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王上归来路上就没怎么用膳,归府后也不曾进食,祝阿孃令厨房准备的,都是清淡好克化的菜肴和点心。
纪忱江只拈了几块点心吃。
傅绫罗看得仔细,她明明摆了玉著,但王上丝毫没有动菜肴的意思。
她心底不明,既然王上不喜菜肴,为何祝阿孃要特地准备?
傅绫罗正微微出神,纪忱江突然开口问她,“怕疼吗?”
“回王上,不怕。”傅绫罗手指一紧,毫不犹豫回答。
其实,她特别怕疼。
纪忱江淡淡扫了眼她的手指,不在意傅绫罗到底怕不怕,声音中的淡漠丝毫不变。
“后退些。”
傅绫罗立刻听吩咐退出去老远,还不等她站定,纪忱江就端起一盘菜,随手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几乎摔在傅绫罗的心上。
溅起的碎片擦着她的衣摆落在脚边,傅绫罗又紧张起来。
难道光她哭闹一番还不够,王上还准备拿她撒个气,好让人相信他这惫懒模样是‘震怒’?
傅绫罗咬紧牙关,做好被碎片划伤的准备。
谁知,纪忱江只摔了一个盘子就停下,这次他说话多了些。
“你自己选伤哪儿,动作快一些不会太疼,我需要五日时间。”
傅绫罗没大听明白,什么要五日时间,还需要她受伤?
纪忱江眉心微拢,“你若拿捏不准尺度,可以想想小时候拉住我的时候。”
傅绫罗不是笨人,立马明白过来。
是要她跟死了阿爹一样卖惨,让所有人相信,王上五日内谁都见不了。
她心底腹诽,真真是主仆俩,一个让她见鬼,一个让她哭爹。
想明白后,傅绫罗没有任何耽搁,她本就是过来表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如何换王上的恩典。
时间紧迫,她立刻蹲身选了一块三角碎片,毫不犹豫在手心划了道口子。
傅绫罗没忍住轻撕了声,眼眶瞬间就起了晶莹,虽然动作不慢,该疼还是疼得要死。
但这样正好,她用还没沾染油腻的血迹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在身上到处抹,而后沾了些菜肴油水在衣摆上。
“绫罗告退。”傅绫罗再开口,声音已经轻轻发颤。
纪忱江自她进屋后,第一次掀起眼皮子,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心下微哂。
要她受伤是怕她不会做戏,没想到比起小时候,现在的傅绫罗倒更能唬人。
“去吧。”纪忱江的声音更冷淡了些。
傅绫罗没仔细分辨他话里的情绪,直直跑出书房。
乔安听到里面突然起了碎裂声响,正迟疑,还没来得及进屋,就见傅绫罗白着脸颤抖着冲了出来。
本就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怜人模样,如今狼狈中,还添了雪白面庞上一抹凌乱的红,刺眼至极,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惊疑。
乔安赶紧问:“这是怎么了?”
傅绫罗刚一张嘴,眼泪就一连串的跌落面颊,她张嘴好几次,却说不出话来。
乔安生怕王上出事,急得快要冲进去了。
傅绫罗被撞得一个踉跄,才哽咽着喊出来:“我,我刚劝王上进膳,王上突然就怒急攻心晕过去了……快叫府医!”
乔安心里生疑,他家三天三夜不睡,受了重伤都还能跟铜甲卫切磋的主子,还会怒急攻心?
但傅绫罗雨打娇花,天崩地裂的模样,着实是令人来不及多想,乔安跟着白了脸,立刻高喊铜甲卫——
“快!快去请府医!”
“让人立刻去外头,将圣安堂的大夫也请来,快去!”
说完,乔安也顾不得傅绫罗,她这凄惨模样着实吓人,他风一样冲进了书房。
宁音听到动静,从垂花门外一探头,魂儿都要吓飞了。
好家伙,在后宅没被划花脸,在前头反倒破了相?
她赶紧冲过来,“娘子您——”
傅绫罗见宁音过来,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白着脸晕过去,身后是六层的玉石台阶。
宁音大惊失色,拼着受伤的姿势扑过去,垫在傅绫罗身下,抱着她喊出声来:“娘子您怎么了?娘子你醒醒!”
