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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大时代的烟尘落在身上,是山。但没落下来的时候,就是耳旁风。巨浪将至,小人物自求多福。
这天司七又把程先生送到了百乐门,正准备退回车里,程先生却回头向他招手。他说司七,今天是吕先生做东,要把场面弄热闹些,你也进来吧。他一怔,随即点点头,回身将车停到平日的位置,便摘下手套进场了。
都说人靠衣装,其实衣裳贵贱也看人。司七面料做工都选的次一档,但走进百乐门,灯光照得人影缭乱,只能看见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形,竟然也有了别样的派头。程老板一行人坐在一起,他也找了边角的位置坐下。台上的歌女妖妖娆娆地唱,音歌靡靡,觥筹交错,都要叫人忘了百乐门外还有人在寒风里等一碗政府的施粥。
司七坐在沙发一侧,听见另两个也是边缘的人物说话。
“今天照旧见不到金红玫?”
“见不到。人家在三层的私厅,哪里是寻常客人能见到的。”
“程先生也算寻常客人?”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进过私厅?今天吕先生做东,起的并不是私局,不然还有你我进来的份儿?”
司七摸来桌面上的酒杯,喝了一口。
“话说回来,下周二,金红玫的首饰可又要拍卖了。听说这一次起价拍要这个数,东家不明说,可谁不知道,下周拍卖的,不只是那首饰。”
“手镯项链都拍过了,她这一次拍卖什么?”
“和往常一样,便宜货色,听说是枚荷花簪子。”
司七的手不动,酒水从唇边溢出来,洒在白色的衬衣领口,染出一抹微红。有陪同的舞女回头看见他,用手中的帕子来替他擦。他抬眼看过去,女人脸孔藏在浓艳的妆后面,也是一双黑蝴蝶一样的眼睛,头上戴着黑蕾丝纱。
那晚程先生他们玩到很晚,司七也一直在旁边等着。他是司机,向来是雇主忙到多晚,他就等到多晚。等到百乐门人烟散尽,他终于扶着程先生回车里,将他送回铜仁路的宅邸。夜色寂静,程先生在后座问起他腿是怎么瘸的,他说自己小时候在戏班子谋生,爬高摔瘸的。
程先生说:“我是被人打瘸的。”
他从小脑子清醒,如今也清醒,清醒的随从只承接雇主情绪的感慨,不会往更深处询问。轿车慢慢开回铜仁路程家的院子,顶层的主卧亮着灯,程先生家里人还在等他。停车后,他却没有按照管家教的第一时间去帮程先生开车门,而是灭了车灯,微微转回身子,问道:“程先生,那张支票,还作数么?”
程先生酒醒来些,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你要用钱了?多少?”
“还不知道,”司七说,“下周才会知道,我要拍金相……金红玫的首饰。”
程先生愣了一愣,随即大笑。司七知道自己出尔反尔,静静等着雇主的应允或拒绝。程先生把指间的烟抽完,看向车顶,吐出一个铅灰色的烟圈。
“你这不是要钱,是要女人,”程先生说,“可惜百乐门这任东家是个犟头,不是光用钱就能带出来的。不过见一面倒是不难,这样,你明日再送我去百乐门,我让他们把拍卖取消,你下周二去找她罢。”
这回程先生要下车了,司七去替他开车门,又将他送到门前。程先生回过头看着他,说:“司七,我从不欠人东西。下周二过去,你救我的这条命,就算清了。”
“明白的,”司七说,“我也从不欠人东西。”
拍卖是以程先生的名义取消的。尽管这让在金红玫身上花过钱的客人郁气,但相比之下,程先生更是得罪不起,坊间只是好奇,程先生行事稳重,不像能为女人一掷千金。
坊间没说错,一掷千金的是司七。他买车票剩下三个铜板的时候,就给她花三个铜板。做学徒省下一元的时候,就给她花一元。如今他承了别人的一条性命,就给她花了那一条性命的恩情。
不过金红玫并不知道他要来,她还当来的是程先生。除了安排司七进门的人,百乐门的其他人也是这么以为的。他们甚至给她准备了红盖头,预备让程先生掀起来图个新鲜吉利。总之百乐门的舞女也很难谈婚论嫁,这也是东家多年经营学来的一些把戏。
不过她没穿嫁衣,还是那条金线钉鳞的紫红色舞裙,安安静静坐在榻上,手心朝上交叠在一起。司七推开门看见这样的景象,沉默着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将那荷花簪子放回她手心。
金红玫从盖头下面看到手,声音带笑:“程先生,您拍下了,就是您的了。”
“程先生,您怎么不说话?”
