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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他平素是多么喜怒不惊的一个人,竟也会被玲珑惹到气急败坏。
白梦来死死握住玲珑的手腕,咬牙切齿地喊:“玲珑!你想做什么?”
玲珑见他发怒,知晓他厌恶自己这番模样,心里得意,这代表计划成了一半。
她翘起嘴角,欣喜地道:“不做什么呀。白老板不喜欢我这样吗?”
玲珑从未开过情窦,也不知这句话撩拨意味有多重。少女隐隐约约的情调,是对于血气方刚的男子最为致命的药物。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惹得白梦来心间一颤。
他头一次这般惶恐一名女子,说害怕倒也不至于。真要说,好像是玲珑布下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她在网间勾魂摄魄地冲他笑,将他束缚其中。
白梦来,显然要以为玲珑在勾引他了。
他无端端咽下一口唾液,喉头滚动。他觉得难堪,好似心猿意马的心思在一个弱女子马面裙毕露无遗。
他松开了玲珑的手,用怒斥的嗓音挽回丢失的面子:“不喜欢……给我滚出寝房!”
见白梦来是真怒了,玲珑也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过。于是她低下头,腼腆地摸了摸鼻尖,灰溜溜逃跑。
留下白梦来在原地怅然若失,他知晓自己刚才是过火了。
只是他一向能自控情绪,当时有一瞬间失态,令他不安。
他将世间事运筹帷幄在心中,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独今时今日,他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牵着情绪走。
疯了吗?
白梦来长吁了一口气,回想起玲珑怅然若失地低头跑了。
她是被他吓到了?方才吼她,是他不对。
怎样?她生气了?
白梦来头疼欲裂,难不成他作为受害人……还要去哄一个小姑娘吗?
罢了,真是冤家!

白梦来端坐了一阵子,心头不断涌现玲珑的眉眼。
不得不说,白梦来好几次做出决断,都是被玲珑那一对明眸善睐的招子给影响的。
她好似有牵制人念想的能力,一看她楚楚可怜的眉眼,纵是阎罗王,心肠也不自觉变软。
白梦来扶额,深思片刻。
他望着日暮渐起的夜,天与地连接处都成了蟹壳青。他鲜少有夜里制糕点的时刻,如今倒像是要破一回例,还不能让柳川瞧见,免得他多嘴多舌,缠着白梦来问东问西。
这是永嘉镇里的一处客栈,虽小倒还算清净。
白梦来踏过廊庑,和厨娘接了伙房。
他带了器具,不用伙房里的锅碗。
白梦来静下心思忖一番,决定给玲珑炸一道莲花酥。
莲花酥说做也好做,寻常人家也能吃到的点心,不过毕竟看火候,还得控油温,其他条条件件说起来,那都是值得上心的门道。
白梦来从箱笼中取出干莲子,去除苦芯儿,将莲子肉泡水,用红泥火炉煮沸煮烂,再用锅子将水气煸干成莲蓉泥,淋入蜂蜜备用。
他又从厨娘端来的小瓮里取出几个黄泥咸鸭蛋,洗净了再煮熟,剥开蛋白,留油浸浸的咸鸭蛋黄,再用勺子碾碎,混入莲蓉泥。
白梦来想起玲珑偏好甜口,于是加了不少雪梨膏以及糖霜。这样一来,莲花酥的馅料就做好了。
接着就是糕点的面皮,揉面时不但看食材的量,也看揉捏手法,饧面时间过了,或太短,都影响糕点成品的口感,这就得看平日里师傅琢磨点心时的功力了。
白梦来一做点心,便心无旁骛,认真得很,他的眼里只有红曲、猪油、面粉等物。白皙修长的指节一抬,往面粉里酌量淋入水;精瘦的小臂往下一压,转瞬间便将水油皮捏成团。
纱布要保湿了才能盖上水油皮,酥油皮里的猪油取量也要刚刚好。
待白梦来将酥油皮小团子逐个揉入分好了的水油皮团子内,再用擀面杖将其擀扁,卷成团,复而继续擀。这样是为了让糕点皮能油皮分离,出现多层的酥饼皮。
到了最后关头,白梦来把莲蓉蛋黄馅儿裹入面皮中,切割好八瓣莲花,放入三四成热的油锅中。
每一个小团子,都被那滚烫的油水刺激得开花,一层层剥开,好似白莲绽放,美不胜收。
白梦来满意地颔首,一回头,险些被人吓得后仰倒地。
他望着站在门边上的柳川,问:“你做什么?走路不带声响的!”