傅绫罗狠狠掐了下掌心,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脸色几乎与白玉台阶媲美,快把宁音吓哭了。
宁音刚才听到乔安的喊声,知道府医这会儿肯定是顾着王上,顾不上自家娘子。
她死死咬着牙,一个用力将傅绫罗背起来,急匆匆往后院跑。
祝阿孃身边的仆妇好歹能包扎,回去让祝阿孃去外头请大夫比较快。
暗地里打探的那些人,看着宁音失了章法的脚下,绽开一朵朵血花,再见宁音脸白得跟鬼一样,心里都信了。
定江王看来是真不大好。
至于是更添一把柴,还是帮定江王稳定局势,都得是他们背后的主子做决定,消息很快就通过各自的途径传了出去。
无人注意到,纪忱江坐着的那个位置,窗户稍稍开了个缝,他半垂着眸子,淡淡睨向远去的身影,也没错过地上的斑驳血迹。
傅翟家这个小女娘,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卖起可怜来,都足够精彩。
像极了他记忆中那个为了利用他,抱着他哀哀哭泣的女人。
府医和圣安堂的大夫很快就来了。
那位大夫是铜甲卫暗探,双方得出来的结果,自然都是伤及肺腑的重症。
到了傍晚,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卫喆面无表情禀报:“传出去的消息属下已经查过,各处探子都是相信居多。”
“最近的封王封地,传递消息也要几日时间,咱们派去南疆的暗探,最多三日就能传来消息,那位岑御史必死无疑。”
刚上任的监察御史太跳脱,定江城容不下他。
但为了避免京都坐收渔翁之利,眼下定江城乱不得,各封地也还不能乱,总得等京都先乱起来,他们才有可趁之机。
只能杀掉现任监察御史,也不给京都留下把柄,让京中换个稍微懂事点的来。
乔安忍不住叹了声,“啧~傅娘子确实有些手段。”
卫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无奈,“傅娘子已看过大夫,说是惊吓过度,手心要留疤了。”
乔安想起自己先是被傅绫罗的眼神镇住,刚才又被她吓得够呛,翻了个白眼,“惊吓过度?我看,杀人不见血的后宅女娘,才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卫喆蹙眉,冷冷扫了乔安一眼,他不如兄长能言善辩,但乔安这臭小子敢编排小师妹,绝对是欠揍了。
纪忱江淡淡扫乔安一眼,“早该让你去后宅里学学。”
乔安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影射到了曾经在老王上病重时,被人捉奸在床,却还算计儿子的老王妃。
乔安再不敢吭声,生怕王上一个不高兴,真将他扔给祝阿孃。
纪忱江看了眼卫喆,眸光愈发冷淡,“我知道你和卫明的心思,事情你们以我的名义去办便可。”
卫喆眼神中闪过喜色,立马应下来,“我和阿兄替阿……替傅娘子谢过王上恩典。”
“不必。”纪忱江闭目凝神,“继续监视各封地动静,出去吧。”
傅绫罗差事办得不错,这是她该得的,即便不喜娇弱女子,纪忱江也从不会迁怒。
乔安一出门,就被卫喆擒住脖子,卫喆准备好好跟他聊聊刚才的编排。
乔安跟个鸡崽子一样被捂嘴拖走的时候,后院里,傅绫罗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乖巧靠在床榻上,拿外头的大戏下药。
傅绫罗‘昏迷’受伤,被宁音背回来,动静不小。
吓得祝阿孃躺不住,令人去外头请大夫的功夫,就匆匆扶着婢子到了傅绫罗屋里。
她是想让纪忱江看在傅翟的面子上,帮傅绫罗一把,可没想将自个儿养的娇娇儿送去让那浑小子摔打。
傅绫罗跟祝阿孃一起住在西院,就在小佛堂和祝阿孃院落中间。
大夫还没到,傅绫罗怕祝阿孃太担心,再伤着身子,就赶紧醒过来了。
祝阿孃看出机锋,这才松了口气,一巴掌看着狠实则轻地落在傅绫罗脑门上,“怎么回事?让你去唱戏,谁让你作践自己身子了!”
宁音在一旁伺候,眼眶还是红的,抢在傅绫罗前头告状。
“婢子一抬头,就见娘子浑身血呼啦的,魂都要吓没了,等进了门娘子才说,是伤到了手,想着血不能浪费,就多抹了几下,晕倒也是唬人的。”
宁音鼓着腮帮子掉眼泪,“您提前跟婢子说一声不行吗?就算要做戏,也不能直直往台阶上摔,吓死婢子了!”
