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重阳微微蹙眉,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这里说这话,那边杨武已经挥着胳膊,收服了几个小学生。不说别的,就杨武这大个子就比这些小毛头高一头半,高声说了两句,立时几个旁边调皮的小学生老实了。
只有原来以蒙童班班首自诩的梅晨心里不舒坦,可见了杨武那大高个,便只能撇撇嘴,自己捧着书看去了。
今日早学教的是《孝经》,梅童生还讲了一个二十四孝的小故事“卧冰求鲤”,小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桂重阳却是不以为然。
《孝经》是蒙童必须功课,桂重阳五岁时就学过。当年也眼前这些小学生似的感动,觉得不愧是流传千古的先贤故事。
可等到“老爸”过问了功课,知晓桂重阳开始学《孝经》与二十四孝故事,就又有了另一番说辞。
《孝经》还罢了,多是些面上的大规矩,士人当记得心里,那是这个世上的规范,做人除非掌握天下权柄,否则不要去挑战已有的规范。可二十四孝故事,则是听听就行了,千万不要想着跟着学。那里面确实有真正的孝道,可更多的是伪君子的求名,还有些是小可怜儿面对渣爹时的生存技巧。
二十四孝中的第一孝,“孝感动天”,就是三皇之舜的故事。故事中,舜的渣爹继母异母弟弟五次三番想要害死舜,舜都逃出生天,依旧是父亲恭顺、对弟弟友善,孝行感动了天帝,并且将两个女儿嫁给他,选他做了继承人,成了天子的舜依旧对父亲恭敬,还封弟弟做了诸侯。
还有梅夫子刚才讲的“卧冰求鲤”的故事,是二十四孝故事中的第十孝,依旧是个丧母小可怜儿的故事。
王祥,琅琊人,生母早丧,继母谗言,使得他被父亲厌恶。等到父母患病,王祥衣不解带侍候;继母想要吃活鲤鱼,恰逢天寒地冻无法垂钓,王祥就解开衣服卧在冰上,冰面融化,跳出两条鲤鱼,继母食用病愈。
这段故事,眼前这些小学生听着只觉得神奇,畏惧天地之威德;可当年“老爸”却哈哈大笑,说王祥是“腹黑”。
何谓“腹黑”?
第96章 嗣子梅旭(下)
按照“老爸”的说法,“腹黑”就是“心里黑”,这个“黑”自然不是不好的意思,而是说不如表现的那样纯良无害。
就如那个王祥,被继母嫉恨,为生父所厌,就算是衣不解带的侍疾,该不喜还是不喜。可等王祥跳出家门,跑到冰面上“卧冰求鲤”,大家自然要为他的怪异举动吸引,问上一两句。这一问就晓得是他继母有意刁难,天寒地冻,本就不好打鱼,还偏偏要吃活鲤鱼,这不是故意刁难人是什么?
等到冰面融化,鲤鱼跳出来,王祥的“孝行”与这稀奇事就彻底传扬开来,成就了他的孝子之名。至于故事中的渣爹毒继母,少不得跟着千古留名一把。
“老爸”的教导,与世间尊崇的孝道规矩不同,使得小重阳当时还有些混乱。
等略大些,桂重阳就明白多了。
世人都说“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可见世人对孝道的苛刻。“父慈子孝”是常态,“父不慈子孝”是世人对君子德行的要求,“父不慈子不孝”却是大过。
不管一个人才华如何出众,于国于民有益,只要“孝道”有违,就德行有亏。因此,也是这世道逼着人们不得不尊孝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桂重阳心口闷闷的,一时之间竟是生出几分妄想来。
自己生母“吴氏”只见过一个坟冢,然后就了无痕迹,没有娘家人也没有陪嫁下人,哪里真的是自己的生母吗?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桂重阳正陷入沉思,就听到旁边杨武小声嘀咕道:“那个王祥是不是傻子?这样趴着,只有冻死的份,冰怎么会化?“
梅小八在旁听了,却因为之前被梅夫子训斥过,不敢吭声。
梅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还是在讲“父父子子“这些纲常道理,倒是没有发现后边的小动静。
桂重阳暗笑,这世上聪明人不都是傻子,不过多是心里装糊涂罢了,像“老爸”那样不将世间规矩放在眼中、任意点评的有几个?这也正印证了“老爸”却是本不是这世上中人。
到了中午,大家又是三三两两吃饭。
今日秋氏总算没有装糊涂,给梅小八带了饭。因为梅青木就会柳编,所以梅小八提着的就是个柳编提篮,里面是半碗咸菜炒豆芽,两个糜子面发糕。
桂重阳三个刚要开动,梅夫子就走了过来。他盯着没小八的饭菜,想要找茬却是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村里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家里来客才能吃两口细粮。
想到细粮,梅夫子又忍不住看桂重阳的食盒。村里人可都是传了,桂家日子过起来了,除了起了全松木的大瓦房,每顿饭都是细粮。哼,奢靡,想着梅氏讨要去的十六两银子与十五亩地,梅童生就一肚子火。
咦?咦?咦?高粱面窝头?腌香椿叶、腌萝卜丝,这与其他学生带着的饭菜也好不到哪里去?