“程先生,这盖头是预备给您掀开的……”
红盖头被一点点拽下来,司七垂眼看着她,看着她的笑脸一点点变得僵硬,蝴蝶似的睫毛也不再闪动。她方才虚握的手一点点攥紧,荷花叶子嵌进掌心的肉里。她嘴唇慢慢地张开,像在庙里,在火车上,在阁楼里,一字一顿地喊:“司七……”
他脸上很干净,她进百乐门前,很少见他脸上这么干净。他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里面是贴身的黑色高领羊毛衫,肩形宽阔,袖口挽起来两折,手腕上有一块磕碎了表盘的手表,金红玫在程先生手上也见过那块手表。
她甚至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那天在百乐门前挨了一枪的人是司七。
他一笔带过了自己在她进了百乐门后的经历,连挨枪的事也说得很含糊,只说是血流得吓人,躺了两天就出院了,她也知道了今天要来的的确是他,是程老板在还他那颗枪子的人情。她问他是不是想怪自己那天没去,司七摇摇头,说:“你弟弟做过手术来问我你去了哪里,把那晚的事情和我说了。金相绝,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叫她金相绝,把她叫醒了。真奇怪,来的人要是程先生,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来的人成了司七,她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司七和她说完话,把手表和外套里的一些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和她说:“你睡吧,我走了。”
“司七!”她把他喊住了。
他顿住脚步。
“今夜过了,不给你也该给别人了,”她茫茫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倒是不在意那些东西,不过我……我怕疼。”
她有些怕疼,他应当会怕她疼。
他被她喊住,慢慢把身子转回来。她手里还攥着簪子,荷花下面坠着一片片叶子。她将手放在胸前,身子一动,叶子就跟着晃。司七低头看着那些荷花叶子,手慢慢抚上她领口的纽扣。
薄衫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在庙里的那几天,他睡在神像下面,她睡在他身侧。夜里起了寒风,她侧身来找他。又想起在火车上的那两晚,她嫌车厢地板硬,也来找他。她怕冷怕硬就来找他,如今怕疼,也是来找他。
衣服褪下去,她腰上有道疤。司七用手掌覆在上面,她被冰得往后躲,又被他攥住。握方向盘的手掌握着腰,温热得像一块玉一样。
“怎么弄的?”他问。
“刚来的时候不会笑,”她说,“东家叫人打的。”
“谁打的?”
“门口那个穿青灰色布褂的。”
“好,我明天去找他。”
“司七啊……”
她的手也盖上他的身体,精瘦冰凉,腹部一道弹孔。她用指腹在上面慢慢摩挲,摩得他微微弓起腰,才轻声戳穿:“谎话都不会说,这是两天好得了的?”
他被她碰得不敢开口,牙关咬紧,男人叫出声未免太不体面。然后他把她的手拿开,她脑后虚插了根簪子,一摘下来,青丝如瀑,盖上他肩头。
他克制着,她的眼泪最后还是落在他眼角。她把嘴唇贴到他耳侧,带着泪说:“司七,别来找我了。过了这一夜,金相绝就死了,我要踏踏实实的,做金红玫了。”
【1937年,上海】
世道愈发的乱了。
谁也不知道风雨何时来,但都知道风雨要来。上海不太平,租借内外都暗潮汹涌,为钱,为权。程先生家里人不放心,让他多雇个保镖跟着,程先生说人多眼更杂,又让司七去学了枪。西装下摆钉了枪套,枪头朝下藏在衣服里,从外面看只是腰间微微鼓起。当中还真出过一次事,司七手起枪落,酒店门童脑门上多了血洞。坊间夸赞,程老板慧眼识人,茫茫人海选中个瘸子,救了自己两次命。百乐门那边,金红玫也名声渐大,成了最当红的舞女,说是台柱也不为过,人人都想瞧上她一眼。
但司七再也没进过百乐门。
他送程先生只到门口,从不进去,连停留都不多停留。非常偶尔的时候,他能碰见金红玫被别人的轿车带出去过夜。两辆车交错而过,谁都不回头。
这天又是周二。
把程先生送到百乐门前后,司七又要走,程先生却回过头。
“今天有拍卖,首饰是串玉手链,”他说,“听说金小姐难得出面。司七,你不进来?”
