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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县令(草灯大人)


赵稳婆眼神坚定地说:“六年前,粱大夫人之所以找我进府里,是因为她怀上了一个孩子,即将临盆了!还是我接生的!”

原本有过这个荒谬的猜想,此时真正从赵稳婆口中听说此事,还是把人吓了一跳。
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赵稳婆想起那段陈年往事,她一面回忆,一面将其娓娓道来。
六年前,她被人秘密带到了粱大夫人面前。
她一直有听说,那个高嫁入梁家本家的凤凰女梁大夫人回了娘家,可惜家中事务繁忙,平日里很少出门,也难得一见。
究竟是什么样的漂亮女子,才能博得年轻有为的梁家主的青睐?
她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蒙着面纱的丫鬟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了府中一处僻静的院落。
她给各家达官贵人接生,知晓尊卑,也明规矩。此时说跪就跪,讨着吉利:“老婆子给夫人请安。”
她一抬头,险些被面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倒不是粱大夫人长得多么凶神恶煞,她非但不凶恶,反倒长得极美。灵蛇髻上插着翠蓝色宝珠钿子,着黄地云水妆花缎宽袄,与杏色洒金百褶裙,那露出宽袖的手腕白到发亮,如凝脂,似白雪,再看她那沉鱼落雁之姿,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无怪梁家主娶了她。
只是那卷着一圈儿白毛的披风半遮半掩盖在腹部,隐约笼罩着某个可怕秘密。赵稳婆接生这么多年,这点事一瞧便知端倪。那粱大夫人的肚子隆起,瞧那肚头尖圆胀大,分明是怀有八九个月的身孕了!
她的乖乖诶!那可不是要生了?
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四周的奴仆都是死气沉沉低着头的,半点都不敢言语,和平日里官家小姐夫人的院落氛围相差甚大。
她再蠢,此时也回过味来,懂了一点门道。
这一次啊,赵稳婆怕是惹上麻烦咯!
她冷汗津津,足下打着摆子,又一次跪了下去。
赵稳婆想问些什么,活跃一下气氛,话到喉头,却又缩了回去,如鲠在喉。
这时,粱大夫人起身了。她朝着赵稳婆招了招手,温柔地笑:“你过来。”
“啊?”赵稳婆不合规矩地张了张嘴,没反应过来。
“喊你过来呢!”一侧的丫鬟怒目而视,瞪了赵稳婆一眼。
粱大夫人探出涂抹了芍药红的指尖,抵住丫鬟的唇,轻描淡写地道:“谁让你这么没规矩,和赵稳婆这般讲话的?她可是我请来的贵人,可不兴说话夹枪带棒的。”
丫鬟显然是粱大夫人的心腹,闻言立马垂眉敛目,再也不言语了。
赵稳婆被这一出戏吓个半死,她慌忙靠近了粱大夫人,道:“夫人,老婆子在呢。”
粱大夫人亲昵地笑,她抓过赵稳婆的手,紧贴上自个儿圆鼓鼓的肚皮,温柔地说:“来,摸摸看。”
赵稳婆不明白粱大夫人这一出戏是什么意思,她咽了咽口水,被粱大夫人牵着鼻子走。
赵稳婆沿着那隆起的肚子,轻轻抚摸。手下感受到的不止是滑腻的绸缎,还有那源源不断传递出来的体温,以及腹中轻轻踢腾的胎儿。
这里面有个小生命啊……
它被胎水包裹着,即将破土而出。
它会长大,会喊“娘亲”,这是粱大夫人不为人知的孩子。
赵稳婆从未听说过粱大夫人有身孕,若是有,她怎么可能会在娘家待上一整年?
很显然,这个孩子是不该被梁家本家或是外人所知晓的。
而粱大夫人敢这般大胆袒露给她看,说明她半点都不怕她知道。
为什么呢?
难道说……
赵稳婆仿佛置身于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瞧着眼前的一切,鼻翼不断渗出热汗。
她抬头,悄咪咪看了粱大夫人一眼,喃喃:“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或者说,粱大夫人,究竟是怎样妖媚的怪物?!
