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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他跟着金红玫回了他们在河道旁的家,心不在焉地听她给他说那晚的事。苑成竹的车被人跟踪了,开上桥的时候碰到拦路的人。司机当是碰瓷的下车驱赶,结果被人一枪洞穿头颅。枪声乱起,副驾驶的秘书也中了枪。他们打穿了轮胎,前后都有车逼过来,苑成竹带她跳河,用身体挡着她,落进水的时候也中了枪。
“苑家派人来上海了,”司七说,“听说你大哥很担心,你不回去么?”
“如果就是我大哥想杀我呢?”苑成竹微微笑着反问。
“只是猜测,”金红玫补充,看起来他们两个已经聊过许多次,“也或许就是他……行事太张扬,惹了上海的地头蛇。总之,我们先在这里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他身体也养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那你呢?我听说你东家也很恼火,毕竟你现在……”
金红玫摇摇头:“我回去,巡捕房把我抓走询问他的下落,我该怎么说?”
司七:“我明白了。”
他是明白了,他也是不想听了。从上海过来要花大半天时间,金红玫那天留他在家里过夜。三个人吃过晚饭后苑成竹去收拾碗筷,司七看着好笑,去河道旁点着烟看来往的乌篷船。
等了一会儿,她出来和他坐到了一起。
她也学会抽烟了,早就学会了。他用打火机替她点烟,白昼与黑夜的交界,指尖又燃起一簇火。那缕青烟飘渺着在河道上散开,他听见金红玫的声音也变得缥缈。
“司七,百乐门看我看得太紧。我喜欢这儿的日子,想逃出来些日子,不做金红玫,你能懂么?”
“嗯。”
“司七啊……”
他转过头看向她,他受不住她这么叫他。昏黄里一张神像似的脸孔,笼在一团烟里,目光垂着,望向来往的乌篷船。
她什么都不用说了。
苑成竹在乡下和金红玫住了三个月,也人间蒸发了三个月。巡捕房被苑家人盯着找出了那晚开枪的地痞,至于背后受谁指使,消息就传不到外面了。苑成竹的尸体找不到,案子也迟迟结不了。只有司七知道,他在苏州乡下河道边过上了烟火人家的日子,陪金红玫学写字,学英文,替她梳头描眉,给她许了个明媒正娶的承诺。
也好,司七忽然想明白了。
他要的不是她这个人,他要的是她一生安乐。苑成竹能带她离开百乐门,他不行。就像北平那一年,苑成竹能给她两碗粥,而他想给她一碗,自己就要饿肚子了。
她合该和苑成竹在一起的,至于他司七,一开始出场就晚了。
可是,可是真不公平啊。
他想给的那一碗粥,也是他的全部了。
【1938年,上海】
苑成竹再度出现在上海滩,效果犹如死而复生。死过一次不影响他做事高调,他把金红玫送回百乐门,当着别的舞女客人和东家说清楚,金红玫留在百乐门的日子不多了,这个把月好生照料着,等他夏天从北平回来,就要把她带走。
百乐门最艳丽的玫瑰被人采了,坊间又是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把苑成竹消失那三个月编成传奇走街串巷地讲,好一段美人救英雄,患难见真情。
至于司七么,回到程先生身边,老老实实地开车,本本分分地做下人。他出生时只是桥下一个弃婴,长大了只是个瘸子,走了大运在贵人身边做事,这辈子还有什么过多的肖想呢?
一个月过去了,苑成竹没有回来。
两个月过去了,苑成竹没有回来。
三个月……
传奇成了笑话,谈资成了八卦。哈,原来讲到最后,还是这么老套啊?又是一段老掉牙的救风尘,最后把女人留风尘。都以为苑家这位少爷是什么不世出的情种,结果——结果——
“轰隆!”
