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筷子,立刻起身,“我去找阿棠。”
“不必,你累得不轻,吃过饭先休息,要传什么信,我去。”卫喆拦住他。
卫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很是欣慰,“行,你小子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兄了。”
卫喆面无表情,阿兄开心就好。
收到信儿的时候,傅绫罗正在盘账,外头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二房占去的铺面已收回来大半。
二房最在意的,无非是花不完的金银财帛,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还能顾得上撺掇老两口替子休妻,想必是她太心软,给他们留了太多的银钱。
既如此,那就干脆来个大酬宾,让他们剩下的铺子也活不下去。
不给活路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二房会做。
在卫明那边传来消息之前,她得先把坑挖好。
到了掌灯时分,宁音就开始发愁。
这些日子傅绫罗早出晚归,坐下就是看账本子,又食欲不振,本就纤细的腰肢,如今两个巴掌就能掐过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收到卫喆送过来的消息,宁音顾不上跟卫喆多说话,赶紧小跑着给傅绫罗送过来。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前院缺管妇」
“管妇?”宁音也识字,探头看了眼,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管妇不都得是成了亲的妇人才能做吗?”
不管后宅还是前院,管妇操心的都是主子起居和传宗接代之事,不知人事的女婢自没有成了亲的妇人妥帖。
傅绫罗细细思忖片刻,收起纸条起身,目光平静,“谁说未嫁女娘就不能做管妇?把刚做好的枇杷膏端上,去找祝阿孃。”
宁音赶紧听吩咐行事,但路上,她还是有些迟疑,“娘子,后院里本就传得不好听,您即便能去前头,说是管妇,那些夫人和女婢肯定会说的更难听,若传出去……”
就算不嫁人,女娘也得要名声。
在王上身边伺候,娘子又是如此盛的容貌,清誉只怕保不住。
“若一辈子活在后宅,最要紧的是脸面,想要在外头立足,最要紧的是豁得出去。”傅绫罗远远看着西院摇曳的羊角宫灯,声音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若要脸能让阿爹阿娘在九泉之下安心,她傅绫罗会是这天底下最乖巧贤淑的女娘。
可她没有这个运道,有的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宁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心里跟泡了黄连水一样苦。
傅绫罗还没进门,就听到清亮干脆的女声不客气道:“哟,我还以为阿棠三头六臂,自个儿就收拾了傅家那起子蛆虫,原来还记得这屋里有个喘气儿的呢?”
傅绫罗心里的急迫顿了下,露出个浅笑,“听阿孃这话,您身子总算是好全了,我也不用怕糟心事气坏了您,可不就得求阿孃做主嘛。”
“你能干着呢,有卫明和卫喆两个小子在,我能帮你什么?”祝阿孃斜靠在美人肩圈椅上凉凉道,宁音去前头找人,瞒不过她。
“我老了,不过也就是收拾个把不省心的管事,让后宅更安静些,好让你把账本子算清楚。”
傅绫罗莞尔,这几日太忙,她和宁音都忘了去看戏。
宁音和伺候的女婢们目光碰上,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带着无言的默契往外退。
祝阿孃的嘴太毒,心气儿估计也不大顺,她们还是别上赶着触霉头。
等宁音在门口守着,傅绫罗这才卸了浑身的规矩,不管祝阿孃脸色好看难看,凑过去抱住祝阿孃的腰肢。
“阿孃您说,这五年多,我将自己困在后院里,是不是做错了?”
她盼着自己的沉默和些许退让,能麻痹已占了便宜的傅家,给她时间慢慢成长,彻底摆脱泥潭,守住属于阿爹的傅家,让他们盘算落空。
可事实证明,她长再多心眼子,也抵不过始终如一的畜生。
祝阿孃心疼地抚摸傅绫罗的脑袋,只嘴上还不肯服软,“你惦念那是你和你阿爹的血脉至亲,却不想人家有没有把你当人看!”
“不管是让那两个老东西再也开不了口,还是让傅家二房去地底下悔恨,手段你都清楚,却由着自己的性子,万事不萦于心,你怪谁?”
