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木家村过去服丁役去蒙古运军粮的的是九人,梅家长房、二房各有一人,是梅晟之父梅青松与梅朵之父梅青竹,结果自然是堂兄弟两个尽亡。
梅晟冷笑道:“当年抽丁是二抽一、三抽二,长房三丁该抽两人。”
梅青柏的秀才是去年才中的,那之前自然也要服丁役。
“长房与二房当年已经分家,二爷爷还有村塾的束脩进账,我不信二房凑不到五两银子。”梅晟道。
梅朵望向梅氏:“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氏这才睁开眼睛,双目尽赤:“当年桂家要卖地凑银子,你爷爷奶奶就不放心,毕竟梅家有出三丁,也想要帮桂家一把。可是你爷爷素来怜贫惜弱,常帮村塾里的寒门学子垫付束脩,手上积蓄有限。抽丁的事情一出,长房借口没有富裕,已经借了八两银子过去。丢银子的事情一出,为了凑银子,家里能当的都当的,凑了二十三两四钱银,可离了县城,就遭了贼,你祖父也被打昏,大正月在野外躺了半天,染了风寒……”
“证据是什么?二爷爷是不是晓得了?”梅晟道。
梅朵咬牙道:“等到出丁前一日,我爹不放心,拖着病体去了桂家,才晓得长房交了五两丁银要免梅青柏之丁役。那五两是银元宝,上面有镇上当铺的印记,大舅晓得我家丢银的事,晓得不对,拿了银子让我爹认……我爹呕了一口血,去长房找人,他们父子已经躲出去,只有你爹在,正收拾行李,准备次日出丁,其他的事都不晓得……大舅曾问我爹,要不要将我大哥的名下换下来,将梅青柏的报上去,我爹没有同意……”
其实当年就算是桂里正与梅二爷爷怀疑梅童生,也只是怀疑梅童生,到底是拿不准。
因为镇上的当铺人人都能去,梅家二房要抽两丁,典当凑银子也不算稀奇。这也是桂里正只是私下里探问梅二爷爷,而梅二爷爷不愿用侄子替下儿子的原因。
万一只是凑巧呢?万一冤枉了梅童生呢?
等到梅氏父母双亡,被大伯堂兄逼嫁,走投无路,只能抱着一线希望,用这件事来“威胁”梅童生。
梅童生却是自己就心虚,只当梅氏有了实证,接受了“威胁”,答应梅氏带梅朵留在桂家,不过也逼着梅氏发毒誓,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否则死去的梅二爷爷与梅青竹下辈子投不到人胎。
桂远偷丁银,被村里人唾弃;梅家的行为却是比那个更恶劣。
桂远“出走”时只有十五岁,并不知道家里凑不齐二百两银子。梅童生却是在明知道银子凑不齐,只能出丁时“抢”银子,且为了遮掩此事,只拿出来五两,连长子、侄子都断送了。
或许梅童生当初只是图财,没有想到会这样严重,可是后果在这里,要是传扬出去,梅家就要名声扫地,梅童生自然是顾虑重重。
“畜生!不是人!”梅朵气的浑身发抖。
实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做了这样的亏心事,等到梅家二房断嗣时却是半点愧疚,反而得寸进尺,霸占了二房家产。
梅氏也是红了眼圈,当年她刚知晓真相时,反应比梅朵好不了多少。要不然是梅朵这个襁褓中的侄女需要抚养,她都想要拿菜刀与梅童生同归于尽。
梅晟却是依旧平静,梅朵愤愤难平,道:“你可想明白了,那不仅是我们二房的仇人,也是你的!”
梅晟漠然道:“拿五两银子送到桂家是他,‘劫道’抢钱的也是他么?”
梅朵愣住,梅氏也抬起头来。
第197章 少年的心思你别猜
木家村这样的地方,有个风吹草动,人人都晓得,梅晟又是村子里最体面的人物之一。
就算是与梅家再不对付的人家,也说不出梅晟前程不好的话。
秀才公本就难出,村子里百十来年就出了这两位,自然众人瞩目。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梅晟接下来不好,考个十次八次都落第,也不过四十来岁,依旧是举人可期。更不要说梅晟是童试的“小三元”,名字在学政大人跟前挂了号的,说不得运气好,乡试初次就过了。
这未来的“举人老爷”半年没回村,一回来就先去梅安家,再去桂家老宅,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眼前梅青树夫妇这场官司罢了。
村民都观望着,看热闹不嫌事大,谁让如今梅家与桂家日子都过得好呢,有酸梅氏一族祖坟冒青烟的,也有酸桂家爆发的。
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家,凭什么桂梅两家日子越来越好?