梅夫子到了嘴边要呵斥的话又咽了下去,只能冷哼一声,背着手走了。
杨武与梅小八都带了畏惧,不晓得夫子莫名其妙来、莫名其妙走为的什么。桂重阳却看出他是找茬来了。
桂重阳拿起高粱面窝头,里面只有三成高粱面,七成是白面,还加了蜂蜜,吃着宣软,只是看着是粗粮罢了。
至于两道小咸菜,这不是很正常,桂重阳吃素,炒菜凉了不好吃,反而不如小咸菜耐放爽口。
一下午过去,桂重阳昏昏欲睡。
这村塾,也真的只是识字罢了,实没有什么好学的。虽早就晓得当时如此,桂重阳心里还是有些失望。都说“寒门难出贵子”,还真是这个道理。
不过与那些一辈子目不识丁的村民相比,能入村塾且坚持下来的,也是或多或少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随着村塾放学,梅童生训斥梅小八时说的那一句“黑心肝的不慈妇人,家门不幸”也立时传遍各家。
外姓不过是看个热闹,梅姓各家各户却不好再干看着。尤其是梅小八的爷爷、奶奶,之前才为了书包的事情骂过儿子,如今这又是做什么了?
秋氏平素为人面上光,自然也有一、二交好的妯娌,悄悄将这话传给她。
秋氏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昏了过去。
那妯娌本是好心,哪里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立时喊人去请宋大夫过来。
宋大夫一把脉,只说是急怒攻心,肚子里小的有些不稳,需要卧床养胎。
匆匆上门问罪的梅小八的奶奶与大娘听了,也都蔫了。这都保胎了,谁还敢再说她,万一有个不少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眼看事情“雷声大、雨点小”就要过去,秋氏醒来却是不依,只说自己名声都毁了,没脸活着,一阵寻死觅活。
梅青木一个老实汉子被逼的发了狂,只觉得这一出一出的口舌官司都是因儿子要上学引起的,拿着棍子打了梅小八一顿,烧了他的书包,不许他再上学。
这左邻右舍,因为最近流言,本就留心梅青木家,思量着是不是梅氏族人真的冤枉了秋氏,平日里不曾见她打骂继子。
都说后娘难为,秋氏这样不断吃穿将继子拉扯大,也算是厚道。
不想,大家才为秋氏辩白完,就被打了脸。
梅青木哪里是打儿子,跟打仇人似的。
要不是邻里出来听到动静,察觉到不对头,上门拦了,说不得真的要打断腿。
饶是如此,十岁的少年身上,也都是血檩子,脖子、手臂这些能够看到的地方都肿起了老高。
梅青木素来是个榆木疙瘩的性子,这次却是偏执,听了后妻的话,一心觉得长子在外胡咧咧,才会让别人看自家的热闹。
“不学好的东西,学人嘴碎了,他娘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他,哪里对不起他,倒是落得个狠心后娘的名声?”梅青木咬牙切齿。
邻居忙劝道:“既是误会,说开了便是,哪里就一定是小八说的?”
梅小八老实憨厚,哪里是那种有心计的孩子?
梅青木道:“不是他,还有谁?闹得阖家不安生,他就高兴了?想要给别人当儿子,做梦!就是打死这小畜生,也是我的儿子!”