祝阿孃狠狠瞪傅绫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王上的吩咐?”
这俩人里总有一个是欠收拾了。
傅绫罗不想说,只冲祝阿孃讨巧地笑,“阿孃您别生气了,您一生气,我手心就疼得厉害。”
祝阿孃小心翼翼揭开帕子,看着她白嫩嫩的掌心那道刺目的口子,一看就知道没少用力气。
气得她是又想骂人,又怕傅绫罗掉眼泪,心疼得不得了。
好在大夫过来后,说是不算太严重,“别见水,涂些金疮药就好。”
祝阿孃黑着脸,“这么大的伤口,还不算严重?我看着都心惊,她一个柔弱女娘,自然也吓得不轻,劳大夫多给开几幅安神药。”
好歹是受了伤,怎么都得将功劳更夸大些,得到该得的奖赏。
等大夫出去的时候,傅绫罗劝着祝阿孃回去休息,祝阿孃干脆跟着大夫一起走,殷切叮嘱他在安神药里加些黄连。
傅绫罗很该多喝些药汤子,让她记住教训,省得以后还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宁音还在生气,也不与傅绫罗说话,只闷不吭声给傅绫罗涂药膏。
她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这一安静下来,傅绫罗心里就止不住的愧疚。
傅绫罗忍着痛,软声哄宁音,“你也伤了胳膊,赶紧擦药,别留了疤痕。”
宁音垫在她身下的时候,磕在台阶上,蹭破了手腕。
宁音冷哼,“这点伤算什么?下次您直接吓死我,还省了药膏子的银钱!”
傅绫罗抱着宁音的胳膊讨饶,“我知道你会接住我呀,这不是怕耽误了王上的差事?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她没对宁音撒谎。
对付傅家、王府后宅里的仆从和女婢,甚至加上夫人们,都没有去书房这一小会儿,跟王上打交道来的心神俱疲。
有卫明和卫喆在,定能为她讨来恩典,那她这伤就算值了。
等她立了女户,就搬到外头杨媪提前替她置办好的宅子里去,当然再也没有下一次。
宁音继续哼哼,娘子最是个有主意的,她才不信。
不多时,女婢将药煎好了送进来。
宁音刚一入手,就闻到了格外刺眼的苦味,总算是不撅嘴了。
“我伺候娘子喝药。”她露出个笑。
傅绫罗闻到那味儿,忍不住偏开头,“我没受到惊吓,吓到的分明是你。”
“要么您喝药,要么我就继续哭,娘子自己选吧!”宁音打定主意跟祝阿孃一头,让娘子吃个教训。
傅绫罗本来手心就一蹦一蹦的疼,这会儿脑瓜子也跟上了。
不等她想出其他借口,外头突然喧闹起来。
主仆二人忙仔细听。
宁音顾不得喂药,眼神发亮,“听着像是后头小佛堂的动静。”
卫长史刚吩咐了,夫人们今日就到佛堂里去了吗?
嘿嘿,祝阿孃还真是雷厉风行。
傅绫罗眼神中也闪过笑意,“咱们去窗边仔细听,像是吵起来了?”
不只是吵起来,已经打起来了。
曾被定江王请去过前院的莹夫人,是个会功夫的。
她狠狠抓住箐夫人的发髻,“我让你嘴里不干不净!说破了天去,也是你跳上跳下,才祸害得我们都跟着你在小佛堂遭罪!”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哪儿来的脸骂人家是贱人,骂我们阿谀奉承!最贱的就是你,你的女婢怎么就到二门去了?还不是巴巴想往王上身上贴!”
菁夫人正是京都赐下的两位夫人之一,她气急败坏地伸着手想要挠莹夫人。
“你以为我是你们那样的狐媚子!我是替圣人去探望王上,你愿意舔那傅绫罗的臭脚,好让祝阿孃送你去前头伺候,我才不稀罕!”
莹夫人避开菁夫人的指甲,狠狠掐在她身上。
“你不狐媚,你跟廖夫人给于管事送银钱,连一碗奶浆都惦记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穷疯了!”
