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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压力大(雁九)


一场闹剧,并不在桂重阳眼中。
他倒是平和下来,没有了之前的焦躁,有闲情逸致看山看水看人,有了不少感悟倒是越发有长兄做派,随口指点梅小八几句人情道理,都让梅小八受益匪浅。
桂家拒绝了梅家的私下和解,梅家或许就要打梅小八的主意,总不能让梅小八浑浑噩噩再被糊弄一回。
这回,桂重阳却是小看了梅家。
梅家毕竟还有梅安这个明白人在,晓得这官司无论如何都要打的,再去将梅小八拉扯进来只会让桂家跟着迁怒梅小八,徒劳无益。
要是梅家与桂家势均力敌,少不得撕破脸,不死不休;可两家不是一个分量,有个梅小八在中间调和,对梅家也是好事。
梅平心里虽怨桂家无情,可到底心疼孙子,倒是老实下来。可到底被抓的是亲儿子、亲儿媳,凑了二、三十两银子送到县衙打点,却是连人也没有见到,只晓得县太爷很生气,要严惩治下“刁民”。
数日功夫,梅平老了好几岁,真生出了卖地的心思。
之前凑那二、三十两银子,老两口将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能借的人家也都借遍,可送到衙门里连个水花都没有。
等到初十开审,谁晓得会是什么判处,总要预备些银子疏通。
可是卖给别人家,梅平还舍不得,犹豫了一番,去了次子梅青木家。
梅青木能干还有手艺,秋氏素来节俭,这夫妻两人手上应该有些积蓄。
站在次子家门口,梅平也一阵憋闷。
别人家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家这老二却是被婆娘辖制住,这些天除了第一天露了一面,就再也没有去过。自己之前张罗借钱,老二家的也是嘴里嘴里花里胡哨的,实际上就拿出来一百钱出来。
可是再没有出息,那也是亲儿子。
梅平忍了憋闷,扣门,扬声道:“老二、老二!”
出来的却不是梅青木,而是挺着大肚子的秋氏。
秋氏带了三分笑出来,却没有开门的意思,只道:“公公,他爹不在,去大兴做工去了!”
梅平闻言一愣,皱眉道:“什么时候去的?多暂回来?”
今天已经初八,后天就是衙门开堂的日子,梅青木作为梅青树的亲兄弟,这个时候走了?
“今天早上走的,腊八前回来!”秋氏脆生生道。
梅平脸色带了怒色儿,这是诚心躲出去了?
老人家这回是真伤心了,看了秋氏一眼,转身走了。
秋氏瞥了瞥嘴,转身回了屋子。
屋子里,梅青木坐立不安,带了嗔怪道:“作甚扯谎骗爹?”
秋氏也没有了往日柔顺,坐在炕沿上摸着肚子道:“不骗能怎么办?公公肯定是来要钱的,家里就那几两积蓄,给出去,家里喝西北风去?”
梅青木蹲在地上,露出痛苦之色:“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吃官司啊?”
秋氏苦口婆心到:“奴也不是白拦着你,只是爹糊涂了,你可不能糊涂。这银子咱们该花还是得花,却是不能往衙门里打水漂。等大哥官司判了,说不得两个侄子还得你这个亲叔叔看顾呢,还有二老的养老,说不得也要落到咱们身上,这钱咱们得花在刀刃上!”
梅青木素来是个脑袋笨的,只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立时带了感激道:“你真愿意接了爹娘一起过?”
秋氏嗔怪地瞪一眼道:“难道你心里,奴就是那不孝的儿媳妇!”
要说谁盼着梅青树输了官司,除了桂家人之外,还有秋氏这个梅家人。
在她看来,梅青树两口子彻底出不来才好,那样长房那几十亩地说不得就落到自己口袋里,至于已经快成丁的梅五、梅七兄弟,正好做个劳动力。
除了那几十亩地的打算之外,还有通过这官司,桂家与梅家两家彻底翻脸,以后梅家也不会再有人还向梅家小八说话,说不得还会因他长在桂家迁怒于他,那也是秋氏巴不得看到的。
只是这一番打算,秋氏不能述之于口,说不得就拿好话糊弄丈夫,却是糊弄个正着,不由地暗暗得意。
梅平是真的伤心了,却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大哥家,说了卖地的事。
如今买地难,十亩中田,可遇不可求。
梅安不是不动心,可到底是亲兄弟,不愿意趁火打劫,却也明白自己这老兄弟也是没有法子了,犹豫再三,做主道:“卖地就算了,拿这地质押,我凑七十两银子给你,什么时候你还上了,再将地收回去!”
