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在他怀里等人离开,眼前漆黑,听力和触觉便变得敏锐。她发现宋维蒲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她手放的位置恰好能摸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深沉而缓慢,不像她,因为担心被发现而跳得慌张。
他也发现她在慌,她心脏跳得像被攥在手里的小鸟。木子君感受到他在闷闷地笑,震得船也微微地晃。
“不要动啦。”她低声警告。
“是你要进来的。”他撇清关系。
桥上传来隐约的对话声,说的是粤语。木子君提心吊胆地听,还是一句都听不懂,只能问宋维蒲:“他们说什么?”
宋维蒲没有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侧耳听了一会儿,开口转述:“他们说,池塘里的荷叶怎么在晃……”
木子君的眼睫毛在他手心拼命眨,心提到嗓子眼。
“另一个人说,有风而已。”
心又“扑通”落回去了。
“啊,那个阿姨说,想下桥摘一朵荷叶……”
木子君:……不要啊。
“她丈夫说,都是淤泥,鞋会脏。”
“……”
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了。
忍到桥上声音远去,木子君终于敢弄出更大的动静,从宋维蒲怀里挣脱出来,一把将他推去船尾,继而拿起船桨狠命往岸边划去。宋维蒲也不帮她,等她划到船边扶她下船,自己跟着迈回岸边。
那叔叔没说错,都是淤泥,两个人鞋都脏了。木子君看都不看一眼,快步回了桥面,宋维蒲垂下眼,看到她留下一串脚印,像是藏不住踪迹的山中灵兽。
“走那么快吗?”他只能步子迈大些跟,“明天还要过来接人呢,还和我一起吗?还有……”
他回忆片刻海面上的那个定情之吻,真诚提问:“你怎么一亲就生气啊?以后还给亲吗?”
“不给了!”木子君回答得斩钉截铁。
“哦,”他慢悠悠地跟过去,“也行,那我戒欲了。”
木子君:……
大师,他好不敬啊!!!!!
这一晚,木子君让宋维蒲自己睡在沙发上反省,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反省什么。
第二天还要上课,木子君学院常去的几间教室离宋维蒲都很远,两个人白天也没有联系。不过他以前也来接过她下课,知道她最后一节课在对面马路的一栋楼里,临下课的时候干脆把车开过来接她。
戒裕已经在车上了。
他上午去郊区做法事,墨尔本火车电车都容易混淆方向,去的时候是殡仪馆派车来接他,离开时就是宋维蒲去接的。一天奔波,大师身上已然有了浓重的香烛味道,木子君一坐进车,就像坐进了佛堂。
“问过司先生了吗?”她随手把书包放下询问。
戒裕朝她点头:“嗯,问过了,他说……”
宋维蒲还没重新挂挡,也回过头来看他。
“他说他要亲口和你们说。”戒裕说。
有Rossela的日记本作对比,只要人还在世,见到对方的时候,一切谜题都会迎刃而解。司七年龄大了,木子君担心他熬不了太晚,饭也没吃就匆匆催着宋维蒲回家。
戒裕是上午联系的司七,他说自己晚些会离开寺庙,回自己的公寓接电话。木子君回家的时候时间刚好差不多,便找到家里电话给他的座机拨了过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边打国际长途,按下免提后,外放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信号穿越茫茫大洋,继而被对面接起。
昨天是宋维蒲和他说的话,今天木子君也没有开口。她听到那边咳了几声,声音里带着通宵未睡的嘶哑。
“孩子,我比任何人,都更早认识她。”
民国二十年的北平天桥,热闹得像戏台上一幕大戏。
司七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 要是按他被师父从码头上捡回来的那一年算起,他今年十三, 和前面光膀子穿着马褂狂奔的小承同岁。两个人都算武行, 他比小承眉眼浓些,轮廓也深些。不过耍猴戏的小孩也无所谓眉眼轮廓如何, 又不是角儿,身手利索最打紧。
两个人跑过抖空竹的小丫头, 跑过硬气功的汉子, 路过说书先生的摊,又跃过茶馆摆放到路中间的座椅。摊位上正有人气得拍桌子, 对着众人破口大骂。
“谁不知道那南满铁路是日本人自己炸的?最后还要怪到我们头上!北大营也叫他们轰了, 沈阳也被他们占了, 你们看看北平这几日的街头, 全是东北跑来的难民!”