司七脸上没有表情,心中想,程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原来也喜欢看他的热闹。他摇摇头,说了声“不必”,便退回车里,将车开走了。
路过转角时,街道略有拥堵,几辆黄包车在鸣笛声中陆续让开,司七也将车挪到道路一侧。另一辆轿车与他错身而过,两人的车窗都降下来,司七余光见着个年轻男人靠着后座的车窗。他漠然看着窗外,视线并没落到他身上,但司七觉得那视线莫名眼熟,看众生都像是看蝼蚁。天色太暗,他看不清对方衣裳细节,唯独袖口精细切割的方钻反射车灯白光。
那晚听说有个年轻客人拍金红玫的玉手链拍出天价,是为了她,但也不光是为了她。传言是苑家小少爷苑成竹来上海做生意和人杠上,生意场上赢了对家,欢乐场上再碰头,也不让。
太激进了,程先生第二天坐他车的时候评价起来。上海和北平不同,不是你世家就高人一等,你吃肉,也得让别人喝汤。到了人家的地盘如此造次,是要吃大亏的。
司七照常听着,不说话。
“但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碰过头的都说有手腕,谈判的时候很老道,”程先生又说,他自己的孩子不争气,看别人家的总有羡慕,“年少的时候性子狠些,再栽过跟头吃些教训,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刚刚好了。不知道他们苑家的大公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司七,你在北平的时候,听说过么?”
“未曾听过。”他说。
那天他送程先生去百乐门,晚些时候,又碰到了苑家少爷来。还是那辆车,车窗降下去,人闭着眼在后座半寐。他忍不住望过去,看见他指节屈起,在眉毛一侧缓缓地揉。两辆车交汇,都让开些角度,但又都因着过路的黄包车刹住。司七听到车里传来道声音:“这是给金小姐的银簪和金手镯,您看……”
“买了就好,一会儿跳完了,替我送去后台。”
黄包车让开了,苑少爷的车也开走了。司七的车堵在拐角路口半晌不动,被身后的黄包车嚷嚷着催促几句,才缓缓移开。
一个月的功夫,这位苑家少爷在上海滩声名鹊起,弄得不少老板焦头烂额。有纠纷闹到程先生跟前,程先生也冷笑:“连个毛头小子都弄不过,来找我说公道?我是给你们善后的管家?”
说话难听,该出面还得出面。终于,司七的车开到苑成竹下榻的饭店,秘书陪同程先生上楼见苑成竹。他在楼下停了车抱手等着,身旁也有一辆,司七余光看过去,好巧,是苑成竹那辆斯蒂庞克。
车里坐了两个男人,黑衫短打,脚抬在方向盘上抽烟。司七想将车窗摇上,却听见驾驶座上那位说:“咱们少爷不会对那舞女动了真情吧?”
车窗摇到一半,他将手移开。
“怎么可能?两个人都是逢场作戏,一个寻开心,一个哄人开心。苑少爷是什么身份?家里那位姨太的下场小辈都看在眼里,他还敢重蹈覆辙?”
“那就当他不敢吧,只是做做散财童子。”
“哈哈哈哈,散财也招财,这一趟来上海套了多少利?当家还怕他留学回来书生气太重,谁想进了生意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也是,那程先生恐怕是要脱一层皮了。”
“这里有些晒,挪开吧,一会儿少爷上车又嫌闷热。”
“得嘞。”
旁车挪开了,留下司七坐在程先生的车里。又等了半小时,程先生和秘书终于下了楼,苑成竹竟然还在后面跟着送,脸上挂着得体微笑。程先生不说话,秘书也不说话,两人上了后座,司七发动车,忽听得秘书冷声责怪:“司七,怎么就这样停在太阳下面?车里也太闷热!”