要是桂梅两家跟杜家一样,一开始就是富裕的,大家也就羡慕归羡慕,不会生什么恶毒心思;可大家原本差不多,这差距一下子拉起来,那就都犯了红眼病,只盼着这两家坏的。
大家巴不得这村里过得顶好的两户人家能够斗起来,可心里也明白,既是梅晟都出面了,那多半桂家也就该“借坡下驴”了。
没想到,梅晟客客气气进了桂家,出来时却是阴沉着脸。
这,实不像是“调解”成功的样子。
梅安先一步得了消息,只有叹气的份。
梅晟倒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梅安这里知会了一声:“孙儿无能,有负所托。”面上不无愧疚。
梅平焦急,还要再说,被梅安止住。
梅安道:“辛苦你跑一趟了,先家去吧,你也许久没回来了。”
梅晟告辞回家,梅平则是忍不住迁怒梅氏姑侄:“顺娘同朵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晟哥儿都出面了,她们姑侄也不应承一声!”
在梅平看来,要是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肯尽力说情,桂重阳还是会给这姑侄两个面子的。
梅安皱眉道:“行了,能张罗的都张罗了,莫要再多事。”
连哄带吓,梅平总算是消停了。
梅平被顾忌重重,不敢再死缠烂打。
梅童生家中,看到梅晟回来,李氏与杜氏都带了几分不自在。
李氏不自在的原因,自己名义上是“祖母”,可梅秀才夫妇不服顺,并没有敬自己为母的意思。
谁都晓得梅晟与叔婶不合,眼前这少年本应是她拉拢示好的对象,可她进门的日子梅晟都没回来,前几日认亲时也不在,谁晓得梅晟人认不认她这个“继祖母”,一时之间忐忑不已。
杜氏则是掐眼看不上这个侄子。
村里人都说梅家祖坟冒青烟,满村的文气儿都让梅家给占了。可在杜氏眼中,公公那辈是两个童生,等到丈夫这辈除了丈夫中了秀才,死了的堂小叔子也中了童生;可到了小一辈兄弟里,梅晟则是直接中了“小三元”,自己儿子那里却是还差的远了,为什么?
杜氏这当亲娘的,自然不会觉得儿子资质差,只觉得是梅晟八字太硬,克父克母不说,学业上也霸道,才夺了儿子的文气儿,看着能顺眼了才怪。
梅晟半年未归,杜氏连问一句吃饭没有都懒得问,翻着白眼说一句:“这半年面也不露,银子花光想起家里了?就是喂狗,还晓得汪汪两声呢!”说罢,就挑了帘子进去。
李氏站在廊下,却是不敢这样硬气,带笑道:“晟哥儿回来了,前儿你祖父还念叨着。”
哪里是念叨,梅童生是看着儿子、儿媳妇不肯敬茶,太不恭敬,借着骂没回来的梅晟敲打那夫妇两个。
梅晟看到院子里生人,脚下迟缓。
李氏见状,越发不安,面上也带了出来。
前几日敬茶,梅秀才夫妇可是都没有敬的意思,最后不欢而散。
梅晟却是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进门那位“继祖母”,客客气气道:“见过……老太太……”
这“祖母”实叫不出来的,也只能这样称呼了。
李氏年方十八,听了这称呼不免臊的满脸通红,却是心里安了许多,倒是真心感激,温和道:“晟哥儿快去洗漱,我去热饭,一会儿就得!”
梅晟应了一声,却是没有往前走,而是直接转身出去。
李氏见状,不免疑惑,却见梅晟见了旁边的荒院,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梅晟在这院子里竟然没有屋子,而是住在隔壁旧屋。
梅家现在的院子是梅二爷爷在世时建的,一色的青砖瓦房,隔壁老宅却是土坯房贴了半拉砖面,本来就是老宅破旧,又荒了十几年,都塌了好几处,哪里还好住人?
