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太尉蹙眉,身为武将, 他最心疼也最上心的,就是那群火里来血里去的将士。
在他看来,战马都比那些权贵更像个人。
他沉声道:“充王那里的兵马说起来, 不过是乌合之众, 与豫州屯兵不能比, 就算是……卖,只会当活肉用, 与其任封王将这些兵马消耗殆尽,不若我们买下,马并入纪家军, 人送去边南郡开荒。”
好歹能保住命。
卫明捏着额角有些发愁,“按充王死要钱的性子, 我们若是将银钱都花费在这上头,若封王起了征伐,纪家军怕是要捉襟见肘。”
纪忱江淡淡看了眼岳者华,“你觉得呢?”
岳者华微微一笑,“也不独豫王惦记充王的兵马,雍州齐王和荆州荆王门下幕僚不少,也惦记那个位子。充王想要钱,还得看看将来得了天下的那个,允不允他留着命花。”
嗯?卫明和王府丞对阴人手段格外敏感,一点就通。
豫王名声好,可为人阴狠,只格外要面子,将狠毒藏得不错。
齐王看起来是离王的狗腿子,可能站着挥斥方遒,没人愿意跪着趴着对旁人笑,他府中幕僚其实是最多的。
至于荆王,喜好奢华宫殿,为人最喜享受,还有哪儿比得过皇庭更为奢靡?
三人优缺点都非常明显,可以说是畜生的各有千秋。
各地封王都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充王有钱,自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三个大王同时出手要买,除非充王想把自己封地的兵马给清空,否则绝无可能同时卖。
若充王聪明点,那就谁也不卖,老老实实给各地送上一笔表达心意的仪程,以求无论谁得了天下,都能留他继续逍遥。
若充王愚蠢,那就选择一家,或三家都卖一部分兵马,两者都只会被两个乃至三个大王忌惮。
“充王也有幕僚,即便他蠢,幕僚也不会放任他蠢,必会舍财保命。”岳者华轻轻咳嗽几声。
“只要能劝三位大王都去买,而充王恰好丢失一大笔财帛,矿藏又出了问题,咳咳……也不知道他舍不舍得割肉求生呢。”
卫明牙根子有点酸,他以为自己够阴狠的了,没想到岳者华肚儿里坏水更多。
天下一乱,谁手里兵马强,谁就是老大。
兵马强,自需要黄白之物的支撑。
南地即便粮草颇丰,也不缺银钱,却很难说能支撑得住几年的动乱,那充王丢的财帛……很适合丢到南地来嘛。
王府丞看了眼岳者华,不知他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怪道明显是个温润如玉的低调公子,仍然在京都传出名声来。
都是狐狸,坏水儿也是会传染的,他们没多会儿功夫,就提前定下了衮州部分金银财帛的去处。
祈太尉又道:“如今小怀王直接摆明了车马,豫王和充王只算打打边鼓,其他封王都还在观望,新圣也不是省油的灯,想要真正乱起来,还缺一个契机。”
其他封王都是殷氏族人,说什么清君侧,诛奸佞,如今都不合适。
最合适的契机,当属南地这个异姓王造反。
都想做黄雀,都想叫南地成为蝉,推其他人去做螳螂消耗实力。
“我们知道,封地也知道,京都更清楚,与其被动成为这个契机,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说完,祈太尉忍不住叹了口气。
天下乱,百姓最苦,南地估计也不能幸免。
若有选择,身为人臣,谁都不想要这天下乱。
可大睿风雨飘摇,百姓已在水火之中煎熬,待得熬干了命,天下还是要乱,到时候死的人会更多。
早些出个结果,百姓才能早一天过上安生日子。
他这话说完,其他人都沉默了,默默看向纪忱江,连岳者华也不例外。
大家都在等纪忱江的决定,他是否要争夺这个天下。
如果要夺,不得不反的机会有很多。
如果不夺,那就得投靠其中一方封王,且保证他一定成功。
怎么看,都是定江王夺这天下更好。
纪忱江语气疏淡,“我不适合做天子,也不喜被桎梏在皇庭,小怀王虽无子嗣,却有十个义子,依然能颠覆殷氏江山。”
他帮小怀王,甚至可以让出南地,唯一的条件就是,立义子为储君,并且储君登基恢复本姓。
小怀王没明面上答应过,可他表露过答应的意思,纪忱江无所谓谁登基,只要这江山不再姓殷。
卫明和卫喆甚至乔安,都早知道纪忱江的心思,祈太尉和王府丞心里有些不认同,也都咽在肚子里,不会明面上反驳王上的命令。
岳者华却不以为然,“王上竟然如此天真,倒是令观南意外了。”
“待得他坐上那把椅子,王上即便有后手,也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拨乱反正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王上能保住性命,南地官员该当如何?天下百姓造了什么孽,还要经受第二次风雨飘摇?”