金红玫在百乐门等到七月七日,这场酝酿了许多年的战火,终究烧起来了。
北平七月打,上海八月战。一边是各地增援的部队开进上海,一边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逃离战区。租界里面好一些,但清醒的人也知道日本人的承诺不可信,早早开始收拾家当。程老板把妻子孩子都送去香港,多待了一个月,也要走了,留了些心腹在□□他打理生意,司七是其中一员。
战事一起,该跑的跑,该走的走。奇的是,百乐门没有关门。
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炮火当头,有的人反而需要这样一个销金窟,躲进去就能忘却门外的烦忧。司七在程老板那边临危受命,焦头烂额,几天几夜没睡觉。等终于缓过神来,便听到有人说,有日本人叫金红玫去陪喝酒,她不去,前几日被带走了。
她那个脾气……
司七要疯了。
好在程先生把生意交给他一些,也相应的介绍了几分关系。上下奔走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人,趁深夜把她带了出来。司七提心吊胆地站在街角等,一辆车开过来,终于下来两个男人和她。好的是最近太乱,她还没来得及挨折磨;坏的是扔在屋子里几天不管吃喝,又受了凉,虚弱得站不起身子。他带她回家,她烧得半梦半醒,伏在他背上喊:“司七,我好冷,你从妈那再要一条毯子。”
司七闭了闭眼,说:“好,我去拿。”
等了一会儿又说:“司七,火车上太吵,你捂着我耳朵,吵得我睡不着。”
他还是应下:“好。”
她到底在梦什么呢?司七不知道。说了好些听不清的话,最后带着哭腔和他说:“司七,他们都叫我等,他们都不回头。我不要再等了,我谁也不要等了,我以后要自己走。”
司七说:“我没叫你等过。”
可她又不应声了。
战事起来,几天光景,租界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帮他救人的朋友那天趁乱来找司七,让他尽快把金红玫送走。抓她那个日本军官发现她不见了,气得砸东西,说掘地三尺也要把金红玫找出来。金红玫的臭脾气,再被抓进去一次,自己出不来不说,他们这些帮过忙的都要倒大霉。
他们两个是在客厅里低声说的,司七还在想怎么和金红玫开口,她倒是从卧室里自己出来了。两个男人坐在她面前相顾无言,金红玫扶着桌子坐下,脸色还有些苍白。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说:“我不连累你们,我离开上海就是了。”
说得轻巧。司七要看着程先生的产业离不开上海,她自己出去,能去哪?现下战火四起,即便给她身上带了盘缠,出城即便碰不上部队,也要被饿昏了头的难民抢光。
司七觉得自己卑劣,事情发展到如今,他心里还留出一处地方在冷笑:苑成竹,你在哪?你说要带她走,她遇到了这些事,你倒是全无音讯。
“哎,我有一条路,不知道能否走得通,”朋友忽然开口,“大都会有个欧洲舞团,我和他们团长有私交。那天听说舞团要回欧洲,要是能把金小姐弄进去,或许能趁乱离开。”
“欧洲舞团?”司七觉得不妥,“你说去欧洲?可她……”
“怎么走?要我做什么?”金红玫立刻开口。
“欧洲太远了……”
“比害得你们死掉近一些。”金红玫说。
司七不说话了。
事情定了就着手行动,一切都乱哄哄的,连各种手续和盖章都比平日松。人人都想逃离战区,从飞机火车到轮船,各显各的神通。金红玫用丝巾蒙着脸,把头发和露出的脸都弄得灰扑扑的,跟着司七去拍通行用的照片,办出国的文件。
他们又回到小时候了,两个灰扑扑的小人儿,总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行动,躲着藏着怕人发现。忙碌一整天回到家里,运气好能买到一点吃的,馒头或米,煮一碗粥,两个人分着吃。司七总让她先,她叫他他也不应,她就挤到他身边,自己吃一口,再揪一块馒头下来,塞进他嘴里。
“我们两个怎么总这样穷酸呢?”金红玫这天忍不住问他,“小的时候穷酸,大了还是这样穷酸。十二岁的时候说要吃满汉全席,都快二十了,还在吃馒头稀粥。”
“有馒头稀粥就不错了,”司七躺在客厅的地板上,遥遥回她话,“今天看到街上那些饿昏过去的人了么?都是租界外面跑进来的难民。”
“程老板到底给你留下什么了?”金红玫忍不住问。
“留下一些关门大吉的商铺,和一堆烂摊子。”他说,“我说我这里有许多不能吃也不能卖的钥匙,你信么?”
