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名桂重阳
眼前是碧绿的田野,道路两侧的良田里是三三两两的农夫辛勤劳作。河边垂柳依依,顽童活泼的跑上跑下,增添了生气。前面不远处,就是个小村庄,偶尔传来犬吠声。
乡道上走来一个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脸上尤带稚嫩,满身缟素,背着一个素色包裹,怀中抱着只巴掌大小的白猫。
少年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那种“近乡情怯”之心,反而有些疑惑,不就是这样一个寻常小村子,为什么“爸爸”念叨了好几次,却始终不敢回来?
想到这里,少年眼睛酸酸的,如今,他带着“爸爸”回来了。
“咦?有个抱猫小孩来了,病歪歪的,一步三晃,哪个村的?”不远处有个黑黑壮壮的顽童看到了村口驻足的少年,拉着小伙伴走了过来,指指点点。
“小孩?病歪歪?”小少年满头黑线,挺了挺胸脯。
原本在河边摸泥鳅的顽童,都带了几分好奇都凑了过来,其中有个顽童十来来岁年纪,敦敦实实,皮肤黝黑,瞪着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小少年怀中的白猫,好奇不已,待注意少年身上,道:“咦?穿着孝呢,你是谁家亲戚,这是来报丧?”
平常人在孝期,也没有这样装扮走亲戚的,报丧除外。
小少年没有回答,反问道:“请问桂家怎么走?”
“桂家?俺们村有好几户桂家哩,村东头、村西头都有,你要找哪个桂家?”大眼顽童笑嘻嘻道。
小少年小脸紧绷,正色道:“桂公先讳上大下海。”
几个顽童面面相觑,大眼顽童“哈哈”大笑道:“你这哥儿,怎地说话文绉绉,什么上啊下的,俺们听不懂!你只说那家男人到底叫桂啥就行!”
少年满脸黑线,只得道:“桂大海家。”
几个顽童听到这个名字,像是突然被惊住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望向少年的目光也带了打探。
那大眼顽童皱眉,抓了抓后脑勺,嘀咕道:“咋去他家哩?”
旁边另一个干瘦顽童则拉着大眼顽童“小声”道:“石头哥,是西桂,俺娘叫俺离他家远点哩。”
“人家是客,又不是西桂的人,没有这样待客的。”黑壮顽童有些犹豫,还是指了指村西方向,对桂重阳道:“村西第二趟把头那家就是。”
小少年见大家避之不及的模样,心也提了起来,跟大眼顽童道了谢,便大踏步进了村子。
几个顽童还在小少年身后叽叽喳喳,这个道:“那只白猫真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像块油米糕!”
另外一个道:“不肥,烤着没肉,嘻嘻……”
小少年在前面听着身后的话,原本还带了几分得意,随即差点跌倒。他怀中的白猫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了一回,带了几分兴奋,不肯老实窝在少年怀里,四脚乱蹬。
小少年抱不稳,只能将白猫放在肩膀上。
白猫这才老实了,蹲在少年肩膀,颇有气势地四下眺望,两只眼睛滴溜溜圆,喉咙里不是发出“咕咕”声,像是与小少年对话。
小少年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放松下来,一边摩挲着猫身,一边面无表情继续前行,却是不经意地观察这个小村子。
村子规模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农舍也不像城里的宅子紧密,每家每户都有个大院子,篱笆墙不高,露出里面的农妇,或是摘菜,或是喂鸡鸭,手中都不闲着。
村子中间一棵老榕树下,坐着三、四个须发皆白的老汉,都是佝偻着身体,年迈下不了田的,不过也没有闲着的,手中拿着柳条,一边闲话扯皮,一边编柳框。
踏实、贫穷,这是小少年对村子的印象。
踏实是指整个村子人的状态,都是一种从容,一种积极向上;贫穷是这里给人的印象,孩子们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赤着脚,妇人与老人身上的衣服也都褪色到看不出什么颜色。
这个地方与“爸爸”不搭,要不是“爸爸“亲口提过这个地方,又有户贴上的迁移地为证,小少年都不能相信这个地方是“爸爸”的家乡。
