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晨嘴角抽了抽,怨不得说自己这从堂兄“憨”呢,难道自己还能欺负桂重阳不成?这也太高看他了。比年岁自己小三岁,比个头自己也比不过桂重阳。
杨武跟着起身,不过却没有梅小八的担心。
梅晨看着是机灵,可到底才九岁,哪里比不得上桂重阳?
桂重阳拍了拍梅小八的手,道:“没事,吃完饭正好也要出去溜达溜达。”
梅小八这才不甘不愿地放下手,眼睁睁地看着桂重阳与梅晨出去,面上难掩关心。
杨武摇摇头道:“放心吧,一个梅小九而已。他爷爷都不敢欺负重阳,更不要说他这个当孙子的了!不过是不死心,想要求几句情,重阳应不应不打紧,他求了自己也就安心了。”
梅小八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倒是放心了,坐下来继续吃起来。
村塾门口。
梅晨求桂重阳出来,与杨武说的差不多,确实是为了求情来的,却不是为了杨青树夫妇,而是为了族中姊妹。
“他们两口子罪有应得,怎么处置都不嫌轻,可真要因‘偷窃’成了刑余之人,就不是惩罚他们两口子,而是惩罚一族之人。男人还罢,寻常影响的少,能影响的就是四族兄与柏二叔,可说句不好听的话,四族兄的天份与年岁在这里摆着,族中这点事情就算有人计较也不过是小瑕疵;柏二叔那边,一个秀才考了十几年,考上了也是倒数上,举人还摸不着别,未必有出仕那日;可对于梅氏女儿来说,影响就大了,已出嫁的会因此被婆家说嘴小瞧,未出嫁的以后说亲都要被人挑剔轻鄙。桂三哥平日看着冷淡,可既能真心孝顺族姑还为朵姐姐预备嫁妆,可见是个心软的,能不能好好想想,就没有其他法子,换个名头,既能惩戒二人,还能不影响其他人么?”梅晨正色道。
梅晨这番话倒不是无的放矢,之前梅安着急也是因为这个。
世人眼中,一姓一家,要是出个“贼”,族亲难免被人质疑品行。
这一番话,不像梅晨一个九岁孩子能想到的。这世上少年天才有,也有童子知晓世情的,可梅晨这个小书呆,并不在其中。
桂重阳倒是有几分好奇,打量梅晨两眼,道:“这是偷听了你爹娘的话?”
梅晨满面涨红,眼神闪烁,手足无措,显然是让桂重阳说着了。
桂重阳正色道:“你爹娘想到这个,不是当说给你祖父么?”
别看桂重阳辈分低、年岁小,可到底是一家之主,如今梅家有资格代表桂重阳“谈判”的只有梅安这个村老。
就算梅家女眷再无辜,桂重阳也不可能因梅晨提了一嘴就真的去费心费力。这是梅家的顾虑,又不是桂家的。
梅晨讪讪道:“我爹听我娘说这个,就去跟我爷说了。我爷说树大叔活该,也当受个教训,叫其他族人记住,晓得违律犯法的事情做不得!”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不以为然。
与梅安打了几次交道,桂重阳也看出来了。
老头是个放不下架子的,当着儿孙说的再“大义凛然”,也不过晓得希望不大、不爱弯腰求情罢了。
至于连累族人之类的,又有什么愁的。
梅安是村老,还是梅氏族长,要是官司判了,直接开祠堂驱除梅青树这一支就是了。
如今同姓不算什么,一个祖宗才是族亲,除族了就不是族亲了,自是能将影响力降至最低。说不得因“除族”之事,还能对外展示一下梅家的高洁。
作甚不低头?要是一直桂五抗在前头,要与梅家打官司的是桂五,梅安也敢这样硬气?不过是因桂重阳年岁小,就算晓得他有靠山,可也瞧不起罢了。
桂重阳心里嗤笑,摆摆手,道:“既是梅老这个意思,就莫要节外生枝了。你也是杞人忧天,要真是影响坏到那个地步,梅老早就急了,还用你操心这个?”
梅晨哑然,神色怏怏,满眼纠结,显然还不死心。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桂重阳望向门口,就见不远处一个儒衫少年翩翩而至。
无需人开口,只入了眼,儒衫少年就晓得前面那瘦弱少年就是那位桂重阳了。
桂重阳,也没有疑惑,心里自语道:“梅晟了!”
