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生戾气之余,有些不解,她不是会吃亏的人啊。
傅绫罗笑而不语,她自是像阿爹比像阿娘多,否则早就死在不知哪个角落里了。
卫明见她不愿多说,无奈隔空点点她额头,“这事儿你别管了,交给我来,我看那傅二是骨头又痒了。”
傅绫罗这才开口,“明阿兄刚回来,事务繁忙,万不必为阿棠操心。”
她与卫明一起往里走,轻声解释,“立女户需得傅家族老支持,现在收拾他们,若打草惊蛇,祖父祖母急上头出什么昏招,反倒麻烦。”
碍于孝道,她不能明着忤逆祖父祖母,即便以势压人,传出去也要损了定江王府的颜面。
父亲留下的情分不多,总要用在刀刃上。
不如就让傅家先做一阵子美梦,等到女户的事情办妥,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气都得气死。
卫明看着傅绫罗欲言又止,有心想问问她,是否真的想好终身不嫁。
大睿律例,只要得到父族族老的同意,女子终生不嫁,死后将财产捐出三分之二给族中的话,是可以自立女户,守住父族家产的。
那得是傅家死绝了的情况,现下傅家二老还在,傅绫罗最多能保住母亲的嫁妆不被傅家所得。
师父可就这一个女儿,卫明实在不忍傅绫罗孤独终老。
傅绫罗只轻声换了话题,“明阿兄来后院寻祝阿孃有要紧事?得劳烦阿兄等等,我伺候祝阿孃喝完药,再请你进去可好?”
仆从傅绫罗能拦,卫明她不会拦。
想要稳妥地离开定江王府,府里真正牵扯到定江王的事情,她从来都不会沾。
卫明看了眼傅绫罗端着的药汤,眉宇间升起愁色,“祝阿孃病的很严重?”
傅绫罗清浅笑道:“能起来身了,只是还咳嗽的厉害,不耽误说话。”
卫明苦笑,“王上震怒归来,在书房中谁都不见,茶饭不思,只有祝阿孃能劝几句,可祝阿孃病着……若我强请祝阿孃过去,王上得吃了我。”
他也是进了后院才知道此事。
傅绫罗垂眸不语,这是祝阿孃和卫明该操心的事情,她从不多问。
不过,王上又生气了?她心底微哂。
定江王纪忱江是大睿唯一一位分封了土地的异姓王,南地边境的定江郡和边南郡都是纪家封地。
纪家从大睿立朝起,世代为大睿守卫南疆,所以,南疆驻军又被称为纪家军。
如今京都连皇族封王都忌惮,只会更忌惮定江王。
具体的傅绫罗不清楚,但她在王府客居这五年,定江王几乎是一月一怒。
可她见过真正的定江王什么模样。
那个只小时候近距离接触过一次,至今回想起来都令她心底泛凉的男人,绝不是个喜形于色的勇莽武夫,就是不知做给谁看了。
以前,多是生气,大怒,这回巡边两个多月不在,改震怒了。
傅绫罗凉凉地寻思着,难不成是连过年前后不好发火的两个月也算上了?
“算了,我随你进去探望阿孃。”卫明想了想,又开口道。
他本想回去,再想其他办法。
但碰上刚才傅绫罗几句话吓跑那小厮,卫明又生了其他主意,干脆跟傅绫罗一起去见祝阿孃。
他们一进西院,伺候的女婢们就听到动静,赶紧过来伺候她脱了云头锦履进屋。
卫明只在外厅等着。
“卫大来了?”傅绫罗刚进屋,还不等见到人,就听到沙哑却干脆的女声带着点虚弱从幔帐后传出来。
“是,来寻您说话。”傅绫罗轻声道,将药盘放在床头方凳上。
掀开的床幔后,背靠软垫坐着个略丰腴的中年女子。
虽上了年纪,却只眼角有点浅浅皱纹,仍是柔婉大气模样,即便有些憔悴,也丝毫不损颜色。
可她一旦抬起头,那双寒凛丹凤眸子,立刻就能让人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
祝阿孃不经意扫了眼那药碗,眉心起了褶皱,沉声吩咐,“请他进来。”
婢子刚要动,傅绫罗缓声开口,“且慢。”
她眸中漾着点无奈的笑,端起药碗递过去,声音不疾不徐送入祝阿孃耳中,“您先把药喝了,再请明阿兄进来。”
祝阿孃瞪她,语气不善,“我都说我已经好了,左不过是咳嗽几声,一个个都把我当泥捏的,我喝些润肺的甜汤也就是了,你端药汤子来,是咒我呢?!”
