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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罗夫人(金阿淼)



初夏时节,绿树荫浓,定江王府中,甬道长廊两侧的蔷薇尽开,香气袭人。
傅绫罗和宁音过了二门后,见前院都是绿植,再无开花盛景,就暂时停下,站在风口散一散身上的花香。
这是祝阿孃特地叮嘱的,说定江王最不喜人身上沾染味道,尤其是花香。
“娘子,祝阿孃可跟你说了,为何要你学那些?”南地一入了夏就闷热,宁音额角沁了汗,她拿袖子抹着汗,小声问道。
不怪宁音担忧,傅绫罗单独跟祝阿孃谈过话,却什么都没告诉她。
但后面足足十几日的功夫,傅绫罗拉着宁音,主仆两天天在那被翻红浪,吟哦起伏的风花雪月册子里徜徉。
好不容易消化完,真真是看得小脸通红,脑子里通黄,是个人都得多寻思一番。
宁音心里总不踏实,若非傅绫罗稳得住,宁音恨不能连夜抱着自家娘子跳墙跑路。
傅绫罗失笑,拿帕子替宁音擦汗,“只有你觉得我是香饽饽,旁人怕是要不错眼地提防着,怕我才是惦记天鹅肉的那个。”
宁音翻了个白眼,捂着胸口轻哼,“那我倒要放心了呢,有我在,谁也别想碰您这个仙女儿虫合虫莫。”
傅绫罗:“……”谢谢,她并不需要这个夸赞。
她笑着摇摇头,感觉身上味道散尽了,便带着宁音往墨麟阁去。
“傅娘子怎么才来?叫我好等。”她们刚进墨麟阁,就听到了乔安的声音。
这些日子,只要王上一看他,乔安都为自己的家伙事儿担忧,天天盼着傅绫罗来。
见到宁音,乔安扯了扯嘴角,“傅娘子来做管妇,还带着女婢,到底是来伺候人,还是等着人伺候?王上身边可不是谁都能留下。”
傅绫罗眼神含笑看了眼宁音,她说什么来着?
宁音自己能调侃娘子,却看不得其他人这样对待傅绫罗,立刻挓挲起翅膀。
她皮笑肉不笑地屈膝回话,“乔阿兄误会了,祝阿孃怕娘子伺候王上时使唤不动人,才叫我跟着,若乔阿兄觉得祝阿孃多虑了,我这就回去。”
乔安清秀的脸黑了下,就知道拿阿孃吓唬他,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伙事儿,他绝不会给傅绫罗和宁音好脸。
他侧开身,语气凉凉道:“王上吩咐,若傅娘子来上值,先请去书房一见,走吧。”
宁音闻言,又担忧地看了傅绫罗一眼,可行至书房前,她也只能在门外伺候着。
没有王上的吩咐,连乔安都得在门口守着。
待得书房门打开,傅绫罗总觉得刚开始愈合的手心有点痒,她紧攥起手指,脱掉云头锦履,放轻脚步进了书房。
这回,傅绫罗没再犯上次的错误,眼角余光刚扫到软榻上有人,就端正地拜了下去。
“绫罗见过王上。”
纪忱江正在看各处送来的邸报,闻言只冷冷扫了眼跪伏在地的身影,从那纤细腰肢和乌黑长发扫过,他目光未起任何波澜,又移回邸报。
书房内异常安静。
傅绫罗额心抵着手背,感觉到锋锐的打量,却没听到定江王出声,心底又忍不住有些忐忑。
不像面对宁音时那般镇定,傅绫罗其实也知道自己在冒险。
那日祝阿孃说王上应了她来前头,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只告诉她——
“阿棠,你既知道自己要什么,少说多看,别想你付出了什么,去想想你能带给王上什么。”
“在后宅里,旁人能给你最大的伤害,不过是伤了你的脸面,可在前头,一不小心就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记住阿孃的话,不要靠近王上,女娘想要在这世道活得自在,就得守好自己的心……”
傅绫罗的母亲杨婉是温室中的花朵,好看却脆弱,只一颗心挂在阿爹身上。
阿爹不在家的时候,不说傅家二老和二房,就是底下的奴仆杨婉也管不住,受了好些欺负。
所以,从傅绫罗懂事起,就养成了冷清又眼光毒辣的性子,早早就开始琢磨人性,管教仆从,替阿娘镇宅。
这也算是傅绫罗的优点,细细琢磨一番,她大致就懂了。
祝阿孃和乔安都说过一句话,不要靠近王上。
那日在书房中,定江王轻微的厌烦,还有此刻无声的冷淡,都让傅绫罗明白,王上不喜欢她,或者说,不喜女子。
所以此行,求着祝阿孃和明阿兄为她谋划,算是傅绫罗的豪赌。
她赌自己能在王上身边站稳脚跟。
眼下,是第一场硬仗。
傅绫罗稳稳将脑袋叩在手背上,半盏茶时间过去,纤弱身影依旧纹丝不动。
又过了会儿,她才听到纪忱江出声,比起上次少了点沙哑,却多了些冷意——
“起来。”
傅绫罗提着气,无声站起身,依旧垂着眸子,只余光落在纪忱江月白色的袍角,等待着吩咐或责难。
纪忱江疏淡目光散落在傅绫罗莹白的下巴上,看到她紧抿到有些发白的樱唇,他勾了勾唇。
她也不是不知道害怕。
纪忱江眸光微凉,突然开口,“靠近些。”
傅绫罗心尖蓦地颤了下,靠近?