李氏见状,不免咋舌,对着厢房摇了摇头。
这杜氏莫不是傻子?就算早年不爱白养侄子,如今侄子都考出来了,前途似锦,别人巴结还找不到门路,还不想着缓和关系?
因继子夫妇态度不善,原本的“三日回门”也在梅秀才的嘲讽中取消,李氏这两天心里也不安,对于杜氏这个“儿媳妇”也隐隐带了畏惧,如今梅晟回来,倒是踏实许多。
杜氏是大傻子,她又不傻,这会儿功夫,李氏已经打定主意好好与梅童生说说,可不能自家骨肉反而生分来。听说梅晟在县学用功,寻常不愿意回来,这连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爱回来才怪。
李氏心里打着小算盘,颠儿颠儿往厨房去了。
杜氏从厢房里出来,看着李氏风摆杨柳的柔嫩腰肢,又望了望隔壁院子,冷笑不已。
十八的奶奶,十四的孙子,这要是出点花花事儿,看梅晟还能光鲜起来不能?
梅家旧宅。
到底是进了十月,初冬时节,屋子里久不住人,一开门尘土飞扬,还寒气逼人。
除了一床被褥,屋子里只有一套旧桌椅,笔墨纸砚、换洗衣服自是在县学宿舍。
梅晟站在门口看了两眼,退了出来,站在廊下,不由想起桂重阳来。
桂重阳,桂远之子,十二岁,原居南京,五月中旬回乡,落户木家村。
“西桂”的日子,以桂重阳的回归,大不相同。
村里人虽都以为桂家现在的日子是桂五“归宗”的缘故,可梅晟却不这样看。
旁观者清,那桂家的日子,明显是从桂重阳回来才有了转机;就是桂五的“归宗”,也是在桂重阳回乡后。
随后桂家在村里盖房,桂五在镇上开店,桂家又接连买地,日子一下子殷实起来,都是桂五顶在前头,桂重阳被当成身子不好、只带了十箱子书回来的孤子,可却不想想,桂重阳要真的只有十箱子书本家当,那怎么千里迢迢回乡?
梅晟性子素来冷清,眼下也不禁隐隐生出几分雀跃,并没有犹豫,直接大踏步出去,往村塾去了。
初来乍到,就能与梅童生父子怼上,怎么会是才识字的蒙童?
江南文风鼎盛,非北地能比,桂重阳的年岁,已经是能童试的时候,却是入了村塾小班,所为何来?
村塾里,午歇时候。
杜七依旧是谁也不搭理,打开杜家小厮刚送来的食盒,里面是一盘浓油赤酱、热气腾腾的四喜丸子,还有几个肉龙,满屋子荤香,扑鼻而来,引得不少小学生流口水。
桂重阳则已经是杨武、梅小八两个在一处吃饭,不时低语两句。
梅晨坐在第一排,看着眼前没有打开的食盒,面上带了几分挣扎。
梅晨年岁不大,可这几日家里长辈都为了堂叔家的官司发愁,他都看在眼里。
其实,梅晨心里并不觉得桂重阳打官司过分,自家堂叔、堂婶指使儿子入室盗窃不说,被揭穿还对桂重阳动手,明显是死不悔改,活该吃官司,可是那到底是他亲堂叔、亲堂婶,叔祖父又赖上自家,祖父这两日都短了精神。
梅晨吐了口气,握了握手,站了起来,往桂重阳三人走去。
梅晨这一动,小学生们望过来。
梅、桂两家正在打官司,这是要动手了?可是梅晨比梅小八还小呢,这身板也不行吧?要是梅五、梅七过来,还差不多。可这两人好像被拘在家里,不敢来上课了。
梅小八撂下筷子,面上带了几分戒备。
短短几日,梅小八经历世态炎凉,对于祖父、大伯那边心里不无埋怨,连带着对于伯祖父这一支情分也淡了。
人人都说伯祖父为人公正,可是这“公正”显然分时候,有利于梅家的就“公正”,不利于梅家时也只做未见。
就是梅家族内的事,不也是稀里糊涂一团乱账么?要不然姑姑与姐姐也不会被迫离家,跑到桂家来生活。
梅小八只是个村里顽童,别的道理不晓得,却也明白自己是梅家人,如今吃喝在桂家不对。自己名份上是梅青竹族叔的儿子,那也不当是姑姑这个“出嫁女”养育,而是当接收了梅家二房家产的梅秀才抚孤。
只是没有人给梅小八做主,加上梅小八贪恋桂家的好日子,才会一次两次回到桂家。
梅晨纠结半天,本是冲着桂重阳来的,可是看到梅小八的神情,未免有些不爽,看了眼他眼前吃了一半空食盒与带了油花的嘴,脸色臭臭道:“八哥属猪的么,叔爷爷都要愁死了,八哥倒是吃的香!”