卧室里传来金红玫的笑声,司七嘴角也浮上一些笑容。
人容易饿,就得睡得早些。司七半夜迷迷糊糊地听见马路上传来汽车列队的嘈杂声,他翻了个身,发现身边多了个道影子。那影子靠到他身边,不敢离他太近,裹着自己的被子蜷缩成一团。他半撑起身子问怎么了,半晌才听到金红玫的声音。
“我后天早上就要走了。”她说。
“是,”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重复,“你后天早上就要走了。”
“司七,”她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茫然,“欧洲很远么?”
“应当是比北平远许多,”司七说,“害怕么?”
“还好,不大怕,”她侧躺着看向他,“前几日有些怕,不过今天忽然不怕了,像是我们离开北平前的感觉,也像是走在我们两个去西山卖苏打水的路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会比过往好些吧。”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是可惜,”她说,“这一次,你不和我一起去了。”
“程先生信任我,我不能扔下他的嘱托离开。”司七说。
“没关系,等仗打完了我会回来的,”金红玫在他身侧躺平,“我会给你讲我在欧洲的事,我想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一定吃得起满汉全席了。”
她到底是几岁呢?说话总像上不了年纪。司七忽然意识到,无论她几岁,每次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金红玫就会变回那个庙里躺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要远行了。
他再送她最后一程。
两个人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没有出门,免得节外生枝。金红玫想和他说话,司七背过身不看她,抱着手臂说:“你离我远一些,少和我说话,这样明天送你离开,我回来也不会太寂寞。”
她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他仍分不清自己算她的什么人,她依赖他,信任他,或许也爱,但又不似对爱人。他如兄如父似亲人,但怎么会有亲人像他们一样相处?他们躺在地板的两侧,睁着眼睛等到半夜,听着街上最后的车声消失,司七站起来说:“该送你去码头了。”
深夜雾气浓重,这时候走能少些麻烦。她去拿行李,小小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和他给她的钱,还有那枚荷花簪子。两个人趁着夜色出发,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快到码头时路过一处还未开放的铁门,她回头看他,他走上去,从地上捡起一根铁丝,拧弯了伸进锁眼,“咔嗒”一声。
咔嗒一声,时光倒流,他们一个十二,一个十三,一前一后走在北平城的夜色里,她抱着的包袱里全是从戏班子偷来的赃物。他是脏兮兮的小戏子,她是脏兮兮的小乞丐,他们同吃过一串糖葫芦,同睡过一床被子,同乘过一辆火车。
原来如此。从北平到上海,他送她一程,陪她一程,护她一程。现在他们同行的路终于走到尽头,他将她送上那艘远洋轮渡,她去继续她惊涛骇浪的人生。
他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她在这凡间的摆渡人。
【1953年,香港】
司七在上海待到孤岛时期结束,在租界也沦陷前被程先生叫去了香港。但香港也很快不再安全,程先生着手出国,问他要不要一起。
“我不去了,您一个人保重,”司七摇摇头,“我是北平人,香港已经离故乡太远,我不想再走了。”
他是不想走了,也是怕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更加等不到金红玫了。
回首往事,他这辈子好像没有真的自己决定过留下或离开,命运不给他选择的权利,命运只是推着他走。
如今他终于能自己选一次,他不走了。
他在炮火里静悄悄地活着,少年时代的学徒技艺派上了用场,他以为人修表为生。一日日的挨过去后,他拿出了那些年替程先生工作留下的积蓄,在闹市区买下一套商铺,开了一家平价的表行。
距离金红玫离开上海过去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她还活着,但也只是冥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远离故土,她只是其中再渺小不过的一个。
和苑成竹重逢是意料之外。
他的表行起初只卖平价货,后来积攒了些信任他的老顾客,会预付款项托他购置名表。这天他正打开店门等约好的客人来找,两道男声渐近,他忽的听到乡音。