并不是有意压价,而是之前梅平往衙门打点那二、三十两银子中,就有从梅安这里借去的十两银子。
现下中田的地价八、九两,眼下毕竟是质押,梅安这边拿出八十两已经是极厚道。
梅平看着老哥哥,红了眼圈。
这个时候,说“谢”是外道了。
就在老哥俩相对无言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安爷爷在家么?小子梅晟过来请安……”

梅晟,梅从善之孙,已故梅青松之子。
去岁的“小三元”,梅家两个秀才之一。因为叔侄同榜,有人称梅晟“小梅相公”,也有人直接称为“梅案首”。
梅安与梅平老哥俩不敢做大,听到梅晟的动静,连忙起身。
这几日,兄弟两个见识了梅童生的嘴脸,对那一房不是不埋怨,却也没有迁怒到梅晟身上。
梅家叔侄不和不是秘密,谁都晓得梅晟这个孤子与他叔叔不是一路人。
梅童生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对长孙也多有亏欠,祖孙两个也不过是面子情,否则也不至于前几日梅童生续弦的日子梅晟也没有回来。
今天,梅晟却是回来了。
老哥俩将梅晟迎进去,如对大宾,并不因年岁辈分就看轻他。
梅晟十四岁,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看着略显单薄,不过面色沉稳,面容不带稚嫩,看着十分可信模样。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袖口洗的泛白,却是斯文秀气,不显寒酸。
即便不是亲孙子,梅安看到这般少年也觉得与有荣焉;梅平却是找到主心骨似的,哽咽出声:“四郎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梅晟并未说什么大包大揽的话,而是直接问道:“安爷爷,平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孙儿在县上听了一耳朵,却是稀里糊涂的。”
梅晟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梅安就将梅青树、冯氏夫妇与梅家的纠纷的说了。
“看来重点不是方子,桂迅忌讳的是桂重阳挨打之事。”梅晟略加思量,道。
梅安苦笑着点头道:“桂五自己也这样说了,说桂家长房就这点血脉,经不起别人惦记。咱们梅家,就成了桂家‘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关键是梅青树并不无辜,别说县令与桂家有旧,就是县令是公正的,梅家也没有喊冤的道理。
梅晟又问梅安兄弟之前与桂五的“谈判”,仔细听了,松了一口气道:“安爷爷放心,平爷爷放心,桂家并无与梅家结仇之意,青树大伯有惊无险。”
梅安追问道:“盗窃要是实罪要流,到时候可怎么是好?”
梅晟道:“抓贼拿脏,既是盗窃未遂,当不会流。”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既是要给青树大大伯一个教训,怕是在里面要吃些苦头,平爷爷要是方便,不妨打点的周全些。”
梅安信服梅晟,当真是松了一口气。
梅平却是不免生出别的指望,道:“四郎,阖家上下,都没有个明白人,才慌慌张张的不成个样子。初十就要开审了,咱们也不能任由桂家倒脏水不是?外头的讼师谁晓得会不会私下里收了桂家的银子反咬咱们一口,你看能不能代……”
话未说完,却是被打断。
梅安耷拉着脸,呵道:“你发什么昏?与桂家打官司不怕,可桂家背后站着新县令,你这是要害的晟哥断送前程!”
梅平讪讪道:“这不是四郎是秀才公,新县令多少会顾忌些。”
梅安之前只觉得这老兄弟性子绵软,才会被儿子儿媳妇辖制,如今看来也不是个明白人,摆摆手道:“莫要白日做梦,秀才是见官不跪,可也只是不跪罢了。晟哥儿少年秀才,前程大好,有族人偷窃已经是丢丑之事,有什么脸面大咧咧上堂为讼?搁在别人眼中,这样‘帮亲不帮理’之人,就算读书略好些,也是个没有前途的糊涂蛋!你若舍不得银子,就任由梅青树自生自灭,莫要再牵连别人下水!”