“凭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抵抗!东北三省拱手让人, 兵呢?枪和炮呢!”
“别说北平了, 现下沿着长江往南走,哪里不是东北来的难民?沿途饿死的都有许多!只盼能有不世出的英雄问世, 稳稳这山河。我可不想有一日, 也背井离乡……”
“到了!”小承顿住脚步。
司七脚步一顿, 和小承一头撞进人群。挤挤挨挨里,全是来取布粥的贫苦人家。施粥的是个下人, 拿勺子敲打铁皮桶, 声音如此高亢, 仿佛就是因为这项本事才被选来做这门差。
“不要挤!不要挤!人人都有!苑家人心善手慈, 今日布施只多不少,挤坏了我们小少爷可就没下次了!”
司七猛跳了一下,终于瞧见布施粥后面的那个比下人矮了半身的小少爷。苑家是商人大户,乐善好施,施粥日日有,今天来的轮着大房的小儿子。人群太过拥挤,司七被小承拽着往前走,边走还边听他感慨:“投胎真是不公平,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家里粮堆得吃不完,便出来做大善人。而我们生来下贱,在集市上抓耳挠腮,装猴讨生活……”
司七没有说话。
有命讨生活很下贱吗?不见得,他本来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该有。师父是从桥下面捡的他,带回家让师娘随便养养,竟也养大了。戏班子里像他一样的孩子有很多,都随了师父姓司,他是第七个。
终于挤到了人群之前,司七伸出手。粥碗放到手心时,他抬起眼,和那苑家的少爷打了个照面。他看向司七的目光很是平静,毕竟来讨粥的人这样多,于他而言,都是一群饿死鬼一般的蝼蚁人物,没什么区别。
司七看着他,动作慢了一瞬,便被人挤走了。更多的人蜂拥而至,他忍不住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姑娘也挤进了人群。
别人家的姑娘都干干净净的,她倒好,衣服脏兮兮,头发也乱得遮住半张脸,就像是逃难——啊,或许她就是难民。
身旁来讨粥的人都人高马大,她身形小小一个,骨头几乎要被挤碎了。她在缝隙里一跳一跳,终于挤到苑家少爷面前,却被那下人拦住了。
“呔!”他大喊,“你方才已经取过一碗了,怎么又来!苑家施粥,一人一碗,不能不讲规矩!”
“我替我弟弟拿!”她跳着脚说,声音很大,一点不怕。只是人也不是声音大就占理,旁人迅速躁动起来,训斥道:“你多拿一碗,别人就少喝一碗,这街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难民!走开!快走!”
她急得挣扎起来,但太瘦太小,几乎是被人拎着衣服推出了人群。那苑家的少爷在人群中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仍然很平静。
司七擦了下嘴角,看了一眼自己只喝了两口的粥。
他其实也没那么饿,戏班子里挨打挨罚是常态,但挨饿并不多见。只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长身体,总是吃不饱,这才跟着小承来抢粥。那姑娘被推出人群,肩膀耷拉着,纠缠的发缕全都垂落下来。司七以为她在哭,忍不住往过跟了两步。
从大道折进去便是一条狭窄胡同,一进去,人群喧嚣全都远去。司七试探着离她近了些,看见她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气恼道:“有什么了不起!一碗粥而已。等我发达了,一天三顿,全吃满汉全席!”