看这走来的小小少年浑身缟素,身边一个大人也没跟着,只抱了个小白猫作伴,虽看着不伦不类,却也透着几分孤独可怜,几个老汉面上露出怜悯来。
到了这个年岁,生死已经不是大事,可是眼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报丧,让人怪不放心的,不免有人好奇,不待起身相问,就见这少年已经往村西头走过去了。
因为村子不大,从东到西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村西头在望,小少年素来自诩自己不是个孩子了,可此刻也不禁心跳加速。
树都有根,人都有族。这里是“爸爸”的家乡,也是自己的血脉亲人所在。
亲人?族人?小少年不由忐忑,又生出几分隐秘期待。
“第二家?”小少年站在一处篱笆墙外,驻足观望,心中惊疑不定。
眼前是个农家小院,正房不过三间土坯房,东边一间略矮些的厢房,房屋破旧,木头窗棂都有些变形倾斜,整个屋子似乎也摇摇欲坠。与西邻一处齐齐整整青砖青瓦的三合院相比,将这院对比的越发破败不堪。
小少年瞪着一双猫眼,惊疑地望向这户人家,他肩膀上的白猫也站了起来,探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小少年惊疑的不是这家破败贫寒,而是院子里一只老母鸡趾高气扬的带着一队小鸡觅食,得意的“嘎达达”叫着,加上土坯房房门半掩,被栅栏拦起的小菜园里长着萝卜、白菜,这明显是有人住着。
可是,“爸爸”说之前写信托人在衙门打听过,祖父祖母已经先后离世。家里还有别人,还是这是另一个桂家?
“有人在吗?”小少年掩下心中疑惑,扣门,扬声问道。
“谁呀?”屋门推来,走出来一个青衣少女,十三、四岁年纪,身材高挑,只是身上衣服已经褪色,头上手上也都光秃秃的,没有半件首饰,简朴中透着几分寒酸。
少女原站在门口眺望,面上带了戒备,眼见大门外站着的不过是个浑身缟素的小少年,肩膀上还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衬着十分纯良可爱,才松了一口,近前几步打开大门道:“小兄弟你找谁?”
小少年看看少女,又看了看几间土坯房,略带迟疑道:“这里可……还是桂家?”
那少女一愣,随即点头道:“这是桂家老宅,当然是桂家,你是谁家的?”说到这里,注意到小少年身上服色,大惊失色:“你来报丧的?谁没了?”
小少年没有回话,倒是他肩膀上的小白猫,“喵喵”两声,看得少女不由自主的带出几分好奇与喜爱出来。
这一眨眼功夫,小少年绕过少女,进了院子。
少女见状,刚想要阻拦,就听小少年朗声道:“先祖桂大海,先父桂远,我名桂重阳,今日送先父归家!”
第2章 嫡子?庶子?
那少女愣住,就听到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挑了帘子出来,眉心深深的川字纹,带了几分愁苦,三步两步奔到少年跟前,红着眼圈,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你送谁归家?谁回来了?”
“我名桂重阳,大海公之孙,桂四爷之子。”这里既是还是桂家,不是外姓人住,眼前应该是长辈,桂重阳带了几分郑重,恭恭敬敬回道。
妇人看清楚小少年的脸,身子僵住,立时望向小少年身后,可四下望着一圈,可除了眼前的小少年与怀中小白猫,再没有其他身影,目光最后落到少年身上丧服,身子一晃,声音尖厉:“桂远呢,桂远呢?他在哪儿?”
桂重阳想起“爸爸”曾说过家中有两位亲伯父,其中大伯父叔伯兄弟排行为长,已经娶亲;小伯父叔伯兄弟排行行三,当年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另有排行为二的堂伯父、为五的堂叔叔是叔祖母家的。
桂重阳看着眼前妇人,想起“爸爸”提过的往事,莫名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下,估摸着妇人的年纪,试探的问道:“可是……大伯娘?”
“大伯娘?”那妇人闻言一愣,先是一愣,随即掩面而泣。
桂重阳被哭的发毛,心中猜测着这妇人身份,越发客气,增添了几分敬重:“那是三伯娘?”
要真是桂三之妻,桂重阳确实当敬重,世人虽重礼教,能做到“从一而终”的妇人不少,可能为死去的未婚夫守望门寡的女子到底更加可怜可敬。
那妇人已经泣不成声,就听门口有人道:“莫要再问了,她是桂远媳妇!”