他声音还带着几分病弱,听起来不那么像怼人,“王上不如问问绫罗夫人,她忍不忍心?”
“以你的意思,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纪忱江抬起眸子,看岳者华的目光锐利到几乎让他皮肤感受到了刺痛。
岳者华垂眸躬身,话却毫不示弱,“观南不敢,观南只知道人心易变,而更容易掌控局面的那个,大多时候都是站在高处之人。”
他抬头,笑眯眯道:“站低了,王上如何保证,不会有那个万一?”
岳者华见多了人性能有多恶,就不会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他以为,以纪忱江的聪慧,也不该如此愚蠢才对。
纪忱江神色自然,“若有万一,那就做一万个准备,事在人为。”
以他如今对南地,对京都的掌控,即便小怀王忘恩负义,扭头就对付他,他也能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有南地驻军在,来到定江郡和边南郡的人想要掌控南地,就必须借助南地官员的手,他们性命无忧。
至于未来如何,只看各人心思。
即便他是圣人,也没办法保证从龙之功的臣子就能一世尊荣,各凭本事就是了。
起码,小怀王不会跟那死掉的老儿一样恶心人。
“那若京都赐婚,绫罗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岳者华毫不客气问道。
他不解,男儿志在四方,竟然真有人在一切都送到手边的情况下,仍然不眷恋权势吗?
他不知道,其他人却都知道,皇庭,京都,对纪忱江而言,只有恶心的回忆,他厌恶那个地方,怎会选择一辈子耗费在那里呢。
感觉纪忱江身上的杀意越来越重,卫明赶紧站出来,“新圣登基,必会让封王入京朝拜,就算赐婚,公主想入府,至少也得一年以后。”
成亲光走六礼就得时日,一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登基大典在五月,即便新圣想要做什么,必不会跟先圣那样蠢。
都想着,还有时间。
谁知,龙抬头时,定江王府竟迎来了京都皇使。
还真有嫌自己龙椅坐得太稳的天子?连卫明都始料不及,下意识在心里问。
使节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陛下得知能大胜南疆,多亏了定江夫人,故特地叫奴快马加鞭,将夫人的册封圣旨送来,也算是庆贺定江王大喜。”
“热孝指婚成亲一切从简也符合规矩,总不好叫定江王再蹉跎一年。”
卫明心里总有些不安,他问过王上,有没有将京都准备赐婚的意思告诉阿棠,王上没说。
他不敢擅自做主将消息透给傅绫罗,因为傅绫罗心思细腻,敲边鼓他都不敢,哪知就直接迎来了当头一棒。
见到被请过来的傅绫罗,卫明有些笑不出来。
“阿棠……”
“明阿兄,你先派人请王上回府接旨,其他的事情等接了旨再说。”傅绫罗笑着对卫明道。
无论旁人怎么小心翼翼忖度不断,傅绫罗面上端的是平静如常,没让人看出任何情绪来。
龙抬头是大日子,原本要有游龙会,只今年不宜喧闹取乐,纪忱江在道源茶楼接见郡县各处来的文人骚客。
南地重文,有时候文人的嘴比马都要快,若想从大义上站得住脚,那些表面功夫不能少。
得知京都来人,纪忱江立刻回府。
他面色不太好看,卫喆也同样紧皱着眉头。
他们得到的情报,是新君打算在封王入京时赐婚,让公主与定江王一起回南地,好避开可能会有的‘刺杀’。
纪忱江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是他‘伤’的重一些,想要让这位公主魂归京都,亦或隐姓埋名做个活死人,不难,只看那位公主是不是识趣。
今天来的这道圣旨,不在纪忱江预料之内。
若不是岳者华已经去了临南郡,估计嘲讽要甩到纪忱江脸上了。
“通知纪云熙,让她配合暗卫动手,计划不变。”进入墨麟阁之前,纪忱江沉声吩咐。
他说过,就算有万一,他也有准备,兵来将挡就是了。
卫喆刚想点头,突然顿了下,小声道:“王上,墨麟卫现在是阿……是夫人的,想要让纪家阿姊配合,得夫人来下令。”