许是见赵稳婆受惊,粱大夫人掩唇,娇滴滴地笑了。
她抚摸肚子,满眼都是媚态。那妩媚的神韵,流入骨髓之中,与四肢百骸融为一体。她是妖里妖气的女子,也是鬼魅的化身。
她在笑什么呢?赵稳婆百思不得其解。
粱大夫人的眼中全无笑意,她止住笑声,道:“我知道你在王家的那些事,随意查了查,知晓了一些端倪。你想好好待在金花镇,那么你就不要出去乱说话。我知道你是金花镇最负盛名的稳婆,我的孩子,将由你接生,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赵稳婆战战兢兢地答。
“明白就好,我啊,最喜欢聪明人了。”粱大夫人挥了挥手,“来人,赏赵稳婆一只织金和田玉镯。”
赵稳婆谢了赏赐,出门的时候,腿肚子还在发抖发麻。她的褙子里全是湿濡的汗,一寸寸黏着她的皮骨,瘙痒难耐。
她隐姓埋名逃到金花镇,就是为了躲避王家的人。这么多年都安稳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人查出那档子事了。不能让王家的那个孩子找到她,不然她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赵稳婆决定了,等到她给粱大夫人接生以后,她就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
此刻,她突然觉得,手里贵重的织金玉镯子,重若千钧。
后来,赵稳婆为粱大夫人接了生,那孩子生下来,手背上便有一块红色胎记。她用热帕子擦洗了孩子,便有人急匆匆进了产房,夺过她手中那襁褓里的婴儿。
赵稳婆诧异地看了虚弱的粱大夫人一眼,这女人拼着一口气,道:“你出去吧,我会让人给你一百两银子。今后,别让我在金花镇看见你。我不灭你的口,不过是不好寻地方抛尸,你这种良民,若是被官府找着了,定会追查的,我还不想惹出这么多麻烦事。”
“民妇明白,还请夫人放心。”赵稳婆行了礼,缓慢地走出产房。
就在她打帘离开之时,她听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姑姑道:“夫人,我家少爷说了,这个孩子由他来养育,赐名‘昊’。”
而粱大夫人孱弱地答了一句:“梁昊?倒是个好名字。”
那姑姑没见过赵稳婆,赵稳婆却记得她。
当年她帮镇子上梁家旁支二夫人接生的时候,曾见过这位姑姑。她是梁家旁支的人,而粱大夫人的孩子不送去本家,却给了旁支?
这其中的阴司多着呢,赵稳婆若想活命,必须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不顾,离开此地。

那梁昊不就是粱大夫人要过继来的孩子吗?原来这竟然是她的亲子!
这一定不是她和梁大爷的孩子,乃是她的私生子啊!
这么劲爆的消息,一定要作为呈堂证供。
夏知秋随身带了笔墨,她一边兑水研磨,一边拿起毛笔,利落地在纸上走笔,逐一记下口供。
她将赵稳婆口述的事全写在宣纸上,完稿时,又拿出一小块印泥,示意赵稳婆在纸上按手印画押。赵稳婆一看是要画押的,当即便摇摇头拒绝:“这事儿我不能干。”
“为什么?”夏知秋问,“不过是个画个‘押’,这样就能说明你讲的都是真的,我们也要带回去当作罪证。”
“我要是画了‘押’,不就让粱大夫人知道是我暴露这些事的?到时候她要是找上我,把我送回王家,我可就死路一条了!”赵稳婆不是个蠢人,她该讲的都讲了,其他事情就要以她安危出发,不能干就是不能干,说破喉咙都不行。
要是赵稳婆不愿意画押,那事情可就大条了。那么这份口供就是夏知秋杜撰的,没点真实性,自然也不可以当作证据使用。
夏知秋为难地看了一眼谢林安,他倒是老神在在,半点都不虚的。
或许谢林安有什么锦囊妙计?她稍稍安下心来。
夏知秋刚把心放回肚子里,顿时又觉着不大对劲了。
等会儿,她是怎么成了如今这般一心一意信赖谢林安的模样?
谢林安不知夏知秋肚子里还有这百转千回的小女儿心思,他只是一面淡笑饮水酒,一面盘算着计谋。
他突然眯起眼睛,道:“赵稳婆,你当粱大夫人是什么样的善心人,不会为难于你吗?实话和你说了吧,这份口供,无论你是认还是不认,作画押还是不作,我们都会带回去给粱大夫人看的,凭她的精明劲儿,你觉得会猜不到是你说出来的?”