说话的是个花甲之龄的黑面老太太,身上穿着洗的半新不旧的褂子,精神健硕,走路带风。她打量着少年,里面眉头皱的紧紧的,待看到他肩膀上小白猫时,满脸的挑剔与不喜更是毫无遮掩。
桂重阳讶然:“老人家莫非在说笑?先父与先母乃结发夫妻,有婚书为凭,先父何时曾另娶?”
老太太刚想要说话,就看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不愿意让人看了热闹,耷拉下脸来:“在外边嚷什么,进屋说话!”
那妇人已经止了哭声,脸色灰败,由少女扶着跟着老太太进了屋子。
桂重阳满心郁闷,原本“回乡”的那点雀跃与即将见到血脉族亲的隐隐期待也烟消云散。他因为早产身子病弱,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实际已经十二岁,自然知晓嫡庶之别。虽说生而丧母,可从小与“爸爸”相依为命长大,父子情深,要不然也不会为了“爸爸”的念想就千里迢迢回到陌生的家乡,可这刚到故土,好好的原配嫡子这一回来就成了庶子?
桂重阳同窗中有庶出之子,良莠不齐。不过读书人最讲究出身清白,那些庶出之子,除了真的学问人品得到大家认可与敬重的,其他的多是被挑剔冷待。
桂重阳并不想以偏概全,可也不会真的认下庶出身份。眼前妇人守了这么多年空房,孝顺发送了桂家祖父母,得到桂家祖父母与桂家亲戚的承认,在世人眼中就是桂家媳妇,可是那样的话,带着嫁妆嫁给桂远,为桂家传承血脉死于产关的另一个女子算什么?
众人进了西屋,屋子里面北面是一面火炕,南窗下是一个绣架,上面有绣到一半的绣品。
老太太大咧咧往北炕上盘腿坐了,看着妇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喝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婚书,你就没有婚书?你与桂远三岁就订了婚,又在他生死不知的时候过门替他给父母尽孝,名字在桂家族谱上写着,先后给你公公婆婆服了六年丧,心虚个甚?”
桂重阳小脸绷得紧紧的,按照这老太太说话,眼前这妇人确实当算是“爸爸”的妻子,可为什么“爸爸”提及故乡亲人,却没有提起过这位?如今这妇人进门十多年,自己却是外头回来的,要是这妇人咬死了嫡嫡庶庶,那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几间破屋子,自不会入他的眼,可是有“爸爸”遗命在,回家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妇人却是抹了眼泪,直直地盯着桂重阳,好一会儿方叹气道:“你长得有几分像你爹少年模样,你爹这些年来在哪儿,又是什么时候没的?他……怎么一直不回来?”
那老太太目光似刀子般的盯着桂重阳:“空口白牙,你说自己是桂家的儿孙,可有什么凭证?”
目光除了审视,还带出几分怨恨。
不待桂重阳回话,桂重阳肩膀上的小白猫已经察觉到老太太的不善,跳到炕上,弓起身子,冲着老太太,喉咙里是“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白猫不过成人巴掌大,这般作势也并不可怕,老太太见状冷笑,却是移开了视线。
桂重阳不知这老太太到底是何人,可眼见她在桂家做派,显然是能说得上话的长辈,虽不喜她的目光,可还是将身上背着的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户籍证明。
老太太气鼓鼓的,黑着一张脸不肯接,只望向那妇人。
那妇人伸着手,颤颤悠悠的接了,打开来看,却是脸色越看越白。
老太太眉头拧着,也不着急相问,还是那妇人抬起头,哆嗦了嘴唇,好一会儿方对那老太太道:“永乐七年十二月落户南京城外十里铺,妻桂吴氏,长男桂重阳,户主……桂远,原通州西集镇木家村人氏,永乐十八年十一月因病身故……”
现下是永乐十九年五月,桂远病故不足周年,桂重阳身上还带着重孝。
老太太听着,先是满脸怒意,随即眉毛一立:“那个桂吴氏是怎么回事?”