司七差点笑出声来。
粥没抢到,不自怜自艾,倒是开始立誓发愤图强。他想叫住她把自己的粥给她,没想到那飞起的石子翻滚几圈,最终撞到了一个人膝上。
石子个头不小,那人“啊”了一声。
司七抬头,那女孩也抬头。狭窄的胡同里,不知从哪冒出个身穿白色立领长袍的少年人,外面罩件雪青色的丝绸马褂,干净贵气,和这胡同格格不入。
司七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苑家那位少爷吗。
那小姑娘也反应过来了,原地站着不动,手背到身后,上下打量着他。司七站在转角处微微探头,想去送粥的脚步一时犹豫。而那小少爷则不紧不慢地俯身将膝上灰尘掸净,并顺手将手里的一碗粥放到墙边的一块砖上。
“方才多给了你,别人也会要两碗,规矩就乱了,”他开口说话,声音也是和年龄不符的沉稳,“给你弟弟的放在这里了,你来拿吧。”
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随手的事情,说完话便转身离开。那姑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抬手擦了擦脸,将头发别到耳后,随后慢慢走到那方石砖前,把那碗粥拿了起来。
司七看她拿着走的背影在巷子里越走越远,收回身子靠上墙,低头喝了一口。
轮不着他了,他心想。
难民进城的事很是闹了一阵,到后来,北平的百姓也有了非议。都是底层,谁家也没有余粮。司七倒是没什么感觉,他的生活很简单——耍猴戏,吃饭,练功,挨揍,去抢粥。
他没有再见过那个姑娘,也没再见过苑家那位少爷。城里人传说,他父亲看世道不太平,把他送去英国留学了。英国是什么样呢?司七不知道,他连北京城都没有走出去过。
他从小就是一个脑子很清楚的人,这种清楚的体现之一,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不奢望与自己无关的事,只把自己眼前的东西抓牢。
可惜有时候,眼前的东西,也不是他想抓牢就能抓的。
天桥耍把式的人太多了,有人吞枪,有人碎石,也有人能爬上高高竹竿,他们耍猴戏的也得推陈出新。师父看他动作机敏,在高台上摞了七层椅子,让他和师弟爬上去登高。这节目还当真一炮而红,路过的人都被吸引得停下脚步。
司七比师弟爬得快,一边爬一边还要做出猴子抓耳挠腮的姿势。爬到最高处时,他会忍不住用余光朝下看,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的人都仰着头,张着大嘴看着他笑。像什么呢?像蝼蚁。
苑家少爷站在地上就能看到的东西,他要爬上七层高椅才能瞧见。台下的人愈发喧哗,也愈发难以满足。那椅子从七层摞成八层,而后变作九层,最终竟摞出十层之高。师弟上不去了,只剩下他在高处摇摇欲坠,赢得满堂喝彩。
人心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会喜欢看人站在高台上呢?真正吸引他们聚集过来的,难道只是单纯的“爬高”吗?不是的。真正让他们聚集而来的,是他们对司七摔下来的期待。
他们甚至在台下设赌,椅子到底要摞多高,这小猴子才会摔下来?七层?八层?九层?十层?椅子摇摇欲坠,司七都稳住了,师父当庄家,赢得盆满钵满。
民国二十年的冬天如此冷,师娘和师父说,戏班子旧的棉衣缝缝补补,今年得添置过冬的衣服了。至于钱从哪里来呢?就让那椅子,摞到第十一层吧。
后来司七回想在北平的那些年,他也并不觉得师父把自己捡回去就是多大的恩情。他喂他一口饭,就像养大一只小猴子,然后将猴子带到集市上挣钱。小猴子算得上人么?小猴子死了,养猴子的人会伤心么?小猴子从十一把椅子的高台上摔下来,他愿意将他替他赚来的钱,拿来养他么?