梅平羞红了脸,搓着手道:“不是舍不得银子,这不是不放心别人……”却是自己都心虚,声音越老越低,说到最后低不可闻。
梅安懒得去搭理老兄弟,反而关切地看着梅晟道:“你爷爷怕沾上事呢,你打听打听也就回去吧,莫要惹得他生气!”
就算是少年秀才,梅晟也才十四岁,以后下场应试少不得家里出银子预备。
梅晟神色平和,道:“孙儿之前是不放心,出来打听打听,这就回去。”
梅安略觉欣慰,亲自送梅晟出来。梅平跟在后边,欲言又止,却被被梅安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直到梅晟背影渐远,老兄弟两个回院子,梅平才闷声道:“大哥作甚拦着我?就算不让晟哥儿上堂,只央求他往桂家走一遭也是好的呀。要是他能开口,桂家有什么脸拒绝?桂家可还欠着梅家一条命哩!”
梅安看着梅平摇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假?可人是桂家杀的?莫要忘了,桂家自己还死了四个人,真要追究,桂家追究谁?”
“这还用问,不是桂远偷了丁银吗?当然要追究桂远啊,就算桂远没了,桂重阳不回来了么?”梅平想也不想道。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梅安沉了脸道:“桂家丢了丁银,三个房头卖地,也凑不齐那二百两?要是桂家顺当卖了地,银子够了,哪里还用死那么多人?那故意破坏桂家卖地的,压低价买桂家地的就无辜了?”
十几年前的事,不是没有人背地里嘀咕过,只是桂家已经衰败,杜家势不可挡,就算有人看明白了,也没有人出来为桂家辩白。
如今局势逆转,桂家又起来了,杜家反而势微,也就有人敢说两句实话了。
桂家老宅,门外。
梅晟踱步过来,站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扣门。
“谁啊?”梅朵听到动静出来,看着门外少年有些迟疑。
梅朵一时猜不透来人身份,梅晟却是心中有数。
桂家长房如今四口人,除了户主桂重阳,其他三口人都是梅家人。眼前这少女,当是与自己同曾祖父的从堂妹梅朵了。
“梅朵,我是梅晟!”梅晟直言道。
梅朵闻言,立时变了脸色,望向梅晟的目光带了戒备:“你是为了梅青树两口子做说客来的?”
梅晟摇头道:“我来探望姑母!”
梅朵面带怀疑之色,不情不愿地开门道:“怎地早不探望,晚不探望,这个时候探望了?”
梅氏在上房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看到梅晟有些迟疑。
梅朵不认识梅晟,梅氏却是之前打过照面的。
梅晟作揖道:“小子梅晟,见过姑母!”
梅氏点点头,按捺住对梅晟来意的好奇,招呼梅晟到屋子里坐下。
做到堂屋,梅晟接过红枣茶,看着屋子里的摆设。
宅是新宅,家具是新家具,并不见花里花哨,却是简单洁净。再看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行事从容,面上不见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可见日子是真的舒心。
梅晟放下茶盏,道:“姑母,十三年前的事,桂重阳可查清楚了?”
梅氏闻言,不由一愣,意外道:“你不是为梅青树两口子的官司来的?”
梅晟淡漠道:“他们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哪里轮得着我这后生晚辈操心?我只想要问问,十三年前的事,幕后黑手到底是不是杜忠?”
随着桂家叔侄归来,十几年前的“九丁之难”少不得又被人提及,就有些话传到梅晟耳中,这才是梅晟匆匆赶回来的原因。

梅氏与梅朵都愣住,屋子里一片沉寂。
虽说从血脉亲缘上来讲,眼前的梅晟才是至亲,可姑侄在桂家生活多年,心里到底偏着桂家,对于梅晟隐隐有几分防范。
谁让梅晟是梅童生之孙,梅秀才之侄。
即便梅晟小时候被叔婶薄待,可他如今已经是秀才,就是梅童声这个当祖父的,对这个长孙也要哄着劝着,他们到底是一家人。
还有就是梅晟是梅青松之子,梅青松之死又与桂家脱不得干系,因此越是人人称道梅晟以后又大出息,梅氏姑侄越是担忧,担忧梅晟会因当年事仇视桂家。
桂远这个“罪魁祸首”虽死了,却有桂重阳这个儿子。要是梅晟认死理,想着“父债子还”之类的,那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桂重阳的年岁比梅晟小,身体又差,就算守孝三年后下场顺利中试,也到底起步比梅晟迟。
梅氏姑侄与桂家牵扯深,又知晓当年“九丁”之事另有隐情,并不迁怒桂重阳,可梅晟能放下怨愤么?