妇人吐了一口气,看着户籍帖子道:“桂吴氏,籍贯十里铺,民人吴大之女,永乐七年十二月嫁入,永乐八年九月初九身故。”
老太太年轻时脾气火辣,嫉恶如仇,虽说人死为大,可还有“父债子尝”之说。只是眼前桂重阳十来岁年纪,身子骨看着也不结实,失父失母的孤儿,千里迢迢回来,让人如何应对?
眼前老中青三个女人都望向桂重阳,却是想法各异。
第3章 九丁之难
老太太想的是桂远在十里铺入籍的时间与吴氏嫁入的时间一样,挂着户主之名,可看着倒像是入赘。再多的怨恨,遇到“入赘”两个字,都让老太太心肝胆跟着颤了颤,针扎一样的疼。
妇人则是目光落在桂重阳身上,想着他出生日期与丧母之日是同一日,可怜见地,竟然是生而丧母,表哥是男人到底粗心,但凡为了儿子好,也当将桂吴氏病故之期晚报一日,否则平素没有什么,等到桂重阳说亲时,“生而克母”四个字就要揭开,不管信不信,这般命格到底让人挑剔说嘴。
少女咬着嘴唇,则带了几分不自在,说到底这里是桂家,之前姑姑与自己能稀里糊涂住着,以后怎么办?姑姑这些年虽一直接绣活,可不过是寻常活计,收的铜子有数,又要养活三人,积攒的银钱都给已故的桂老太太看病用了,前两年为了发送老人还从绣坊预支了银钱,至今还没有还清,这一笔烂账到底怎么算?可要说她们姑侄是客,那她心里也不舒坦,毕竟她与姑姑在桂家生活了十几年,而桂重阳今日才露面。
屋子里半响没人说话,桂重阳垂下眼帘,继续摸着白猫,心里在琢磨如何应对。他接受不了庶子身份,不管什么原因,那都对不起他死去的老娘,可眼前入了桂家十几年的妇人也不会愿意将原配发妻的身份拱手相让。若是僵持,当如何解局?
还是妇人先开口。
妇人看着桂重阳,面上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桂家长房能有血脉传承,舅娘在地下也终能安心了。”
桂重阳心下一动,抬起头来,妇人已经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同你爹是姑表兄妹,要是你原意,可叫奴一声‘表姑’。”
老太太转过头来,满脸不赞同道:“怎么能这样论?”
妇人的肩膀微微发抖,双手扶着身下的炕沿,勉强才支撑着,道:“二舅娘,这里到底是桂家,当初大舅娘收留庇护,是大舅娘慈爱,如今四表哥没了,可留下一支血脉已经是大幸,何苦为了那些虚的再计较?”
木家村只是寻常农户聚居的小庄,可村里人也知晓“小娘”养的不是什么好听话。
嫡嫡庶庶那些事大户人家的故事,不干小老百姓什么事。桂家只有破屋三间,种不出庄稼的劣地几亩,连吃饱都勉强。桂重阳与这妇人,要是真的为了“发妻”与“嫡子”的名义争起来,才是真的大笑话。
老太太满脸憋闷,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桂”字,瞪着桂重阳道:“你姥姥家还有什么长辈在,可是受了欺负?这么大老远怎么打发你一个孩子回来了?”
老人家面恶心善,语气硬巴巴的,可是里面却藏了几分担心。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老太太曾日日夜夜咒骂桂远,可十几年过去,再深的怨恨也淡了些。要是桂远回来,老太太说不得要拿杀猪刀砍人,如今逝者为大,老太太即便满心憋闷,也无法发泄在一个病怏怏的孤子身上。
桂重阳眼见她们不继续在嫡庶身份上计较,暗暗松了一口气,抬起小脸道:“家中只有我与我爸……我爹两个,没有别的亲戚,我爹生前留下话让我回木家村……”
桂家二房,正房。
桂重阳抱着小白猫,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围着自己的一圈人,忍不住在心里数数:“一人、两人、三人、四人……”
算上“表姑”与她的侄女,眼前也不过是六个人,是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黑脸老太太)夫妇,桂二伯的遗孀杨氏,杨氏长子桂春。除了眼前这六人,桂春还有个同胞弟弟在镇上杂货铺做学徒;至于桂远曾提及的二房排行为五的堂叔,却是不在眼前,也无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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