纪忱江没说话,因为已经看到了使节一干人等,还有在廊庑下端坐等人的傅绫罗。
皇使在定江王面前不敢摆架子,定江王和定江夫人也无需跪拜接旨。
这位皇使非常恭敬先宣了册立定江夫人的旨意,辞藻华丽到傅绫罗耳根子都有些发烫。
那些几乎要将人夸成神女的话,也不知道拟旨的人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不待她升起不好意思的情绪,皇使小心翼翼宣了第二道圣旨,这道旨意就简单多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言简意赅。
新圣大概知道纪忱江不喜殷氏女,未将庶出的长公主赐婚,而是将义女记在文皇后名下,以嫡女身份赐婚定江王。
圣旨提前半月八百里加急送出,二月二圣旨传到定江王府时,那位惠敏公主的仪仗正好出京。
宣完旨,皇使甚至都没留下多寒暄几句,麻溜跟卫明去了驿站。
乔安转身就跑:“我去提膳!”
卫喆迟疑了下,宁音拉着他往外走,“我有些事情需要卫首领帮忙,走走走,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站着。”
阿彩她们就更别说,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喘,送女君和主君进了书房,送上热茶干果,都忙不迭跑到外头,耳朵都恨不能捂起来。
不独是他们怕傅绫罗闹脾气,等到人都出去后,纪忱江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熟练地跪在傅绫罗面前。
“京都送来消息,说圣人有意在封王入京时,为我赐婚,我怕你心里不舒服,这公主也到不了南地,我就没说,我错了,请女君责罚。”
傅绫罗:“……”她有些不明白,纪忱江跪姿怎会如此熟练,偏偏回回都不改。
别人都觉得傅绫罗会生气,实则……傅绫罗一点都不气。
她只眼神疑惑看了眼纪忱江,“那现在赐婚,等公主到达南地时,你应该在京都吧?”
她心想,新郎都不在,公主这么早来南地,要在哪儿等?
驿站?还是定江王府的雪翎阁?
纪忱江眯了眯眼,不动声色膝行上前几步,掐住傅绫罗的腰,“你只想问我这个?”
傅绫罗回过神,拿脚轻踢他,“不然呢?你想要我问什么?”
“你不生气?”纪忱江抓住踢过来的小巧棉袜,力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傅绫罗没察觉出来,她只无奈笑笑,“若说旁的女娘,我还要问上一问,既然是赐婚的公主,有什么好气的。”
纪忱江不可能喜欢赐婚公主,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是殷氏赐婚,不第一时间杀掉对方,就算他手软。
可纪忱江听了她这话,也没察觉出她的深意,沉溺于情爱的男女,脑子有时候总是缺一根筋。
他眸色发沉,声音还尽量温柔,“所以,你不介意我娶旁人为王妃?”
纪忱江记得跟傅绫罗说过,他这辈子不会有旁人,只会有她,她明显是一点都不信,才会忘记。
不知不觉,傅绫罗又被压在了软榻上。
纪忱江慢条斯理抽着襦裙下的软绸,又问:“还是说,只要我身边有了旁人,正如了你的愿,好远走高飞?”
傅绫罗突然反应过来,这人生气了,她有些迷茫。
不是在说正事儿吗?
自从上次吵架后,纪忱江这阵子老实了许多,再没叫傅绫罗喝过甜汤。
她晚上也能睡好,这阵子正忙着从祈太尉那里了解各封地的驻军分布,还有大睿的堪舆图。
昨日派人出去送龙抬头礼单的时候,她就叫人与祈太尉说了,明日小朝后请他来书房,有些不懂的地方请教他。
当初祈太尉和王府丞既然能成为纪忱江的师父,两个人也愿意教,她非常愿意多学些事情。
知道的越多,她内心那种害怕自己无依无靠的脆弱就越少。
但若这人胡来,别说请教了,她能不能用上午膳都是个问题。
傅绫罗趁着衣衫还没彻底离身,喘着气使劲儿推他,语气有些急。
“你又犯什么病?我都说了不会走,我不喜欢在书房胡来,你再混账下去,我……唔,我生气了啊!”