傅绫罗眼眶泛红,声音低软沙哑,让人听着疼到心窝子里,“他们的死活我不在意,我只是舍不得……傅家的一切都是阿爹拼命得来的。”
阿爹最得意的,便是他一手打拼下的家业。
她是个女娘,无法顶立门户。
所以即便不喜欢傅华嬴,她也还是将这个弟弟接手,希望他能撑起大房。
她恨不能用上一切手段,将傅家二老和二房剥皮割肉。
但因那是阿爹重视的亲人,傅华嬴也不能落个不孝名声,她才忍着恶心,不想让阿爹阿娘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那你现在舍得了?”祝阿孃挑眉问道。
傅绫罗抬起头,认真看向祝阿孃,“那日去王上身边伺候,王上教我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达成目的,就得付出代价。”
“连王上都不怕旁人以为他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我又何必害怕毁了阿爹一生所得。”
她只为自己的愚昧后悔,有道是不破不立,将脓血剜掉,只留下好肉,才能重新生长。
“阿孃,我不想离开王府了,您能帮我吗?”傅绫罗将白皙的脸蛋靠在祝阿孃腿上,轻声喃喃道。
“我不想杀了他们,他们不配去死。”
“我要成为王上手中的刀,让他们见到我就疼,一次记不住,那就十次,百次,总能叫他们再不敢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祝阿孃已经收到卫明送来的消息,她露出个满意的笑,“早等你这句话,现在明白还不迟,东西我已准备好,等你吃透,再去前头伺候。”
不像傅绫罗太在意故去的父母,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别说捅十次百次的刀子,千刀万剐她都会帮傅绫罗实现。
傅绫罗愣了下,随即起身端正给祝阿孃行礼,傅家没能让她哭,此刻她却鼻尖泛酸。
“阿孃,阿棠绝不会让您失望。”
“记住你的话。”祝阿孃笑得意味深长。
不待傅绫罗细琢磨,她便扬声让人将给傅绫罗准备的箱子找出来。
“回去吧,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傅绫罗应下,宁音赶紧从女婢手中接过不算大的木箱。
回到自己院子里以后,傅绫罗立刻开了箱,里面只放了三本有两指厚的书。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眼神坚定拿起一本掀开,宁音也有些好奇,探过头来看。
下一刻,主仆俩白生生的脸蛋都仿佛着了火,直接呆住了。
傅绫罗小时候,阿爹特别疼她,傅翟只要休沐在家,基本都会将她带在身边。
不是让她看着卫明和卫喆被摔打,就是带她出去铺子耍。
所以傅绫罗喜欢看账本子,也喜欢看人习武,但对之乎者也的书她是真看不下去。
祝阿孃给的书,第一本最厚,傅绫罗是抱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打开的。
但再大的决心,都挡不住她内心的震惊。
书内册第一页,只写着三个字——房中术。
傅绫罗和宁音都是十几岁的女娘,宁音好歹还听女婢们私下说过一些呢,傅绫罗对此是真的是一无所知。
在咬牙继续往下看后头的书时,两人的脸直接变成了猴子屁股。
第二本被宁音拿起来的,干脆是避火册子。
宁音跟烫手一样将书扔出去,“娘子,虽然……可这,这也太豁得出去了吧?”
傅绫罗:“……”她也没想到,祝阿孃的法子会是这个。
她紧咬贝齿,鼓足勇气拿起第三本书,稍稍松了口气,好在第三本名字很风雅,叫《大乐赋》。
“也许,是阿孃放错了呢,还有一本正经的。”傅绫罗小声道。
宁音鼓着红通通的腮帮子看她,娘子自个儿信这话吗?
傅绫罗垂着漂亮的眸子不看她,翻开书页,主要也没别的解释了。
话说阿孃听清楚她说的是管妇,不是小妇吧?
后宅里都知道王妃只会是京都赐婚的公主,旁人即便进得了后院,也必定是小妇。
傅绫罗眼神黯了下,她阿爹最后一次任务,便是去定江郡最北边替王上迎亲,护卫被赐婚的公主来定江郡。
结果在桃花林遭遇了刺杀,不只是傅翟与护送的铜甲卫死了,那位赐婚的公主也香消玉损。
不知为何,定江王一直没再请赐王妃,京都也再没下过赐婚的旨意。
想起阿爹,傅绫罗脸上的绯色渐渐褪下去,开始认真看《大乐赋》。
谁知,刚看几页,她也忍不住将书给丢到一旁,原本白玉一般的脸颊,红得火烧云一般,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这《大乐赋》竟然比房中术和避火册子还过分,里面干脆就讲了不同的姿势、身份、年纪……在敦伦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1]。
宁音在一旁幽幽开口:“第三本正经?”