好难得,不是粤语,是带着北平东城腔调的男音,声线冷淡,陌生又熟悉。他站在门前抬起头,看见苑成竹站在他的顾客身旁,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带了惊讶。
程先生曾说他“栽过跟头吃些教训,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刚刚好了”,程先生果然会看人。十五年过去了,一场战争结束,苑成竹的眼睛里也有了众生,不再那么招司七讨厌。两个男人坐在表行靠里的茶桌旁,他竟能沉下心听苑成竹与他叙说平生。
他说自己没回上海是被家里人关起来,关到七月七日战事起来,一家几十口人张罗出城,大哥累得病倒,他成了一家之主,就更加走不开。再往后战火烧到全国,苑家家业凋零,撑了四五年,最终还是以分家了事。
“明白,”司七冷漠地说,“你们这些大家族的孩子要顾的人太多,不像我们这些孤儿,只顾自己身边人就好。”
他在替金红玫原谅苑成竹吗?她需要他替他原谅吗?为什么事情到了最后,又成了没有一个人做错呢?他怎么又没有人可以责怪了呢?
又或者到了这个年龄,千帆过尽,责怪与原谅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金红玫走了,离开了上海。苑家凋零了,苑成竹如今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至于他司七,在这闹市一隅开一家钟表店,那个瘸腿的小乞丐,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子。
那天苑成竹临走前给了他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在新加坡的电话与地址。他说他还在找金红玫,十五年过去,她成了他心头执念,愈想忘就愈忘不掉。如果司七能有她的消息,劳烦将这名片转交给她,见与不见,都在她一念。
这算不上故人的故人与他告别,司七将钟表店提前打烊。
司七觉得太累了。
这个故事讲了二十余年,像是把自己的生命当成蜡烛在烧。
太累了。
【1957年,香港】
金红玫再也没回来过吗?
回来过的。
苑成竹离开四年后,一个叫胡丰年的珍珠商牵桥搭线,让程先生与金红玫联系上了。程先生给了她司七钟表店的地址,金红玫便坐轮船回来了。
她出现在他店门前时穿着长及脚踝的风衣,带一条金色的厚重围巾,头发盘成发髻,插着一根镶着珍珠的银簪,衬得面色莹润,她并没有老许多。司七以为他们见面时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心绪,可当两个人真正面对面地坐下来时,他心中竟然只有一股无可诉说的怅然。
距离他送她离开上海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他们不再是穷困潦倒的小戏子和小乞丐了,他们穿着体面的衣裳,一道去了附近的酒楼,点下许多昂贵的菜。司七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放,金红玫坐在一侧,帮他夹了一些进碗里。
他眼角忽然渗出了一滴泪。
他从来没有在金红玫面前哭过,不对,他从十三岁那年在庙里捡回一条命,就再也没有哭过。他的眼泪愈流愈多,她沉默地坐在他身边,用指尖替他拂去了眼泪,就像他曾替她擦一样。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九岁了。
他已经三十九岁了啊!
到底是谁夺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到底是谁啊!
她倒没有哭,她的容貌并没有变很多,可是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能让他想起以前。他们在酒楼里吃过饭,又回店里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她没有和他说欧洲,说的是悉尼的海港大桥,是红土沙漠,是印度洋的潮汐与珍珠。她说自己没有嫁人,她说自己或许不会嫁人了。
“司七,或许一个人向前走也很好,不等别人回头找自己,也很好,”她用手撑住柜台,脸上又出现了十八岁时一样的神情,“你呢?你也向前走了吗?”
他?他向哪里走?他是她的摆渡人,将她送到河对岸,余生也只能坐在船上,反反复复地行驶在他们同行的那条河流。那条河流里有十三岁的寺庙和火车,十六岁的阁楼与苏打水,河面上有常开不败的荷花,花茎扎进河底的淤泥,没有一朵花错过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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