桂远去世未满周年,桂重阳虽脱了白孝,也是一身细布素服,不见半点绫罗。
要说乡下人家,都是布衣,可是布与布又不同,衣服样式细节也精致。
梅晟这一年半跟着老师去了几次京城,府学学生中有寒门学子,可更多的还是累宦之家与书香门第出身的子弟,倒是在一个官家子弟身上见过类似装扮,听说用的是贡布,是金陵那边最时兴的款式。
眼前少年年岁、装扮,又是村塾门口,除了从南京回来的桂重阳,还能有哪个?
只是这贡布,非权贵人家不可得,桂重阳年岁在这里,吃喝都是靠着长辈,那个桂远真的只是村民口中“怯懦没出息的混账行子”?
一时之间,梅晟心中想到许多。
桂重阳这里,一眼认出梅晟来,倒不是说有多能耐,可以“慧眼识人”,而是梅晟穿着儒服、戴了儒冠,又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除了村里人最爱提及的少年秀才梅晟,一般人也不有资格这样装扮。
梅晨也看到梅晟,立时带了欢喜,迎了上去:“四哥回来了!”
倒是能看出梅晨真心欢喜,小奶音含了蜜,双眼放光,要是有尾巴,都要跟着摇起来了。
梅晟含笑点头道:“小九在,这是午歇?怎么在外边站着?”
梅晨点头道:“午歇,我……我与桂三哥刚说话来着。四哥来寻善爷爷?”
梅晟点点头,又对旁边的桂重阳颔首见过,方进了村塾。
梅晨眼睛盯着梅晟的背影,也没有心思与桂重阳再说话,立时跟着进去了。
桂重阳望了眼梅童生屋子的方向,心中有些意外。
早在没见梅晟之前,桂重阳就琢磨过此人。
毕竟桂家与梅家的旧怨不是一桩两桩,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怼上,自然要“知己知彼”,梅家老壮青几辈人,其中让桂重阳顾忌的就是梅晟。
梅晟,是“九丁”遗孤,要是他因此迁怒怨恨桂家,也说得过去。
“三纲五常”中有“父为子纲”这一条,可见世人眼中父子关系为诸亲之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桂家没有杀梅青松,可梅青松之死确实与桂家脱不了关系,说的直白了,桂重阳就是梅晟的仇人之子。
当年丁难过后,桂家破家补偿,可能补偿的有限,又都是对老一辈。
因为“丁难”成为孤儿的梅晟、梅朵、李桃儿三人,除了梅朵运气好些,由真心疼爱她的亲姑姑抚养,其他两个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还有丧父的梅小姑姑随母改嫁,丧父的桂春、桂秋也打小没少受欺负。
与这些人相比,“生而丧母”的桂重阳,之前过得日子却是在福窝里了。
梅晟见桂重阳的反应太淡然,无悲无喜,与见陌生人无差,是真的忘了两家恩怨?还是记得也不放在心上?还是,藏在深处,等待时机?
村塾夫子室。
看到长孙进来,梅童生露出惊喜来,连忙起身,上前拉着梅晟胳膊,道:“晟儿回来了,快来爷爷跟前看看,怎地这么瘦?”
这般热络,倒是让梅晟意外。
搁在以往,祖孙相见,梅童生总要先端起祖父的架子,问一遍县学功课,然后再挑剔二三。还有梅晟端午、中秋还有前几日“继祖母”进门都没有回来,老头子也当要皱眉唠叨几刻钟。
要说梅童生之前对自己续弦长孙不露面气不气、恼不恼,那自然是气恼的,只是这几日儿子、媳妇话里话外对李氏少了恭敬,让他恼怒之余也心寒不已。
如今他还好好的,儿子、媳妇都不将他当回事儿,等老了还指望那两口子的孝敬?
梅童生晓得,以后能指望的还是梅晟这个孙子。
梅晟是长房长孙,承继祖宗香火的,他与李氏以后跟着长孙过,也说得过去。
如今梅童生倒是庆幸之前没有正式分家,现下他心里有了盘算,亲近孙子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挑剔训斥?