当然不会了,十三岁那年,司七从十一把椅子上摔落,断了一条腿。起初是要死的,他命硬,没死。后来又要治腿,师父问他,给你治了腿,他们过冬的棉衣就没有了。司七,你还要治么?很好,很好,不是师父不给你治。是这个冬天,太难熬了。
于是那个冬天,司七断了一条腿,但有了一件新棉衣。师兄弟们都为了过冬的衣服高兴,也都知道,这是司七的腿换来的。他们不敢看他,也不敢面对他露出笑。瘸腿的司七一瘸一拐地在戏班子里走来走去,他瘸了,唱不了戏,也登不了高台。再冷一点的时候,师父说,司七啊,戏班子里,不养闲人啊。
后来的司七又想,师父把自己赶走这件事,当真有错么?他本来就不该落这条命的,师父捡自己回去的那个冬天,他本来就该冻死在桥底下的。师父给他一条命,他还师父一条腿,走了也好,他司七,谁也不欠了。
瘸腿的司七从戏班子的大门里走出来,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新棉衣。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除了耍猴戏,什么都不会。如今腿瘸了,就连猴戏也耍不成了,连去拉车、送货、搬东西这样有脚就能做的事,也做不成了。
万幸的是,苑家人还在施粥。
司七已经忘了那个冬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有棉衣,因此睡只要一处挡风的地方,可年岁不好,街上全是乞丐和难民,早就把挡风的地方全占了。因此他只能瘸着一直走,走到城外一处寺庙。睡一觉,第二天再一早醒来,瘸着走回城里,去抢苑家的粥。
他走的时候戏班子里没人送他,只有小承偷偷地把自己藏的一块冰糖给了他。他抢粥的时候也能碰见小承,十天里有那么一两次,他能省下冰窝头来给他。
那个冬天好长啊,很多人都被冻死了。难民越来越多,北平城也挤不下了。有一天他瘸着腿走在街上,忽然发现有人贴出了对联和窗花,才知道,要过年了。
要过年了。
戏班子里也过年,一年到头,就那几天有荤腥。师娘剁白菜,放一点点肉末,他们在院子里给她打下手。那些温情也是假的吗?司七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饿,饿得狠了就有了恨。他那天喝过粥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也是恨恨的。他恨着饿着回了城外的寺庙,躺在搬来的杂草堆里睡了。
春节,是春天要来的意思吧?可是怎么这么冷呢?往日杂草堆一堆,把棉衣裹好还能挨,这一夜却挨不住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浑身先发热,又发冷,蜷缩成他被捡来那天的样子。司七意识到自己可能病了,或许是在发烧,可是他连一条能盖的被子都没有。
就这样吧,死了也好。
庙是城外的野庙,头顶有一尊无人供奉的神像。司七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看那神像垂眼看他,神情里竟有怜悯。他与神像对视,神像问他,司七,你还想不想活?
司七问,活有什么好?
神说,活总是好的,你对活着没有眷恋,是这世上没有你牵挂的人。若是有了,你就想活了。
司七说,那我姑且再活活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侧过身,更深的埋进杂草堆,蜷缩到了神像的脚下。他用额头抵上神像冰冷的底座降温,头便没那么痛了。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庙外落了一层雪。
烧退了,司七睁眼看着寺庙的房梁,觉得身上温热,低下头,竟然是条被子。他去找神像,视线投过去才发现,这神像并没有脸,他的脸是磨平的五官。而后,一张女孩的脸出现在他头顶,刚刚好遮住了那神像的脸。
司七与她对视,觉得她眼熟。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替弟弟抢粥的女孩子。
她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体面了些,头发起码规整的梳起来了,在脑后挽了个髻。她的脸不是师母那样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的,眼角有一些往上挑。睫毛很长,很黑。纵然脸上有未擦净的灰,但仍能看出皮肤皓白。
她看见他睁眼,头一回,大喊起来:“妈!妈!他醒了!”
很快,一个和她很容貌很相像的女人便牵着个男孩子走了过来。司七想说话,一开口,嗓子痛得要裂开。那姑娘眼疾手快地给他往嘴里灌水,一点都不温柔,灌得他大口咳嗽起来。
还没咳完,她又用手掌来摸他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贴过来,她按得他朝后倒去。司七后脑勺“咣当”一声撞到石板上,他觉得自己要被这姑娘折腾死了。
他好了一些,又没有全好,身上没力气,终日咳得起不来身。单纯的发烧不会这么严重,可他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患了什么病,更没有钱去给他看。司七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也是过年那晚栖身的巷口被流浪汉占了,赶他们去找新地方。他们沿着城外一直走,走到了这处荒村野庙,一进来,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司七。
他们借住了他的寺庙,作为回报,给他盖了一床被子。白天的时候,那个女孩会去外面找吃的,有时候是乞讨来的,有时候是偷来的,也有时候是给人跑腿帮忙赚来的。晚上的时候,她能拿两三个窝头回家,妈和弟弟一个,她自己留一个。她弄不来更多的吃的,弟弟还小,她坐在司七旁边吃,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往下掰一块,塞进他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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