梅小八坦然道:“俺吃的香,二爷爷只有欢喜的。”
梅晨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梅小八已经低下头,拿了筷子要接着吃。
梅晨指了梅小八皱眉道:“你有没有良心?你大爷、大娘对你不好,可你爷爷、奶奶可是将你当眼珠子疼!”
这就改口了?
虽说过继后,梅小八本当改口,可因梅家二房名存实亡,上面只有梅氏在,没有人让梅小八改口,梅小八原来只改了“爹娘”称呼,对于本生家那边其他都是照旧。
梅小八喃喃道:“眼珠子?要被打死、累死的眼珠子?俺不要了……”
不管爷爷、奶奶当着他的面流了多少泪,说了多少疼他的话,可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是么?
要不是姑姑与重阳哥重新接纳他,他连学也上不了,只能在大爷家做个被白使唤的长工。爷爷、奶奶能做的,也不过是背着大爷、大娘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可怜他没娘的话罢了。
十岁的孩子,能被几句话哄住,可到底心里也能分辨出好歹来。
梅晨一时无语,心里将叔祖父一家都埋怨上了。要是当成自家骨肉,就好好疼爱;要是不当自家骨肉,就两处安生过日子。
这叫什么事儿?之前想不要就不要,见小八日子过得安稳了又借着骨肉之情折腾,如今都折腾进去大牢了,何苦来哉?
只是到底尊卑有别,就算老人糊涂了,也没有做孙子记仇的道理。
梅晨摇摇头,不赞成梅小八的反应,望向旁边的桂重阳就带了几分异色。
梅小八的憨厚谁不晓得?这才到桂家几个月功夫,就晓得记仇了,这算不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晓得桂重阳就不是个宽厚的,对于“东桂”族人冷淡得不行。
桂重阳对梅晨的印象并不坏,梅氏一族虽有差的,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否则的话就梅氏姑侄两个好人不成?
只是梅晨这样指责梅小八,桂重阳自然也不乐意,皱眉道:“每日夫子讲《周礼》,你也跟着学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都是最简单的,自古以来只有哥哥教训弟弟的,不曾见弟弟来教训哥哥,作甚这般失礼?”
梅家别人说梅小八,那是长辈教导,可梅晨族中排行为为九,是梅小八的从堂弟,这样指责的口气自是失礼。
梅晨满脸通红,他是比梅小八小一岁不假,可是以梅小八那样心智,委实叫人敬重不起来。一二来去,梅晨心中,倒是只将梅小八当成是族弟了。
只是梅晨年岁虽小爱面子,却是晓得是非对错,立时讪讪道:“我……忘了。”说着,对梅小八道:“八哥,对不住!”
几个旁观的小学生闻言,嗤笑不已。方才还叫“八哥”,这就忘了?
桂重阳却是看出梅晨没有说谎,梅小八摆摆手,道:“没事,俺以前不懂事,别人也不将俺当大孩子……”
桂重阳看着梅晨,心中有些可惜。
入学小三月,桂重阳看出来了,这班的小学生中只有这个梅晨是读书有几分天份。只是再好的天份,遇到梅童生这个不负责任胡乱混日子的夫子,都给耽误了。
可惜归可惜,要是没有梅家这官司,桂重阳说不得看在梅小八的面上提点一二;如今两家这样官司,他自不会再操这份心。
这会儿功夫,梅晨倒是恳求道:“桂三哥,小弟有事相商,可否出去说话?”
桂重阳看了梅晨两眼,晓得多半是为了两家官司说话,眼见着小学生们都望过来,并不想在班里歪缠,点点头起身,要随梅晨出去。
梅小八见状,一把拉住桂重阳的胳膊,气鼓鼓的对梅晨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莫要为难重阳哥?”
瞧着那样子,梅小八是真的担心梅晨欺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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