,可从小温养着,本不该这么虚弱。
这回病重是因为那些寒凉药材,可病得快要死掉一样,是因为大夫开的药,他一次都没吃。
岳者华慢条斯理将帕子塞入袖口,无奈冲着阿钦笑,“回去就吃药行了吧?你不必担心,我这条命有用的很,才不会这么轻易丢在南地。”
他面上没了跟纪忱江说话时的看破红尘,只有意料当中的浅笑,余下一句话轻得没叫任何人听到,只飘散在风里。
“我还得回京都,替女君铺路啊……”
是他毁了傅绫罗的自在田园,他也确实厌了这腌臜的世道,既然他有那个本事,当然要还傅绫罗一个锦绣江山。
不为傅绫罗,更不为风月,唔……他是个自私的人,只为了自己快活。
“娘子……哦不,夫人,我才离开几个月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宁音凑在傅绫罗面前,替她砸核桃吃,眼神亮得堪比烛台。
“听闻您把王上吊起来打,还叫岳御史为了您连岳家几百口人头都不顾了。”
“我刚才还听说,王上和岳御史快要为您打起来了诶!以前我怎不知夫人有这样的本事。”
傅绫罗斜靠在软榻上,看各家送来的帖子,闻言头都不抬。
“你听喆阿兄说的?”傅绫罗轻笑,“以前我怎不知喆阿兄嘴这么碎,倒是叫你们有些妇唱夫随的架势了。”
宁音脸颊一红,站直身子跺脚不依,“我是听阿彩她们说的,卫喆才不是那种背后嚼舌的人呢。”
“哦,你的意思是,阿彩她们是这样的人?”傅绫罗漫不经心点头,“好,我知道宁长御的意思了,你现在有权利直接赏她们板子。”
阿彩端着枣糕和杏仁奶浆从外头进来,闻言脚步顿了下,抬头看宁音。
在一旁给傅绫罗熏衣裳的阿云也面无表情抬起头,看宁音。
阿晴也……
宁音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忘了八卦,只顾着怼自家娘子,“我现在是说不过您了,还说我呢,我瞧着夫人和王上现在才是妇唱夫随,比起女君您呐,我差得远呢。”
宁音刚说完,背后就传来熟悉的,令她头皮发麻的沉稳声音。
“嗯,说的不错,也有自知之明。”
纪忱江含笑进门,看到傅绫罗那歪着身子的姿势,笑意愈发戏谑,“不愧是阿棠教出来的长御,回头问卫明要赏就是了。”
宁音:“……”
傅绫罗:“……”
主仆俩心有灵犀,都在心里呸了纪忱江一句,这人/主君实在是不要脸。
纪忱江一进门,宁音她们就都出去了,只留下个完全不想理会人的傅绫罗。
她撑着额头闭目凝神,省得看到混账要动气。
“我也没用力气啊,叫我看看还疼不疼,我给你涂药膏?”纪忱江笑着避开傅绫罗微月中的圆月,将人揽入怀里,浅浅挂在身前。
傅绫罗拿脚踢他,“你跟岳者华见面了?他身子怎么样了?”
跟这人吵架,要么吵不过气哭,要么吵过了累哭,以她趋吉避凶的性子,不想跟他无谓争吵,拿刀子扎人更轻松。
果然,纪忱江身上的醋味儿又起来了,“看起来熬过这个年头,就算他命大,也不知道你欣赏他什么,欣赏他那聪明都是拿寿数换来的吗?”
傅绫罗还在思索着小年后要给各家送什么礼,只懒洋洋嗯了声,“病得重啊,过年送药材有些不吉利,不若送两根老参,我记得私库里还有。”
纪忱江心底更酸,一低头见她这惫懒模样,又稀罕得想亲香,干脆咬住她恼人的小嘴儿。
“快叫我尝尝,你这是吃了多少醪糟,才这样会给人灌醋!”