正好梅青木的老子梅全得了消息赶过来,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句,怒道:“小八是小畜生,你是什么?老子是什么?”
梅青木依旧愤愤,挺着脖子道:“这小畜生,学坏了。”
既是“学坏了”,那自然有个学习对象,梅小八这两月接触最多的就是桂重阳与杨武。杨金柱出了名的厚道人,两个儿子也素来懂事,那不好的对象自然就是外边回来的桂重阳。
桂重阳还不晓得,自己不在,就背了一口黑锅。
真要说起来,梅青木想的也不差。
梅小八原来性子天真质朴,并不曾察觉出他后娘的险恶用心,“近朱者赤”跟在桂重阳身后,见桂重阳的为人处世,也算是开了窍。
梅全气了个仰倒,指着梅青木骂道:“你这倔驴,眼睛瞎了?秋氏待小八好不好还用小八自己说?”
梅青木不忿道:“哪里不好了?是短了吃,还是短了穿?”
梅全怒道:“你是养儿子,还是养牲口?吃穿得了就得了?好好的孩子,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拦着不让上学,你就缺那三百文钱?好好的孩子,不好好教导,整日里放羊似的撵着去外头,实是容不下就说一声,老头子领回去,不碍你们的眼!”
梅青木本就是嘴笨之人,眼见老子气得身体都发抖了,就算心中不服,也不敢回嘴了。
秋氏在屋子里听不下去了,自己这些年为了个“慈母”容易吗?说毁了毁了,如何能不恨!可这坏继母的名声都出去,秋氏是真的打算趁机将梅小八扫地出门了。
以前留着梅小八,是因梅小八老实,调教好了以后就是给儿子养个老实奴才;现在梅小八被挑唆着不听话,留着给儿子一起分家里的田产吗?
这样想着,秋氏披头散发就出来了,流泪道:“公公这样说,是想要逼死奴吗?后娘难为,当初奴没进门前,多少人劝了奴,都是奴瞎了眼,偏要做人后娘,才有今日报应。老天爷啊,收了奴吧,奴是没脸再活着了!”说罢,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
梅青木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竟然弄到公公面前。
可梅全到底是做老公公的,心中再恼也不好与儿媳妇去磨牙,刚想要说儿子,就见梅青木满脸心疼的看着后妻,随后转头看梅小八的模样却满是怨恨,不见半点慈爱。
梅全心中叹气,上前摸了摸梅小八的头,牵着梅小八走了。
只是到底已经分家,就是梅全有心养孙子,大儿子、大媳妇也不愿意白养侄儿。立时就撂了脸子。
幸好梅童生来了,正式提了过嗣的事。
梅全叫来了梅青木,父子两人一番谈话,却是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梅全这个做爷爷的拍板,直接将梅小八过到梅青竹名下做嗣子,梅童生这个新上任的伯祖父,以每年三百斤谷子的口粮,按照每石谷子二百文的价格,给新侄孙的本生父家算上口粮钱五千文钱,折银四两二钱六分有余,最后凑个小整,算是银四两三钱。
过嗣文书签订,梅小八,大名“梅旭”就此入了梅家二房户籍,在梅青竹名下为嗣子。
这梅童生不会是转了性子吧?竟然真的肯掏钱给侄子选嗣子?
别说是木家村其他村民觉得稀罕,就是姻亲杜里正都有些糊涂。
这是哪一出?就算是为了缓和与族人关系,张罗张罗便是,也没有必要做到最后一步。
就算是梅童生之前说了,选的嗣子只继承梅青竹这一支的香火,梅家二房香火还是由儿子梅青柏“兼祧”继承。可是就算那样,梅青柏是二房大支,梅青竹那一支是小支,也没有一点家产不分的道理。
梅家二房总共留下一个院子,四十亩地。院子不用说,被梅童生一家占了;四十亩地,上次让梅氏分去了十五亩中田,如今只剩下十亩下田与十五亩中田,这是打算分几亩给梅小八?
就算一亩地不分,可这养孩子呢?
虽说梅小八已经十岁,不用从小拉扯,可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岁。
村民与梅氏族人还在观望猜测,梅童生带着梅小八,却是连自己家也没进,直接去了桂家老宅。
去了桂家老宅?