她强压下深呼吸的冲动,迟疑着往前迈了一步,见纪忱江目光更冷,她又硬着头皮往前一步。
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比上次更近。
而纪忱江愈发深邃冷凝的眼眸,叫傅绫罗窈窕的身子一寸寸僵硬,从心里往外透着寒。
“怕我会吃了你,还是怕我会打杀了你?”即便那张俊美矜贵的面容紧绷,目光锋锐,纪忱江语气依然懒洋洋的,听着反倒有点温和。
傅绫罗却浑身都叫嚣着危险。
她后退几步,小心跪下,浓密睫毛鸦羽一般颤抖着,秾艳滴粉的鹅蛋脸儿变得雪白,声音都带上了颤抖。
“王上说笑了,绫罗不怕。”
纪忱江轻笑出声,山不来就他,他就山也一样。
他站起身,原本因惫懒姿态而淡化的强大压迫力,瞬间随着挺拔身姿在书房内加重。
他一步步靠近傅绫罗,即便靠近女子,会让他浑身跟针扎一样,胃里隐隐翻涌,纪忱江面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他声音更温和了些,“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如此,浑身上下都说着害怕,只嘴上不肯服输。”
走到傅绫罗身前两步处,他顿住脚步,淡淡道:“抬起头来。”
傅绫罗绞着手指,直起身来。
看到她一双狐狸眼儿因惊吓而漫出水光,潋滟流转,显得更加妩媚多娇,纪忱江语气也更加轻缓。
“那次,你要我替你收拾傅家,现在,是要我替你灭了傅家?”
傅绫罗心底愈发紧绷,嗓音抖得几乎语不成句,“绫罗不敢。”
纪忱江定定注视着她的眸子,语气突然转冷,带着几分戾气,“你十岁就敢算计本王,有何不敢?我没与你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你是觉得本王不会杀你?”
谈话的节奏一直在纪忱江手中,令傅绫罗心中的弦绷得几乎要断掉。
但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般惊慌,她预料到了这场责难,变故和惊恐来的越快,她越是冷静。
傅绫罗膝行后退几步,再次叩下去,“王上,我阿爹为主身陨,我寄居王府,傅家就再也不能拿父亲的情分来扰王上清净。”
“我替阿孃探望王上,完成王上和阿孃的吩咐,是以得了来王上跟前伺候的机会。”
“此番来前头,无论王上要什么结果,绫罗拼了命都会交付,故绫罗无法认同王上的话。”
她抬起头,水波盈盈的目光与纪忱江对视,强压颤抖——
“我从不曾算计王上,绫罗只想用自己的价值,换得一个机会,一个为自己,为阿爹讨回公道的机会,求王上恩准!”
纪忱江居高临下,淡淡扫过傅绫罗发红的眼眶。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像一只吓坏了的小狐狸,用尽自己最大的勇气,挥舞着爪子冲他咆哮。
一如既往,倔强,且无用。
他转身坐回软塌,因为他刚才逼迫的缘故,傅绫罗已经离他有十几步远,是足以让他身上刺痛消失的程度。
纪忱江依然盯着她的眼睛,在傅绫罗即将顶不住垂下眸子之前,他才轻启薄唇,又恢复了先前的惫懒。
“看在阿孃的面子上,我给你这个机会,若你犯了错,卫明会送你出府,王府中所有人都跟你再无关系,听懂了吗?”