没有想到,梅晟今天过来竟然不是为族人说情,而是开门见山提及十三年前的事。
梅氏思绪混乱,一时无语,梅朵直接问道:“你既疑到他身上,怎么还与杜家做亲?”
当年的事情本就经不住细究,就算前面桂远“盗银出走”之事,无人探知真相,可过后杜家勾结“东桂”,阻止桂里正卖地筹钱却是实打实的。
桂家的衰败后,是杜家在木家村的立足与崛起。
劫了粮道杀人的北元人可恶,使手段拖着桂家筹不上钱的杜家更可恶。
“与杜家做亲的不是我!”梅晟淡淡的说道。
言外之意,竟是不认这门亲!
这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梅晟父母双亡,亲生祖父自是有权利做主亲事。
梅氏沉默,看了眼眼前冷清的少年,心里沉了下去。
梅晟记仇,会怨恨杜里正,难道就会宽恕桂家?
可是当年的事,真的只有桂家与杜家两家的错么?
梅氏咬了咬牙,带了几分痛苦出来。
梅朵已经恨恨道:“四十五两银子,九条人命!只为了里正之位,老天爷总会看着!”
梅晟却是不接梅朵的话,只望向梅氏,道:“十三年前,姑母到底拿了梅家什么把柄,让祖父与二叔同意姑母带了妹妹来桂家?”
梅氏变了脸色。
梅朵惊讶,望向梅氏。
梅氏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梅朵想到一个可能,哪里还坐得住,立时翻身站起来,却是不敢相问。
梅氏养大梅朵,哪里看不出她想什么,摇摇头苦笑道:“不是嫂子的事!”
梅朵松了一口气,直觉得后背都是冷汗。
“养恩大于生恩”,在梅朵心中,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姑,自然比不曾记得的生母要重要。可要是姑姑真的知晓生母被卖,却借此为条件与梅童生父子谈判脱身,又隐瞒自己十几年,那梅朵即便能体谅,可到底心里也难过。
梅氏看看嫡亲侄女,又看看从堂侄子,又忍不住看看这满屋的新家具。要是单单为了自己,她能遵守誓言,对当年的事情闭口不言,可真的不说的话说不得又给桂家招来后患。
就算梅晟今天不来,梅氏也是打算找机会提点他一二,如今看来也不算说早了。
“我不能说!”梅氏低下头,许久才开口,说的却是这四个字。
梅朵已经等着着急,不满道:“姑姑哎,你还替他们瞒什么?你当他们是亲人,可是他们当你是亲人不曾?”
梅朵虽恨杜里正,可梅童生父子也没有落下。
梅晟没有说什么,可梅朵却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梅晟来问这个,没有存好心,与梅童生父子不是一路人。
梅晟则是道:“姑姑是‘不能’说,而不是‘不想’说,可是被逼着发了毒誓?且是不利于先人?”
封一个大活人的口,也就这些手段罢了,并不难猜。
梅氏红了眼圈,抿了抿嘴唇,却是没有再言语。
梅朵皱眉道:“他们还做了什么缺德事?”
梅晟神色不变,沉声道:“还有什么?当年偷钱的,不止桂远一人!”
梅氏闭上眼睛,这不是她说的,父母长兄在地下也不会被惊扰吧?
梅朵开始还没有反映过来,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
梅氏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梅晟道:“五两银子一丁,李家、杨家日子不宽裕,勉强凑了一次,凑不到第二次还情有可原;梅家两房,总共六十多亩地,作甚凑不齐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为什么是十五两,不当是十两么?”梅朵脑子里成了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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