等梅童生出来时,就只剩下了自己。
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果然梅童生还是梅童生,依旧是吝啬到极点。这帮侄子过继香火的好名声要,却是不肯自己养的。
大家倒是真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人怀疑梅童生从梅氏那里要回了那四两三钱,说不得还多要了两钱,否则不会去桂家老宅前还苦大仇深模样,出来了就眉开眼笑,隐有得意。
有那爱琢磨的,少不得要怀疑梅童生弄来嗣子这一出就是故意“报复”侄女、恶心桂家的。
嗣子过在梅青竹名下,就是梅氏的亲侄儿。没有人养,可不是就得梅氏这个亲姑姑养。
梅氏是桂家的大房的寡妇,这十年来在桂家奉养、发送了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又是自己能赚钱的,要养亲侄儿谁能说什么?
可是那毕竟是桂家老宅,是桂家的地方,你一个望门寡进门的,带了娘家侄女过来,又要带娘家侄子,那里到底是桂家,还是梅家?
梅氏一个女人,没有自己骨肉,以后都要看便宜儿子桂重阳的脸色,有了抚养侄子这一出,以后处境怕会更加艰难。
不少村民都这样猜测,暗骂梅童生的不厚道。
“都是念书念的,一肚子坏水,老天爷怎么还不劈死他!”这是桂二奶奶的话。
老太太本就担心这个,却没有想到担心什么来什么。
等老太太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到老宅,梅小八已经在东厢安置下来。
“先在东厢安置几日,过几日将西厢隔开,还是搬到东厢。”桂重阳做主道。
按照住房规矩,自然是东厢贵与西厢,所以在盖房时,东厢也是要高西厢一寸的,可是真正住起来,东厢却比不得西厢冬暖夏凉,因此老宅这边的东厢并没有安排人常驻,一间做了客房,一间则是做了库房。
西厢的两间,因为之前是做桂重阳的书房,就做了内外套间。里间是书房,外间是小厅。
如今梅小八来了,以后是要常住的,自是不好一直住东厢,桂重阳便打算改造西厢。
说到底,这也是桂重阳自己之前疏忽,这劝梅氏给梅青竹过嗣子之事是盖房前就提的,可在规划新房时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梅氏自是不反对,拉着梅小八的手,看着孩子半身的伤眼泪汪汪。梅朵坐在一边,红了眼圈,帮梅小八上药。
看到眼前情景,桂二奶奶有再多的“老人言”都咽下去,现在只能希望桂重阳能像他表现的那样大方宽和。
众人见桂二奶奶来了,都站起身来。
桂二奶奶面相有些凶巴巴的,梅小八跟着大家起身,面上带了不安。
看着梅小八脖子上胳膊上的伤痕,桂二奶奶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下来,道:“以后好好听你姑姑的话,与你重阳表哥和睦相处。”
梅小八忙不迭的点头道:“俺都听姑姑与重阳哥的。”
今天这一天,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残忍。被生父厌恶,被继母不容,被大爷大娘嫌弃,被爷爷放弃。要是没有梅氏与重阳的收留,还不知他在哪里。
都说被丢弃一次的小猫,被新主人收留后就会变得粘人,生怕被二次遗弃。梅小八现在战战兢兢的小可怜模样,与被遗弃的小猫也没啥区别。
梅小八晓得,自己名义上是被姑姑抚养,可实际上做主收留自己的还是桂家长房的当家人桂重阳。
桂二奶奶见梅小八性子老实,不是个生事的,多少放下些心来,不过依旧是将梅氏叫出来,嘱咐起来:“我晓得你心软,小八既成了你哥哥的儿子,你这当姑姑的乐意照看就照看吧,只是莫要怠慢了重阳。这个家,到底还是重阳的,你要是不想再走一步,以后依靠的不是侄子,而是重阳。”
梅氏扶着桂二奶奶,满脸感激道:“二舅娘放心,我心中重阳也是亲侄儿,不会伤了孩子的心。”
名义上梅小八与桂重阳都是“孤儿”,可梅小八有“本生父”,还有同源的“本生兄弟”,亲祖父母大伯等人也都健在,过嗣了多了亲姑母与亲姐姐;桂重阳这里,只剩下堂亲,父母与祖父母都已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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