傅绫罗懂,若是她把握不住这次机会,连祝阿孃她也不能再见。
以前,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原来王上是如此喜怒无常的性子。
她既没有退路,干脆豁出去,“绫罗明白,请王上允准,在我滚出王府之前,墨麟阁由我来掌管。”
纪忱江挑了下眉,“如你所愿,出去。”
傅绫罗一颗心终于落地,最难闯的关算是过了,她再次叩头,“谢王上恩典,绫罗告退!”
等傅绫罗离开书房,纪忱江又将目光放回到邸报上。
只是在拿起笔准备批复的前一刻,他突然顿住,心生异样。
刚才,这小女娘最后一句话,不像前面说话,一点都没发抖。
他眸中露出些许兴味,这叫从未算计过他?

傅绫罗从书房内出来,并未看到乔安,只有铜甲卫和宁音守着。
宁音见娘子玲珑剔透的鹅蛋脸上,没甚表情,那狐狸眼儿淡静如海,心下稍微松了口气。
她过去扶着傅绫罗下台阶,“乔阿兄去为王上提膳了,娘子,咱们现在该做什么?”
话音刚落,细弱白嫩的胳膊扶到手心,宁音才感觉到傅绫罗浑身的无力,惊了一下。
好在乔安离开,铜甲卫就不必应付了。
傅绫罗放心倚在宁音身上,尽量淡定道:“先在墨麟阁转转,我们去找明阿兄,听他安排差事。”
宁音赶忙点头,不动声色用上点力,扶着傅绫罗往外走。
“王上这么吓人吗?”出了垂花门,宁音才小小声问。
傅绫罗同样小声回答:“可止小儿哭,你说吓不吓人?”
阿爹阿娘还在时,阿娘性子软,阿爹宠她没边儿,傅绫罗从小就要强。
哪怕是父母都去世,还被叔婶算计,傅绫罗倔强性子养成,也能咬牙撑住,只偷偷在被窝里掉眼泪。
被吓到不敢哭,也只有在定江王面前那一回。
所以她在书房不全是装的,她确实有点怕王上。
不等宁音感叹什么,就听到了熟悉的轻笑声。
主仆二人一抬头,就见卫明笑眯眯在垂花门外,不等她们去找,已在等着了。
见她们看过来,卫明这才开口,“王上可准你留在前头了?”
傅绫罗赶紧上前,笑道:“还得多谢明阿兄和阿孃,王上才肯给我这个机会。”
卫明莞尔,他心里清楚,以阿棠的性子,但凡有机会,她绝对能抓住。
“乔安一点指望不上,你来了,我也能轻松些,咱们边走边说。”卫明同样笑着侧身。
傅绫罗心知,卫明身为长史,府里府外都得他来忙活,这会儿还特地过来等,是心疼她。
她心中更感激,“若明阿兄实在太忙,吩咐底下人安排我的差事就是了。”
卫明笑着摆手,只道不打紧,“自后院开了以后,祝阿孃坐镇后院,前院就再无管妇,王上房里的事又信不过旁人,少不得都是我来张罗,其他人也说不明白。”
因为傅翟没将那位赐婚的公主带回来,府里没有王妃,给了皇庭和封地空子,送了许多夫人过来。
皇庭的赏赐不可辞,那府里有一位夫人和十位夫人也没甚区别,为了让水更浑一些,干脆都收下。
只不过后院人多眼杂,也都得盯紧了,能镇得住这些夫人的,也就只有祝阿孃。
好几年时间,王上身边只有卫明和乔安,墨麟阁伺候的规格粗糙了不少。
这会儿日头已经高了,他们紧着走到墨麟阁的侧房,傅绫罗刚想开口仔细问差事,就察觉卫明坐下的动作不大对劲。
卫明自幼跟随傅翟习武,傅绫罗对他行走坐卧的姿势算得上熟悉。
仔细想想,刚才卫明摆手时,还有转身看她说话时,也与平日不大一样。
宁音这个跟卫喆习过武的眼更尖,她见娘子盯着卫明看,仔细看了下,不禁瞪大眼。
“卫长史,您受了仗刑?”