伺候的女婢已经低下头去,后院里没几个不怕祝阿孃的,尤其是现在她发脾气,更吓人。
寻常祝阿孃不发脾气,是懒得搭理,谁办错了事儿,直接从严处置就是了。
若是她发脾气,那就是大事,回回见血。
不然陈六听到傅绫罗的话,也不能跑得那么快。
但傅绫罗却不怕,对旁人祝阿孃心狠,对她却是嘴硬心软。
她只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贝齿轻咬樱唇装可怜,递碗的动作却分毫不变。
祝阿孃见吓唬不住傅绫罗,僵持片刻,只得恨恨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干下去,紧皱眉头忍着恶心的味道偏开头,“快把——唔。”
傅绫罗眼疾手快,将准备好的糖饵塞进祝阿孃口中,赶紧端着碗出去了。
好歹跟卫明说话之前,先垫一口肚子。
都说不能空腹喝药,但看女婢那瑟缩模样,傅绫罗就知道,肯定没伺候进去多少朝食。
卫明进来后,一抬头就见祝阿孃眼神不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王上小时候是祝阿孃教导,他们跟着一起,没少被打手板,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是谁惹我们阿孃生气了,跟我说,我替您收拾他。”卫明挂着笑,小心翼翼凑过去。
祝阿孃冷哼了声,咽下糖饵,接过婢子手中的温水漱口,冷声吩咐,“叫她在门口站着,她就是躲到天边去,我也能收拾她!”
女婢低头应下,赶紧出去。
卫明在一旁嘿嘿笑,祝阿孃这会儿就是下了锅的鸭,浑身上下就剩嘴硬了。
刚才见傅绫罗不进来,他就知道,祝阿孃这脾气是冲阿棠去的。
满府上下,就只有王上和阿棠不怕祝阿孃。
“怎回来这么早?”祝阿孃看到傅绫罗守门后,偏过头轻咳几声,沙哑着嗓子问道。
卫明收了笑,脸色微沉,小声道:“我们离了府城,那新上任的监察御史后脚就跟了去,还只带了两个护卫,找死都没见过这么找的。”
“南疆能放过这么个肥羊?将人掳了去,军中也有收拾不得的细作,等着抓王上的把柄呢。”
京都里那位圣人如今年纪大了,除了愈发昏庸外,越来越容忍不了封地兵强马壮的王族,频繁安插探子和监察御史。
与其叫监察御史,不如说是叫找茬的。
各封地都为此所苦,就如同暗流涌动的泉水,总有一日要爆发。
单说定江郡,三年就换了俩御史。
上个御史被他们收拾过太老实,去岁回京都述职,被找茬下了大狱。
新来的这个估计也怕被召唤回京都治罪,简直是用生命在作死。
南疆抓住人后,得知这是京都来的官员,写了封极为挑衅的信,令使者大摇大摆送了来。
除了嘲讽大睿无能,还摆明车马要赎金,金银财帛和粮食的数量用狮子大开口都不足以形容。
若是定江王不肯赎人,京都少不得要借题发挥治定江王的罪。
若是赎人,银粮都是定江郡百姓们生存所需,给了南疆,百姓们日子就不好过了。
简直是进退两难。
卫明哼笑出声,“好在王上‘脾气大’,京都是知道的,王上直接当着使者的面吐血昏厥,气晕了好几回,咱们才这么早回来将养。”
祝阿孃越听脸色越黑,皇城近几年越来越过分,这是想要逼死定江王。
那群酒囊饭袋不敢拿皇族封王开刀,怕他们借残害同族的名义联手造反,就先从异姓王这里下手。
毕竟定江王是外人,若定江王反了,京都就能下诏让各封地王族除逆贼,两败俱伤,打得一手好算盘。
京都从根子上已经烂了。
那些早被酒肉和权势泡坏了的昏人,也不寻思寻思,若定江郡破,各地乱起来,不止南疆会打上皇城,北面的戎人和西面的蕃人联合起来,这大睿江山也别要了。
祝阿孃明白了卫明来意。
跟过去一样,眼下定江王‘怒急伤身’,王府里那些探子自要探个分明。
书房他们进不去,肯定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偏这些人暂时还收拾不得。