傅绫罗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迟疑了片刻,先收起书,“等明日阿孃起身,咱们再去问问吧。”
但等夜深人静,宁音睡着了之后,傅绫罗辗转反侧,还是起身点上灯,又咬牙将书取了出来。
阿孃既然给她这个,一定有用。
多学些东西总没坏处,反正她又不打算嫁人,就算看这个不是女娘该做的事情又怎样?
傅绫罗努力在心里劝服自己,红着张猴子腚,到底还是没放下书。
这样的深夜里,有人硬着头皮在知识的海洋里挣扎,就有人气定神闲,于书房中运筹帷幄。
墨麟阁书房内,纹理细密的紫檀木书桌后,纪忱江斜靠美人肩,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墨玉扳指,依旧半阖着眸子,慵懒淡漠。
一旁乔安伺候着茶水,书桌前站着卫明卫喆兄弟俩。
“那几个深受其苦的封地,必定会抓住岑御史犯蠢一事,借机向京都发难,京都再派人来,起码得带上脑子。”卫明笑呵呵在下首道。
“说不准此次咱们可以浑水摸鱼,动几个钉子,挑拨其他监察御史和封地的关系,好叫其他封地乱上一乱。”
纪忱江浅淡的薄唇中溢出一声轻笑,“只要我没反,圣人没死,封地就乱不起来。”
京都里酒囊饭袋越多,各地封王就越稳得住。
不是他们多聪慧,而是那些有志之士能看得出天下将乱,会各寻明主。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现在谁出头,谁就会是京都立威的椽子,再想要登上那把椅子,都得压制欲望,等待合适时机。
西面土地贫瘠,北地戎人彪悍,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南地这草茂粮丰之地,京都也早就惦记这块肥肉,想打压定江郡。
暗流涌动不假,却都还算沉得住气,定江郡不反,圣人不死,封地很难乱起来。
卫喆抱着剑言简意赅,“王上只管吩咐,反了又如何,咱们的暗卫已在京都和各封地都站住脚跟。”
卫喆是铜甲卫首领,暗卫一事,向来由他操持。
“我若造反,就如了京都的心思。封地乱,京都占着大义,苦的只会是百姓。”纪忱江彻底闭上眸子,声音懒洋洋的。
“哪里乱,都不如让京都乱起来。”
京都不稳,封王们自会清君侧、诛奸佞。
这些年他已经差不多将南地稳住,跟谁合作,这大睿都能变天。
卫喆没吭声,他们这些心腹都清楚,王上从不想坐上那个位子,他要的只是这个肮脏又腐朽的王朝覆灭。
卫明眼神闪了闪,“想叫京都乱起来,其实也不难,王上已二十有二,却仍无王妃,若王上突然有了子嗣……”
纪忱江睁开眼,定定看着卫明,“你想替我临幸后院?”
他的毛病,卫明知道,若想有子嗣,只怕是得叫人代劳。
卫明赶紧低头,苦笑着解释,“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要让各方探子都得到消息,各封地来的夫人们得到盛宠,有数个怀上身孕,孩子生没生出来并不重要。”
京都不会等孩子出生才有动静,只怕一有孕信,只要跟封王送来的人有关,圣人多疑,定会有动作。
“京都一直拿没有适龄公主的借口,迟迟不肯赐婚,得到消息,会选跟皇家沾亲带故的大臣之女,封为公主前来,只要公主到不了定江郡,势必会起冲突。”
京都就是想要定江王绝后,当初,身为大睿公主的老王妃才会用那么……恶心的法子来害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京都大概已经猜到王上的隐患,才会稳坐钓鱼台,不肯赐下王妃。
一旦定江王府内有了子嗣的消息,害怕定江郡与其他封地联手,京都绝对坐不住。
要么就是频繁让皇亲国戚来送死,要么就是动手除掉府里夫人们的子嗣,亦或想方设法除掉王上。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那群酒囊饭袋易挑拨,京都都得乱,只缺个引子。
卫明嘿嘿笑着看向纪忱江,“不需要王上牺牲自己的清白,只要令探子相信便可。”
“可先前王上不是已经招夫人们来侍寝了?”乔安没明白,“卫喆说,探子根本不信,还说王上是……”
乔安差点说秃噜嘴,被纪忱江眼神扫过来,赶紧捂住嘴缩起脖子。
纪忱江似笑非笑看乔安,“说我是断袖之癖?断的是你?”