“这棉衣还是前两年的,断了一大截,哪里还能穿得?回头让你继祖母帮你拾掇一身新的?”梅童生看着袖口空了半截,难得带了几分忐忑,一边说话一边看梅晟的反应。
梅晟本想要拒绝,可想起之前杜氏的阴阳怪气,点头道:“那就劳烦老太太了。”
这是承认李氏身份了?
梅童生立时眉开眼笑。
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嫩妇,是个懂事本分的,真要像那两个畜生说的,不算妻只算妾他可舍不得。
梅童生轻咳了两声道:“难得你回来,要不……趁着你在,开次祠堂?”
开祠堂,不过为给新妇正名。
梅家到底是庄户人家,并没有那种成亲次日就给新妇在族谱上添名的规矩,多半是除夕祭祖的时候添上族中新妇或新丁。
实在是梅秀才与杜氏夫妇两个心存不良,梅童生又偏了新妇,担心节外生枝,就想早日解决此事。
梅晟闻言,不由无语。
梅青树的官司初十开审,如今族人都提心吊胆等结果,谁有心思开祠堂?
“安爷爷那边担心青树叔的官司,怕是开堂前,顾不上别的。”梅晟想了想,道。
官司后,要是梅青树真的被刑罚,那说不得梅安就要开祠堂,将梅青树这一支除族了。
梅晟与桂重阳两个,倒是不约而同猜到这个。
这是民间宗族惩戒不法族人最常见的法子,毕竟家族出个刑犯可是大事,以后地方有个大事小情都是嫌疑犯,连带着其他族人服丁役也会因是“罪属”被派给最脏最累的活计。
梅晨到底年岁还小,不晓得这个,才以为对其他人影响不大。
提及官司,梅童生不由着恼,却不是对桂重阳,而是对梅青树夫妇。
要晓得梅小八过继之事,可是他做主主持的,梅青树夫妇之前糊弄梅小八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梅小八上面还有他这个“嗣伯祖”。
又因为这个官司发生在梅童生娶李氏后,又有人将李氏“命硬”的事情拿出来说,只说是她妨碍的。梅童生既心疼李氏,自是将梅青树夫妇恨得死死的。
“哼!你那大堂祖父自诩为人公正,公正个屁,族里出了这样的人,早就该案发就开祠堂除族,就因为是他亲侄子就徇私起来。之前他还找了我,想要我去桂家说项,被我拒了。咱们可不参合这个,你也仔细点儿,别被那老家伙给哄了!可不是姓梅就是一家子了!”梅童生道。
梅晟笑着点点头,又与梅童生说几句,就起身要走。今天他要回县学,冬日天黑的早,还要早点返程。
再三确定孙子官司结束后会再回来,梅童生才摆摆手叫他离开。
夫子室外,梅晨已经等了半天,脚都要冻麻了。
见到梅晟出来,梅晨忙迎了过去。
在梅心中,最崇敬的就是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族兄。
族兄这样聪明,肯定能想打法子既惩戒大堂叔夫妇又能保全梅家的名声,那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小班中,因为有不少人见梅晟入了村塾,小学生们都交头接耳,议论起这位“小三元”来。
梅小八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重阳哥,四哥是不是为了官司回来的?他是秀才呢,要是偏着那边怎么办?实在不行,俺也跟着上堂吧,俺是证人呢……”
第200章 有人伸爪子
梅小八忧心忡忡,显然是真的担心梅晟对桂、梅两家的官司不利。之所以犹豫,到底是有几分顾虑,不是为了梅青树夫妇,而是因对梅平老两口。他心中不是不怨,可也就是怨罢了,到底是当孙子的,还做不到毫无牵挂的地步。
桂重阳摇摇头道:“胡乱琢磨什么?不用你操心的这个。就算他偏了,也没什么。”
县令张量就是桂重阳在这个官司上的底气,别说梅晟只是小秀才,就是个举人,也轮不到他到县衙指手画脚。
就是梅晟将县学教谕搬出来说情,寒门出身的县令或许会给顾念几分,可是张量家里是皇亲,底气十足,行事自然也少了束缚。
桂、梅两家的官司,本就是桂家“杀鸡骇猴”之举,一个梅晟还不足与让局面有变化。
桂重阳说的底气十足,梅小八自然也是信服。
倒是前后坐着的小学生,有听到这一句的,对桂重阳颇有些不解。
世人都说“以和为贵”,这桂重阳就不晓得退一步?桂五在镇上赚再多钱有什么用?民不与官斗,桂家就不怕梅晟当官了报复?这不是招灾么?