纪忱江咬住她的唇,“生!你早该生气了!”
傅绫罗:“……”
她咬着牙瞪人:“纪长舟,你是不是想吵架!”
“是,我都把岳者华留下了,你还不叫我回寝院伺候,你留下来,是为了给我当阿娘?”纪忱江硬是将修长手指茶入傅绫罗指间,以十指交握的方式将她钉在软榻上。
“傅蜜糖,过去我怎不知你这么善解人意,将来是不是光小子伺候还不够,你还要给小子配几个女娘伺候着?甚至帮着小子张罗娶妻生子?”
傅绫罗被他咬得轻颤了下,火气也上来了,只是她不跟眼前这混蛋一样,火气一上头,说话就格外不似人。
越是生气,她越冷静,立马就听出了纪忱江话里的酸意。
她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嫌我不善妒?”
纪忱江额头抵着她的,目光暗沉,定定看着她,“若真心悦一个人,怎会不在意她身边出现旁人!”
他从未告诉过傅绫罗,看到傅绫罗冲卫明和卫喆笑,他都想揍这两个人,切磋时偶尔也会收不住力道。
岳者华就更不用说,每回听他嘴里说出‘绫罗’二字,纪忱江只想叫他命更短一点,最好立马就进坟里去。
这种阴暗心思纪忱江不敢叫傅绫罗知道,如今见到傅绫罗这么大气,他忍不了了。
傅绫罗一个晃神,薄袄就离她而去,只剩凌乱的襦裙还松松挂在身上。
即便书房里燃着地龙,一时没了柔软布料的包围,她也有点冷,只脸上滚烫。
纪忱江脱软绸上衣,将她裹住,娇软人儿紧紧箍在怀里,“无话可说了?”
傅绫罗脑仁儿有些疼,靠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你真是定江王?莫不是叫鬼附身了吧?真该叫乔安去请个大师来给你叫叫魂。”
纪忱江:“……”
傅绫罗没发现,她唇角已经忍不住上扬,“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娶个公主回来,无关紧要的人,我有什么可气的。”
纪忱江心里那股子莫名起来的气,又莫名消下去了,但他嘴上不肯服软,“那可说不准,七年前,我是打算娶个公主回来的。”
若是成了亲,定江王府也不必接受那么多夫人,掌控一个宫闱里长大的女娘,达成自己的目的,对纪忱江而言不是难事。
只是那公主死掉了而已。
傅绫罗笑容一顿,跟纪忱江一样眯起了狐狸眼儿,“所以,你要娶?”
纪忱江想也不想便道:“不娶!”
“哦,那是将王妃之位留给旁人?”傅绫罗慢吞吞,软绵绵地将纪忱江的话砸回去。
纪忱江轻轻咬了下傅绫罗那细弱白嫩的脖颈儿,“没良心,我能留给谁?”
傅绫罗轻笑,慢条斯理抚着纪忱江的脸颊,“那可说不准,七年前,你都打算娶个公主呢。”
纪忱江莫名有点不大好的预感。
他立刻低头,打算用唇舌将傅绫罗的刀子怼回去。
傅绫罗‘啪’一下,将小手拍在他唇上,堵住他的意图,继续分析——
“既如此,那七年后,定江王娶个公主,倒是也合情合理。”
纪忱江:“……”
傅绫罗看他的眼神渐渐凉下来,“王妃之位留给谁也不会留给封君啊,不是公主也会是旁人,是也不是?”
纪忱江摇头,“不……”
傅绫罗拧着白嫩眉头,又上手拍了下,不客气打断他的话,“到时候,哪儿还由得我想天高海阔,都说旧不如新,还指不准要被幽禁在哪儿。”
纪忱江无奈极了,“不会有王妃,我连王位都不想要,我与你说过的,定江王府绝不会再出一位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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