只有被打了板子,才会从后背到尾巴根都这么僵硬,因为后背连成一片那块地儿都疼。
傅绫罗刚坐下就忍不住站起身,粉嫩白皙的小脸立时白了三分,“明阿兄被王上责罚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喆阿兄也被罚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场豪赌。
卫明和卫喆帮她,又何尝不是一种赌,她原本想说的话再说不出口,清凌凌的眸子止不住泛红。
傅绫罗不喜依靠别人。
平日里祝阿孃疼她,她不错眼的真心孝顺着。
卫明兄弟照顾她,他们的生活起居,傅绫罗也都事无巨细地,从自家铺子里挑好的,妥帖照顾他们。
靠着阿爹留下的情分,傅绫罗不会倔强到什么帮助都不肯要,只讲究个有来有往。
可眼下,傅绫罗在书房明确感觉到了王上的怒气,若卫明卫喆因为她被王上厌弃,这情分她还不起。
卫明无奈瞪了眼缩着脖子的宁音,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不知道给兄长们留点脸吗?
见傅绫罗那双黑白分明的狐狸眼儿水光波动,卫明赶紧解释,“嗐,你别瞎想,王上是个好主君,其实实话跟他说了,傅家的情形他也知道,应是会替你张目,怪我们没直说。”
傅绫罗只不信,鼻尖微微泛酸,“是我愚笨,对傅家还存了念想,才害得两位兄长和阿孃为我筹谋,我……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们……”
卫明从小被摔打,这点仗刑真不算什么,但傅绫罗的难过让他脑瓜子开始疼。
师母和师父的死,给阿棠留下了太大的阴影。
她从那时起,变得不爱出门,还特别要强,明明该是掌心捧着的娇娇儿,却生怕给人添一点麻烦。
他咬牙抬起胳膊,弹傅绫罗一个脑瓜崩,“都叫你别胡思乱想,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见傅绫罗捂着脑袋抬头,卫明收了笑,认真道:“师父教导过我,人总会有自己的小心思,王上要的也并非完人,但身为属下,最要紧的便是忠心二字,我不会忘。”
“叫你来前头,是心疼你,也不全是为你,最要紧的,是为了王上。”
“是我和阿孃惦记着王上屋里的事儿,动了心眼子,王上不喜人算计,才罚了我们,真跟你没多大关系。”
傅绫罗仔细盯着卫明看。
他从小就是个笑面虎,这会儿不笑了,正气凛然的眸子里全是真诚,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忠君是应该的,傅绫罗心想,至于算计王上被罚,那她是不会的。
反正在书房,她只是放大了自己对王上的害怕而已,这怎么叫算计呢,这是坦诚。
既然说起这个话题,卫明就不免多指点傅绫罗几句。
他问:“你可想好了要在前头伺候?若你现在反悔,王上定不会为难你。傅家那些昏人,还有立女户的事,只要我和阿喆以王上的名义出面,他们也翻不了天。”
他以比刚才还认真的态度,盯着傅绫罗道:“若是你在前面伺候,收拾傅家倒是更容易,立女户一时三刻的你就别想了,知道的事情越多,你就越不能离开。”
卫明不想小师妹受女户的罪,夸大几分吓唬她。
“王上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君,王上大业安稳之前,你再无离开的机会。”
傅绫罗心里生出点子微妙,不对,王上其实给了她选择。
原本她听王上说,只要犯了错就要撵她走,心里还有些紧张。
现在想来,她有种荒谬的猜测,这莫非是王上给她离开的机会?
傅绫罗不会自作多情,以为王上是为着她才如此说,少不得是阿爹留下的情分。
那这位王上喜怒不定,却真真是个好人?
不知怎的,傅绫罗对定江王那份缘自幼时的畏惧,突然淡了些。
心底缓缓思忖着,并不耽误她从卫明手中,将墨麟阁的一应杂事都接过来。
最重要的,就是进出内外院和前后院的对牌。
卫明不好拿什么百花齐放,子息不孤跟傅绫罗商讨,只交代傅绫罗——
“要做什么,祝阿孃会与你说清楚,不明白的你只管问阿孃,这几日你自己在墨麟阁选个住处搬过来。”
“我记下了。”傅绫罗点头。
祝阿孃要她看的那些书,还有这管妇的职责,心思通透如她,已差不多猜出要做什么。
身为管妇要为王上值夜,还要‘伺候’夫人,住后宅肯定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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