司七愣了愣,低声回答:“是,怪我做事不周全。”
和程先生不欢而散后,苑成竹那边便传出了要离开上海的消息,几个在谈的合同也陆续落定,余下时间,他便一心一意地泡百乐门了。司七在驾驶坐上听见秘书说他会坐年前最后一班火车离开,上海的同行们总算能过个安生年。
那班火车前一晚,司七又在百乐门和苑成竹碰了面,不过这次他不是进去,而是离开。司七送程先生下车,百乐门门里走出来了苑成竹,手臂上搀着金红玫。他冲程先生点点头,程先生却假装没看见。司七心中知道,假装没看见别人的人,不止程先生一个。
谁也没料到,那晚出了大事。
第二天一早,巡捕房披露的消息里,东新桥下栽了一辆整个上海都没几辆的斯蒂庞克,里面捞出两具泡胀的尸体,是苑成竹的司机和秘书,头上都有血窟窿。苑成竹一行人下榻的饭店也报了警,搭手算算,苑家来上海的八个人死了七个,还剩一个不在车里的苑成竹人间蒸发,那晚陪他离开的金红玫也不见踪影。
消息传开了。
那晚过后,司七开车撞人,算账出错,衣服里忘放枪,被程先生停职一个月,干不成就滚。金红玫的弟弟也来找他,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司七冷眼瞧了他半晌,说话刻薄得不像他。
“怎么了?”他问,“怕她死了,没人再给家里补贴钱?”
“我是真的在意我姐姐!”她弟弟急得要哭。
司七抬手拿东西砸他:“滚!”
他多么想怪罪一个人,可他又能怪谁呢?命运一步步逼着他们走到了这里,每一个分岔路口都不给另一种选择。他在家里躺了几天,这天一开门,门外地上放着块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里面包着枚荷花簪子,簪柄上卷了一张纸,上面留一串字迹歪斜的地址,最底下一行小小的“来见我”。
有簪子,她还活着。
司七是跟了程先生才学了识字,金红玫又是从哪里呢?他有了不情不愿的一个猜测,但还是带上吃的和衣服去了字条上的地方。那地方出了上海市界,是苏州方向的一处乡下村落。过桥又坐船,冬季水面一片一片,都是枯萎的残荷。从水路进去,又是狭窄的河道和枕水的民居,拱桥下面船只往来,他抬起头,看见一户门前有人在水边洗头发,一瓢水扬起来,浸湿乌黑长发。再撩开,露出一张秀丽面孔。
他站在船上与那人对望,心中溢满了悲伤和欢乐,又觉得很空洞。恍惚间想起那年北平的冬天,他想把自己的粥给她,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他站在她身后想轮不到他了,这一次,或许又轮不到他了。
至于那个轮到的人,他从金红玫身后走出来,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神色是平静而欢愉的。他接过了她手中的水瓢,又在她头发上浇了一遍,手指替她梳理过青黑的发丝,用毛巾替她一点点吸净了水。两个人做完了,才抬头看向司七,他听到苑家少爷柔声问:“是你口中的司先生,怎么有些面熟?”
当然面熟,那年北平街头他给他一碗粥,而后上海街头又无数次坐着车与他擦肩而过。可他怎么会记得他呢?他生就一双俯瞰众生的眼睛,看他也不过一只蝼蚁。如今那眼睛里终于有一个人了,是金红玫。
他没有那么在意他们在百乐门里逢场作戏,百乐门是个舞厅,舞台上的东西,再真也是假的。而如今呢?小桥流水,烟火人家,河道里的乌篷船,这些都是真的,全是真的。
就像司七握紧手里的荷花簪子,针尖刺痛手心,痛感也是真的。
苑成竹扶他上岸,他这样的人,竟然会扶别人上岸。金红玫起身把他推开,握住司七的手拉他上来,回头小声责怪:“让你回去坐着,枪伤是两周能好的?”
是啊,司七想,枪伤两周当然不能好,他那次在医院躺了三个月。那苑成竹要在这里养多久呢?他又要和金红玫这样烟火人家的过上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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