没什么比得上祝阿孃这个地位特殊的保母前去,哭天喊地闹腾着做一番戏更有说服力。
祝阿孃沉吟片刻,坐起身来,“我陪你去。”
卫明赶紧拦,“可别,您要是这样去了,真伤了身子,王上真得打死我。”
“那你打算如何?”祝阿孃顿住动作。
都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孩子,他一开口,她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卫明嘿嘿笑,瞥了眼门口的窈窕身影,“让阿棠去呗,她是您身边养大的,跟您去差不多,唱起大戏来,力气也够。”
宁音端着盛放艾丸的红漆盘进门,闻言脚步一顿,但眉心刚拢了下就散开。
祝阿孃和娘子早就有共鸣,这些年从不叫娘子往前院去,现在娘子已及笄,为了避嫌,祝阿孃肯定更不会同意。
外头安静站着的傅绫罗也这么想。
她刚入府时,祝阿孃对她不了解,还曾多番叮嘱她,想好好在王府过活,一定要远离定江王。
如今,她的心思祝阿孃最懂,绝不会同意。
但主仆二人未曾想,祝阿孃却没急着反驳,只挑眉与卫明对视一眼。
卫明虽是笑嘻嘻的没正行,眼神却意味深长,冷静无比。
显然让傅绫罗去,还有其他深意。
祝阿孃脑海中念头一转,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躺了回去,“好,就让阿棠去。”
外头原本笃定的宁音差点摔了盘子。
气定神闲的傅绫罗都愣住了,祝阿孃怎会答应?
因为要带着膳食去前头,卫明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先一步离开。
换了宁音在门口守着,她手都快绞烂了,心神不宁直挂在了脸上。
娘子不去前院,都能让那些掐尖的想划花她的脸。
若娘子真去了前院,那些夫人们还不吃了娘子?
这可不是说笑而已。
后院的夫人们全是皇庭赏赐、封王们送礼而来,定江王于女色上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从未到后院来过。
也就偶尔会请夫人们上前头去,也没听说叫过几次水。
宁音比傅绫罗大三岁,于男女之事上知道的多一些。
她心道,宠爱上满足不了,后宅里那么多夫人,可不就剩下勾心斗角了么?
就算她双拳能敌四手,娘子还有祝阿孃护着,到底没有千日防贼的,后宅妇人弯弯绕绕的算计真是防不胜防。
越想宁音越觉得,这王府跟傅家那狼虎窝都差不多了,真真得早些离开。
卧房内,傅绫罗娇俏芙蓉面依旧沉静。
她动作轻缓地拿银勺碾碎艾丸,放入香炉里点上,待得起了烟,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在屋里走动。
杨婉的保母杨媪精通药理,现下住在庄子上,艾丸是她研制出来的。
点燃后可吸收药汤子的苦涩和屋里的闷湿气,再打开窗户散一散,放上些瓜果,味道很快就能消除,在傅绫罗的铺子里卖得很好。
祝阿孃靠在枕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傅绫罗。
阿棠从小就沉得住气,经过她教导后,心里有主意,面上也端得住,若是她肯嫁人,当是时下最适合大户的主母。
想到这儿,祝阿孃心里叹了口气,出声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让你去前头?”
傅绫罗感觉屋里清苦味道渐消,将香炉放在圆桌上,端着婢子刚做好的甜汤,凑到祝阿孃身边来。
“我知道阿孃不会害我。”
祝阿孃看着她莹白如玉的纤细手指搅动甜汤,挑起眉,“你莫不是想着膳食送到前头,交给乔安就回来吧?”