菁夫人疼得尖叫起来。
被提到的廖夫人脸色发黑,也不甘示弱上前,被其他夫人拦住,几方一起骂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打作一团。
婢子和仆从都不敢拦,只能去找祝阿孃。
祝阿孃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刚才被傅绫罗气到,没舍得骂,这会正好发作出来。
她怒喝:“武婢何在?将她们拉开!成何体统!”
“还嫌今天丢的人不够吗?后宅的事情,丢人丢到前院去,怎么,你们巴不得我早点死,铆足了劲儿想送我一程是吗?”
“若是不想在王府里呆了,只管跟我说,不管你们是哪儿送来的,我都给你送家去。”
夫人们,还有她们近身伺候的婢子都安静下来。
廖夫人委屈极了,“祝阿孃,婢子以下犯上,只管打死,跟我们又有何干系?几位阿姊非要将事情怪罪到我们头上,分明是看我们娘家遥远,欺负我们无依无靠!”
菁夫人也捂着自己被拽疼的头皮哭,“若是祝阿孃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定要派人北上,告到皇城里去!”
祝阿孃冷笑出声,“要交代?我本想着给你们点脸面,让你们先反省几日,既然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咱们今日就好好算一算。”
有婢子搬了椅子过来,祝阿孃端坐在众人面前,柔婉面容绷得死紧,一双眸子杀气十足。
“傅娘子是得王上令,客居王府,你们私下里说什么我不管,这贱人和狐媚子是说谁?是说王上行为不检,强迫因公殉职的护卫遗孤?”
莹夫人凉凉道:“祝阿孃,人家仗着是京都来的,连王上都不放在眼里,动辄拿皇庭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人对咱们王上不满呢。”
“我没有……”菁夫人心下一慌,赶紧反驳。
祝阿孃打断她的话,“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过病倒几日,后宅洒扫上就换了人,后厨主意也大了,还敢拦住傅娘子说三道四。”
“你们若嫌院子里使唤的太多,不如全发卖了,倒是不劳动你们来替我管事。”
廖夫人擦着眼泪,语气委屈,“现在王府中没有王妃,祝阿孃病重,我等只想要为祝阿孃分忧,这也是错吗?怎么就问不得,管不得,我们竟是连女婢都不如了。”
祝阿孃冷冷看着她,比起冲动的菁夫人,这位出身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令丞家的庶女,倒是更会说话。
同样被请去前头过的另一位熙夫人轻笑出声,“府中没有王妃,廖夫人就想替王妃行事?难道京都的大户人家,没有主母时,都是让小妇掌管中馈吗?啧~看样子廖夫人娘家,是小娘当家?”
好些夫人笑出声来,廖夫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恶狠狠瞪向熙夫人,“嫡女又如何?现在大家都是小妇,你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莹夫人抚掌感叹,“起码我们没算计王上的贵客,编排王上,在卫长史和王上那里丢脸。”
“都说了那是婢子所为!回头我就打死她,你没完了是吧!”菁夫人又忍不住尖叫出声。
“连自己的婢子都管教不严,还想着掌王府事?”祝阿孃声音突然冷静下来,“我今日的差事,是老王上的遗旨,只会交给未来的王妃,你们就不用惦记了。”
“我不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若是你们能让王上开口,我乐得清闲,若是不能,是龙是虎,你也得老老实实给我呆着!”
祝阿孃表情冷厉,起身,“我看卫长史说的没错,你们确实是闲得慌!”
“武婢听令,从明日开始,夫人们每日寅时到小佛堂,酉时方可回自己院子,迟到早退仗十!”
“什么时候王上病体痊愈,想起你们了,什么时候算完。”
十数个武婢大声应诺。
夫人们脸色都是一变,为刚才的吵闹后悔不已。
不管是在傅绫罗面前阴阳怪气,算计傅绫罗,还是这会儿吵闹不休,趁机伤人,不都是为了王上的宠爱?
若是王上会想起她们,菁夫人和廖夫人何至于看不惯近水楼台的傅绫罗。
傅绫罗和宁音凑在窗边,隐隐约约地听完了这场大戏,心里都畅快不少。
没人愿意忍着别人的阴阳怪气不是?
宁音总算是不气了,高高兴兴将药碗端到傅绫罗面前,“娘子,快喝了吧,咱们早些休息,于管事还没收拾呢,估摸着后头还能唱好几天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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