乔安苦着脸给自己一嘴巴,“是属下胡言乱语,王上阳刚威猛,都是那些小人胡说。”
卫明若有所思看向乔安,“王上请了夫人们过来,可夫人们侍寝与否她们自己知道。”
他露出个更灿烂的笑,“若乔安能代替王上宠幸夫人们,有孕的事情倒是不必操心了。”
乔安差点没蹦起来,“绝对不行!我,我忠心耿耿,怎么能冒犯主上的人,若被人发现,我还活不活了!”
“发现不了,灯一黑,你不出声,都一样。”卫喆冷不丁开口。
乔安梗着脖子不服气,“咱们都没娶妻,你怎就知道一样?”
他抱着胳膊看向没出声的纪忱江,可怜巴巴道:“王上,我,我阿娘说了,好儿郎就得为自家娘子守身如玉,我,我答应阿娘了的。”
纪忱江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年前乔婶追着你打,是为什么?”
乔安:“……我回头就去相看!”
他和阿娘住在东侧院,阿娘嫌弃他娶不到媳妇还不肯去相看,在院子里追着他打了好半天。
他以为别人不知道,没想到……乔安恶狠狠看向卫明。
一定是他在隔壁听见了,怎么什么都跟王上说!
卫明憋着笑,轻咳几声,“若乔安不肯,只怕还得另寻他法,这已是最简单的法子。”
“不需要我,随你们想什么法子。”纪忱江淡淡道,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就行。
乔安蹙眉,王上不干活,他也不行,怎么让夫人们觉得自己盛宠,再有孕,梦里吗?
他下意识看向卫明和卫喆。
不等兄弟俩瞪回去,门口就传来祝阿孃的声音,“我有法子。”
卫明眼神闪了闪,看样子阿棠是明白他的意思,去找了祝阿孃。
乔安赶紧开门,请祝阿孃进来。
“阿孃怎么来了?”纪忱江睁开眼,起身笑道。
祝阿孃轻哼,“我再不来,你们这几个混球,就快要让王府绿云罩顶了。”
“我在门口听了会儿,你们所想,简单的很。”祝阿孃慢条斯理道,“儿郎不如女娘心细,让阿棠来王上身边伺候就行。”
乔安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囔,“您这不是为难王上呢,她还能让夫人们有孕不成?”
祝阿孃淡淡看了眼乔安,转头看向纪忱江。
“要么给乔安净身,要么让阿棠在屋里伺候,我保证后院百花齐放,子息不孤。”
“别跟我说办法多得是,我由着你们折腾了好几载,断袖名声都出来了,你们要还折腾,干脆把我送庙里去,我眼不见不为净。”
祝阿孃向来是这种干脆利落又嘴巴毒的性子,纪忱江从小被她拉扯大,也不愿与她辩驳。
他只朝祝阿孃无奈地笑笑,目光落到乔安身上。
乔安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夹着腿,先前还是替王上干活,这会子干脆想断了他以后干活的念想。
他斩钉截铁改口:“我觉得没人比傅娘子更聪明了,她那么善良,说不定是送子观音转世,一定能让夫人们有孕!”
众人:“……”为了老乔家不绝后,乔安也是很拼命在胡说八道了。
祝阿孃懒得看他现眼,只看着纪忱江。
她养大的孩子她清楚,他不愿意,谁都勉强不了他。
纪忱江瞥向卫明和卫喆,俩人立刻低下头,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略一思忖,纪忱江笑了出来,惫懒地在美人肩上靠坐下来,垂下眸子遮住冷意,语气波澜不惊,“行啊,听阿孃的,让她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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