乔安是定江王身边伺候的长随,定江王一应起居都是他伺候。
见傅绫罗不吭声,祝阿孃干脆把话说明白了,“我让你去前头,是让你在王上面前留个好印象,讨王上个恩典,若你想敷衍,不如不去。”
卫明的打算,祝阿孃不用多想就明白。
卫明心疼小师妹,也知道傅家的烂摊子不好摆脱,想叫傅绫罗在王上面前露个脸。
女娘嫁人,为夫家绵延子嗣,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是个女娘就能舍弃嫁妆立女户,规矩立法就要乱套了。
祝阿孃是可以出面,但她也是女子,威慑力不够。
傅家族老即便答应,心底也会不痛快,有可能狮子大开口,甚至可能暗中跟傅家通信,让傅绫罗达不成心愿。
定江王是南地的天,若是能以王上的名义与傅家族老谈,他们必不敢拦,甚至还会帮傅绫罗压制傅家,傅绫罗立女户的事情才能稳妥。
傅绫罗静静听祝阿孃揉碎了跟讲,先伺候祝阿孃把甜汤给喝了,才低低开口。
“阿孃,我小时候见过王上,您叮嘱我别靠近王上的时候,我不敢说……”她那柔婉的嗓音放低后,无端显得惹人怜惜,“我很怕王上。”
傅绫罗抬起头,真诚看着祝阿孃。
当年二房惦记她阿娘的嫁妆,早就有迹可循。
先是她屋里出现的马蜂,后是必经之路上的毒蛇……出门看灯会之前,她已提起了十万分的警惕。
在灯会上,被过继给大房的傅华嬴哭闹不休,仆妇强拉着宁音去给傅华嬴买糖葫芦,傅绫罗就知道不好了。
等仆妇们突然不见,她当机立断脱了外衣,往最大的酒楼前头跑。
小巷子不能去,万一被人掳走,无人救她。
人多的地方也不能去,若被人说是家里闹脾气的淘气女娘,无人信她。
她知道定江王会去酒楼为学子举办的灯会题词,卫明卫喆定会跟着。
她当时的想法是,找到卫明卫喆护她回家。
但等看到见到那身穿黑色广袖长袍的颀长身影,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卫明兄弟能护她一时,若她仍留在傅家,早晚要被二房害死或卖掉。
她冲上前,没找卫明,去拉住了定江王的衣袖,求他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救自己一命。
那时太冷了,她怕被人抓住,脱掉了外衣,哆哆嗦嗦哭得格外可怜。
她清楚自己随了阿娘的那份柔弱,还是个孩子,笃定定江王会心软。
但她记得很清楚,定江王逆着灯笼的光芒低头,深邃的眸子比天气还令人心寒,一眼看过来她就不敢哭了。
他声音有些冷漠,也有些玩味,只问了她一句,“你可知你阿爹是怎么死的?”
傅绫罗不知,但她还是被接进了府。
后来,傅绫罗问过卫明才知道,父亲是没听吩咐,才会死在定江城外十里的桃花林。
他本不用死的,却因惦念着妻女想早些回家,走了不该走的路。
定江王可以不管她,但还是看在傅翟的情分上,将她养在了王府里。
那个一句话就能令傅绫罗记住父亲的舔犊之情,又感恩王府恩情的男人,太深不可测了。
傅绫罗觉得,自己的心眼子比不过,确实怕他。
她握紧祝阿孃的手,“阿孃,我阿娘的嫁妆不少,这几年外头的铺子也赚了些,只要利益足够,族老们肯定会松口的,麻烦您我已经很愧疚了,怎敢再去麻烦王上。”
祝阿孃从傅绫罗眼中,看到了不安。
她摸了摸傅绫罗的脑袋,“小时候不让你近前,是怕你收不住心思,毁了你阿爹留下的情分,现在让你近前,是我清楚我养的孩子们何种心性。”
“你从小被父母娇宠,虽吃了些苦头,进王府后也是养尊处优,如何知道在外头,一个女娘想要立足有多难……”
傅绫罗心头一怔,心里的抵触消了些。
祝阿孃眸中闪过一丝回忆和怅然,“我阿娘也是攥着万贯家财,却仍丢了性命,连我都成了奴籍陪嫁南地,阿孃实不想叫你也吃那样的苦。”
“你所心心念念的,并非一座大宅,几个武婢,些许护卫就能达成所愿。若你要嫁人,我还能护着你,可你想走的路,也只有王上出面,才能保你平安。”
祝阿孃隐下没提的是,如今天下的局势,早晚是要乱的。
若真乱起来,所有人都是洪流中的浮萍,若不能攀附住最硬的那根木头,只有死路一条。
阿棠心思足够清明,也够冷静聪慧,可她对外头的世道了解太少,还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傅绫罗认真将祝阿孃的话听到心里,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靠在了祝阿孃身上。
相似小说推荐
-
芳香袭人(月光蓝莲) [穿越重生] 《(清穿同人)芳香袭人[甄嬛传]》全集 作者:月光蓝莲【完结】晋江2022-03-31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1...
-
族长压力大(雁九) [穿越重生] 《族长压力大》全集 作者:雁九【完结】起点VII2018-02-28完结历史 两宋元明58.79万字 23.12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