她被亲得身子后仰,圆月不小心碰到坚硬的月退,轻微刺痛叫她她眉心微蹙,到底是睁开眼软软瞪他一眼。
“什么你都吃,怪道心肠都是黑的!”
纪忱江低低地笑,“唔……不应该啊,我记得吃的东西挺白的。”
傅绫罗说不过这混蛋,鼓着腮帮子推他:“纪长舟!!!”
宁音还在外头忙着哄阿彩她们呢,她还没八卦过瘾呢,
结果没等哄好,就听到寝殿内传来哈哈大笑声,间或伴随着自家娘子甜软轻柔的娇嗔。
她忍不住看向外头灿烂的冬阳,感觉心都被晒暖了,娘子总算是想通了,真好。
冬天日头短,腊月里时光流逝的仿佛格外快一些,只叫人觉得还没热闹够呢,就已经开始准备元宵节的吃食。
虽然今年是新圣元年,可因为先圣驾崩日子短,今年大睿到处都比寻常时候安静些,灯会都取消了,只各自在家才会有些年节气氛。
普通百姓家里,可能也就把正月里待客剩下的最后一点肉拿出来,跟家里人一起吃顿好的。
不敢歌,不敢酒,笑都要收着声儿的,生怕叫巡城护卫听到,以不敬先圣的罪名抓了去。
定江王府没这个讲究,还是纪忱江和傅绫罗,祝阿孃还有卫明、卫喆他们五个人,再加一个特地被恩准坐在卫喆旁边的宁长御一起过元宵节。
酒肉一如往常,不同的是,以前是纪忱江坐上首,今年他和傅绫罗并肩,甚至是傅绫罗居左。
时下以左为尊,若叫外人看到了,必会大吃一惊,不比看到他脸上挂着巴掌印好多少。
祝阿孃看得分明,若说以前纪忱江只是喜欢傅绫罗,现在……只怕是捧在心尖上都不够了。
说来也怪,祝阿孃一直以为她养大的孩子冷心冷情,哪怕喜欢上哪个女娘,也会是内敛不爱表露在外的性子。
哪知纪忱江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傅绫罗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温婉,仔细妥帖照顾着纪忱江吃酒用膳,叫人恍惚觉着,她跟一年前没甚区别。
私下里他们不会为先圣守戒,但也不会喝太多叫人抓住把柄,这宴散的不算晚。
祝阿孃顶着纪忱江眼巴巴的不舍神情,将傅绫罗拉到了西院里睡。
“阿棠,你真的心悦长舟,愿意与他白首不相离?”夜里,祝阿孃问傅绫罗。
傅绫罗脸上一红,将脑袋靠在祝阿孃肩膀上藏住羞色,有些不解,“阿孃为何这么问?”
祝阿孃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和长舟到底怎么回事,可我冷眼瞧着,你若不愿意,长舟那孩子……会疯的。”
傅绫罗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确实喜欢纪忱江,哪怕没有他喜欢自己多,却也认定了他,不然她不会总跟纪忱江起争执。
只有在意,才会有矛盾。
但说白首不相离?她确实无法保证。
如果有朝一日纪忱江喜欢上旁人,她再喜欢……爱他,都会离开。
祝阿孃抚着傅绫罗的发缓缓道:“阿孃也不是偏心他,但若你喜欢他,不若多疼他几分,他做错了什么事儿,你也给他个解释的机会可好?
这孩子命苦,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儿,也不信自己能有什么好运道,少不得会患得患失,做些蠢事。”
傅绫罗愣住了,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和纪忱江为何会互相伤害,无法信任彼此。
因为,他们都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道,能白首不相离,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纪忱江的付出她看得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她靠在如同亲母一般的祝阿孃怀里,心肠止不住又开始发软。
“阿孃,我会竭尽全力。”傅绫罗忍着羞小声呢喃,“君不负我,我不负相思。”
哪怕再胡来的事儿,傅绫罗和纪忱江都做了,她从来都是不在乎言辞的人,便也不擅长剖白自己的心意。
能说出一个心悦就已经让她惶然了,生怕人听到更多,她就会成为弱势那个,成为……她阿娘。
可若他能一直如此,也许她也该学会偶尔的……依靠他?