村塾门口,梅晟看着梅晨,眼中多了几分好奇:“换个罪名惩戒树大叔与树大婶?你怎么想到这个?”
梅晨摸了摸后脑勺道:“他们有错在前,是当惩戒,可要是背着贼名难免连累到族中女眷,换个罪名不是正好么?”
梅晟想了想,摇头道:“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桂家是原告,现下的罪名查有实证,对于他们来说省心还出气,怕是轻易不会改动!”
梅晨眼中带了几分希望道:“四哥,我与桂重阳做了三个月同学,他并不是难说话的人,况且顺姑姑与朵儿族姐也是梅家女,要是好生央求他,他会应的。”
梅晟看着小族弟,倒是喜他的赤子心性,虽说这想法有些幼稚不足之处,可到底心是好的,倒是比他祖父为人更实诚些。
可是却是寻错了人。
同样是孤儿,桂重阳最恨得是杜里正,抱着“为父洗冤”的念头,也是想着早日揭开当年真相,让“幕后凶手”得到应有的报应;到了梅晟这里,随着年岁渐长,调查出当年蛛丝马迹,最恨的不是杜里正,而是同样有着“偷钱”嫌疑的梅秀才。
对于其他梅姓族人,梅晟也没有亲近的意思。
人人都有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早年他在叔婶欺凌下,族人只当未见;等他“小三元”,一个一个上来凑近乎,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稀罕这种“情分”?
在梅晟看来,梅家人多是如祖父、叔父那样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才会使得族内不平之事一件一件。
梅晟是巴不得梅家倒霉的,怎么会真心帮梅晨出主意?
可是梅晨眼巴巴看着,梅晟便也没有拒绝,沉吟了片刻:“不想树大叔的官司连累到族里,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梅晨忙追问道:“什么法子?”
“让平叔祖出面去告树大叔‘不孝’,到时候树大叔受了惩戒,桂家出了气,平叔祖再撤诉就是!”梅晟道。
父告子“不孝”,自然一告一个准。
梅晨不由目瞪口呆:“可……可‘不孝’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
就算还没有学习《大明律》,梅晨也听过戏词儿,晓得这条罪名可不是说的玩的,查出实证来不死也流,且是遇赦不赦。
梅晟道:“可只有这样,才能掩住先前‘盗窃’之事,也能让桂家心甘情愿撤状子……只要最后平叔祖撤状子,县令大人不会为难的,这种恶逆之案,与地方官面上也不好看,谁也不愿意真成了实案。”
梅晨听得眼睛放光,要不是下午还有课,恨不得立时回家去寻叔祖父。
梅晨郑重谢过,梅晟道:“这不过是下策,最稳当的法子就是开祠堂,分作两处,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连累哪个。”
梅晨点头道:“就是就是,等过几年大堂叔改好了,再允他归宗就是。”
有桂五这个例子,梅晨心中“除族”也不算大事,反而还有“归宗”在。
梅晟看看天色,没有再耽搁,又劝了梅晨两句好生读书的话,便回镇上去了。如今他那好二叔已经染上毒瘾,成了废人,梅晟虽是幸灾乐祸,却也气闷不已。
还没有轮得着出手,仇人就倒大霉,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这想着,一阵风吹来,梅晟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身上旧衣,加快了脚步。他却是不晓得,梅秀才输光了家当,就开始卖他这个侄子了。
西集镇,百味香,二楼包间。
梅秀才满脸蜡黄,面上带了几分谄媚,一边倒酒一边道:“金老哥怎么才回来?兄弟可是想死金老哥了!”
素来端着架子,如今也不端了,热热乎乎的称兄道弟起来。
老金挑了挑眉,露出几分得意道:“还不是侯爷那边,不放心梁家大小姐的婚事,让我过去问了好几遍,说实不行就不在三河寻了,直接叫夫人接梁小姐进京待嫁!”
梅秀才闻言,不由急了,道:“既是梁宜人与梁相公都在三河,这梁小姐自然还是嫁到近处两相便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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