闻言,赵稳婆如坠冰窖,浑身的骨头都发麻,酥软不堪。若不是她拼着一口气,此时恐怕就要吓得倒在地上了。赵稳婆咬紧牙关,道:“大兄弟,你可不能这么不厚道啊!我帮了你们的忙,你怎就想方设法害我呢?我还当你是个好人,才放你进家宅的……”
谢林安轻笑一声,道:“您瞧着,我是什么好人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狭长的黛色眉尾微微上挑,给人一种阴险狡诈之感,又带出点亦正亦邪的风情。明明是风姿绰约的清俊公子哥儿,为何会给她一种难言的畏惧之意?好似谢林安这个人除了皮囊是纯洁无瑕的,内里城府极深,心肝都是黑的。
若是这话也说给夏知秋听,那她一定会有同感,且深以为然。
夏知秋见赵稳婆吓破了胆,急忙打圆场:“赵稳婆别怕,我们真不是什么恃强凌弱的坏人,不会为难你的。”
她明明是众人爱戴的父母官,为何被不好亲近的谢林安拉下水,让人误会成口蜜腹剑的阎王爷呢?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啊!她冤死了。
谢林安见赵稳婆没话说,趁热打铁又道:“你还想过这样逃来逃去的生活吗?被这个人发现,被那个人发现,到老了都不得亲近,真是可怜。”
“那我又能怎样呢?”赵稳婆厌恶极了谢林安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这是赤裸裸的“何不食肉糜”啊!
赵稳婆愤恨地道:“我要是有法子能安享晚年,我会不去做吗?那可是家大业大的琅琊王家,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冲撞的!”
谢林安也不恼,反倒是笑眯眯地说:“若是我说,我有办法还你一个清白的身份,让你不再惧怕王家大小姐的追捕,不再躲躲藏藏,不再颠沛流离,你可愿意?”
他这番话说得赵稳婆很是心动。说到底,她害怕粱大夫人,害怕王家,一直隐姓埋名生活,不过是为了躲王家那个鬼怪一般的大小姐。若是有朝一日,她不用再躲了……
那应该是很好的时刻吧?她可以和亲弟弟生活,可以看着她的侄子侄女们成亲生子,此后家业繁荣,蒸蒸日上,那她做梦都会笑醒吧?
赵稳婆不自觉放缓了语调,声音也变得轻柔,好似怕自己惊扰了这一场美梦。她问:“怎么还我?”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王家大小姐,有猫腻吧?要是能将她拉下台来,你觉得,你今后还需要被人威胁,四海为家吗?要是没了她,你不用怕粱大夫人,也不用怕任何人。”
赵稳婆点点头,她被谢林安这番话说得心动,一想到自己都年过半百了,反正也没多少年好活。她可不想继续窝囊下去,于是咬咬牙,道:“你就说,该怎么帮我吧!”
谢林安把夏知秋推出来:“这位可是吉祥镇的七品知县大人,你若有冤屈,速速和她道出,她会为你做主的。”
夏知秋听到谢林安要她和开过荆州书院还出过尚书令的琅琊王家叫板,顿时吓得花枝乱颤,指着谢林安,咬牙切齿地道:“你出卖我!”
谢林安瞪她一眼,从善如流地道:“不是你说,要当个公正廉洁的好官吗?”
夏知秋缩了缩脖子:“那也得是活着的好官啊!哪有这样撞火铳口上、揭人丑闻的?我还不得被王家撕了啊!”
“呵,你不做也行,这梁家可是一笔糊涂账,恐怕就没办法翻案了啊。即便梁二爷没有杀他大哥,一个杀兄的嫌疑名头压下来,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夏知秋一想到梁二爷那双吃点鱼丸就能闪闪发光的眼睛,也不忍他那双清亮的眼睛蒙尘。她自然是知道那种被人冤枉的滋味,她苦恼极了,深吸好几口气,给自己壮胆。
“好吧!怕了你了!”她和谢林安说完这句,又给赵稳婆出示了手上的官印,道,“本官为你做主,你只管说吧,我会想办法帮你,给你撑腰的!”