就在两人谈心的时候,纪忱江和乔安还有卫明卫喆,连同祈太尉和王府丞,甚至岳者华都已经齐聚书房。
没看到傅绫罗,岳者华略有些诧异,及时低下头遮掩住自己的神色,脑子里已经飞速转了起来,莫名生出些让他心底发沉的猜测来。
卫喆先开口:“王上,小怀王已经出手,不出我们所料,豫王和充王都推波助澜,陈氏也替小怀王说话,新圣为了军饷一事,除夕宫宴半途就叫了太医。”
卫明看了眼岳者华,笑眯眯继续说:“据闻,岳家捐献出了大半家财,还坑了姻亲一把,岳夫人的娘家益州柳氏,也不得不奉上百万两银恭贺新君登基。”
“初五一临朝,新圣就赏了岳家‘肱骨贤良’的御笔匾额,柳氏也有女娘被接入了皇庭,可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岳御史好手段。”
岳者华低低咳嗽几声,浅笑:“还要多谢王上令人相帮,才能说服我外家,这份救命之恩,观南铭感五内。”
王府丞捋了捋胡子,跟卫明笑得一样灿烂,“好说好说,岳御史不日即将成为临南郡郡守,这空置的职位,岳御史可有推荐人选?”
京都传来的情报,南地为了拉拢岳者华,欲让他为边南郡郡守,
新圣不肯如定江王的愿,已私下决定让他去临南郡。
纪忱江垂眸不语,只淡淡看着京都送来的情报,眸底有些阴霾。
岳者华笑着跟两个狐狸打太极,“新圣登基,世家想必要有所表示,光京畿就有皇后母家文氏,林氏,齐氏,京都还有岳氏、陈氏,大致就出自这几家了。”
卫明和王府丞对视一眼,齐氏是齐旼柔的母家,来南地纯属找死。
岳氏已经出了一个岳者华,新圣不会将桃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陈氏又是二皇子母家,空置的两郡御史,只会是文、林两家里出来的世家子。
那他们得在新任御史到达之前,将这两家的情形查个透彻才可。
俩人思忖的功夫,岳者华见纪忱江一直不说话,轻飘飘补了句,“哦,我还忘了廖氏,虽说廖夫人死的不光彩,如今宫里可有位廖妃所出的长公主,年方二八,还未指婚呢。”
众人愣了下,乔安下意识看向自家主子。
掌管情报的卫明和卫喆,眼神则落到了纪忱江书案前,那几张薄薄的纸上。
岳者华虽看不到情报,却已猜出来,新圣想对付南地,有先圣遗旨在,必会从赐婚上动心思。
问题是,如今南地有个绫罗夫人。
受不受旨,对纪忱江而言,又成了两难局面。
受,傅绫罗地位必定会尴尬,纪忱江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虽然可以刺杀那位公主,在新圣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没办法保证一定能杀掉赐婚的公主。
不受,就是违背纪家先祖规矩,等同于谋逆之罪。
实际上,纪忱江根本没有选择,这才是傅绫罗没有出现在此的原因。
纪忱江没有理会赐婚的情报, “继续说封地。”
即便赐婚,以公主仪仗从京都到达南地,至少也得两月时间。
如今最要紧的, 是趁着新圣登基,还没有彻底掌控京都乱象时, 抓住机会让京都更乱。
“充王爱财, 他未必有多想要那个位子, 急着掺和一脚,怕是要坐地起价, 看其他封王斗。”王府丞分析。
“虽然衮州兵马不算多, 但衮州矿山多,他屯的私兵不会少, 这部分兵马于他而言, 都是能买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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