赵稳婆见了那官印,喜不自胜,急忙下跪:“民妇见过青天大老爷,求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个儿居然福气这般好,遇到大官了!她原先躲藏,不敢报官也是怕那王家大小姐手眼通天,能和官家勾结,治她的罪。
赵稳婆不过是明如草芥的升斗小民,哪敢和官家斗?还不如老老实实归隐了去,这般比较保险。
谢林安没什么正义骨,他要帮赵稳婆,是有自己企图的。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道:“帮你可以,但你也得知晓我们的目的。若是我们帮你搞定了王家,你没了后顾之忧,不必受粱大夫人要挟。那你就要作为人证,证实这一份口供,随我们去吉祥镇给粱大夫人定罪。”
好个谢林安,他这是逼人上绝路啊!不是招惹王家,就是招惹梁家,那是把赵稳婆架在火上慢悠悠地炙烤。
夏知秋讪讪一笑,为赵稳婆捏了一把汗。
赵稳婆想着,若是她不求助夏知秋,谢林安一怒之下也可能抖出她的行踪,还不如先把王家那个大小姐搞下台,梁家的冤孽就走一步看一步了。况且,她被一个小丫头拿捏,逃了这么多年,心里也不是一点怨气都没有。
王家那个怪物手握权势后想毁了她,她此前没有招架之力,认打认罚。如今她能借着夏知秋这场东风反击了,为何不给王家大小姐一个措手不及?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呢!她也要让王家大小姐疼上一疼!
赵稳婆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连连给夏知秋磕头:“只要大人能为民妇做主,民妇愿为大人效劳,今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夏知秋急忙扶起赵稳婆,她原本不想深究王家大小姐的事,可如今得了机缘,那听一听这些令她好奇的事,也是好的。
夏知秋把无名女尸手腕上的手链递给了赵稳婆,后者摩挲那串刻了“赵”字的链珠子,神情恍惚地讲起了封尘已久的过往。
“吱呀”一声,藏匿秘密的魔盒,此时终于被打开了……

第34章
三十多年前,赵稳婆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她在青城经营一家名叫“鸾记”的皮影戏班子,在当地名声很响。
她的事业顺利,情路却坎坷。
赵稳婆的丈夫在和她成亲后一年,留下怀有身孕的她,跟着小情人跑了。
赵稳婆也想不通,夫君若是强硬一点,提出要纳妾,她或许也会答应。那么他为什么还非要收拾包袱和情人私奔呢?就是想要撇下她吗?
赵稳婆想起了她的夫君在家常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有你这般能干,我成日里还跑出去喝什么酒。你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吗?说我游手好闲,是被媳妇养在家里的。”
说完,他又接着酒疯在屋内撒泼。一地狼藉,都是赵稳婆收拾的。
赵稳婆也不明白,她这样累死累活赚钱养家,难道还不够好吗?若是夫君真的有心,也出门找个事做不就好了?
他不过是为自己游手好闲的窝囊样子扯一块遮羞布罢了,从而也把之后私会小情人的事归咎于赵稳婆。她的夫君一直渣得明明白白,令人叹服。
赵稳婆记得当初她一个人怀着孩子,若不是有隔壁家烧鸡店的小姐妹帮衬,恐怕产子艰难。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就早夭了。
她痛不欲生,想哭却不知哭给谁看,她不想娘家人担心,也不想让人看笑话。她把嫡亲弟弟让人带来的红枣当归等物存好了,坐在房里发呆。她的弟弟待她好,孩子早夭,他担心她会伤怀,折腾身体,还专门让人买些女子进补的东西送到家中来。
赵稳婆还有亲人,她不是一无所有的。孩子没了,就当她没缘分吧,不必介怀。
她把隔壁姐妹送给孩子的镯子放到匣子中,把这些往事都锁入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又当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鸾记”赵老板。
赵稳婆回忆捡到养女的那天,可能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甚至是寒风凛冽的初冬。
她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天是她孩子的忌日,由于是早夭的孩子,不能立碑,怕他命短福薄,反倒被那碑文压住游离的魂魄,不好投胎。于是她只是将他埋在后山的桂花树下,还摆了个小小的牌位。
每到这天,她就会去后山给孩子送点瓜果糕点,再给他点一盏长明灯。若是他怕黑了,没准也可以沿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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