柳川纳闷地问:“这么晚了,主子还制点心?”
白梦来含糊其辞:“饿了不行?”
柳川朝锅子里探头探脑,道:“您不是最烦咸鸭蛋黄吗?莲花酥不是得加这馅儿啊?您还吃这个?”
“我就制一道点心观赏,不行吗?你怎就这般聒噪?嫌主子太宽厚,你事儿太少?还不快回屋睡去!”
“哦。”柳川见他莫名其妙发怒,自讨没趣,只能走了。
没两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直奔玲珑的屋子,鬼鬼祟祟敲门。
玲珑拉开房门,一见是柳川,惊喜地道:“柳大哥,我正想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来了。我和你说,这次可能成了。”
“什么成了?”柳川被她一打岔,把自己要说的事儿忘了。
“就是白老板要把我嫁人的事儿啊!我瞧他烦我烦得紧,之前还让我滚呢!”玲珑得意地笑,挤眉弄眼,道,“这结亲要结的媒人恩,可不是仇家,他才不会自打嘴巴,将我这种女子嫁到别处去。”
柳川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来寻玲珑的目的,道:“可我看他好似还挺吃你这套的。”
“不会吧?”她难以置信地问。
柳川艰涩地道:“主子从未深夜用过点心,此时却在伙房里忙活呢!我不爱吃甜口,主子一早就知道的。偏偏他也不吃夜食的……那这点心,铁定是为你准备的。要是他厌烦了你,又怎会拿点心讨好你呢?看来,他很中意你这副模样!”
玲珑吓得花容失色,两腿虚软,脸色都煞白,她支支吾吾:“白老板……口味这么重啊?”
“谁知道呢。”柳川心事重重地蹙紧眉头,“他可能就好你这口,你是误打误撞,正巧撞在他不为人知的癖好上了。”
柳川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不和你说了,我先溜了,免得主子知晓我是内鬼,常来通风报信。”柳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玲珑的肩膀,踏着乌木栏杆跑远了。
留下玲珑在原地苦着脸,看着端雕花点心盒缓慢踏来的白梦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白梦来远远便瞧见玲珑的脸色了,看着不大好,满脸郁结,许是还和他置气呢。
小丫头片子,怪难养的,成日里气性大。
白梦来只得端出一丁点笑意,尽量显得和蔼可亲,同她和颜悦色讲话:“玲珑,这点心给你。”
白梦来从未对玲珑有好脸色,突然变脸,让她无所适从。
如今的白梦来,像个要推销姑娘的老鸨……
那个要将她卖了的想法愈发强烈了,玲珑惶恐地后退一步,道:“白老板,何必如此客气呢……”
白梦来垂下眼睫,心间一叹气。玲珑说话这般生疏,可见是真生气了,她想和他划清干系呢……他偏不让!
白梦来皱起眉心,道:“今日的事,是我不对。你此前问我喜欢不喜欢你那样,我也不是有心讥讽于你。你那姿态虽说孟浪了一些,倒也无伤大雅……”
他想起玲珑搂住他脖颈的模样,莫名耳热。为了让玲珑宽怀,他强忍住不适,嘉许她:“还有些别样的小情小趣。”
玲珑如临大敌,震惊地看着白梦来,心道:“完了,这厮不同寻常人,他果然口味极重!”
玲珑温吞地道:“你也不必喜欢我那样……我这人是真的挺坏的,品性也不好。我饭量大,睡相不好,晚上还打鼾。”
白梦来被她劈头盖脸一番话震懵了,他呼吸一窒,小心翼翼地道:“这种闺房之事,其实也不用告诉我……”
“不,我就要说!”玲珑握住了白梦来的手臂,坚毅地道。
白梦来视线下移,望着紧捏在自己织金袖衫的那几根女子长指,呆若木鸡。
他见玲珑有些不对劲,她的脸颊酡红,说话急促,好似要将心都剖开给他看。
白梦来生怕玲珑会说出些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他们连主仆都做不了。
白梦来正要婉拒,却听玲珑道了句:“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改还不行吗?”
“嗯?”闻言,白梦来微微挑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玲珑。
玲珑如泣如诉地道:“白老板,我会努力赚钱还债的,你可别轻易将我嫁人了,我想到婚嫁之事就头疼!”
白梦来深吸一口气,问:“谁和你说,我要将你嫁人的?”
玲珑一愣:“柳大哥说的啊。”
“好,好得很。”白梦来气笑了,咬牙切齿地喊,“柳!川!给我滚出来!”
没多时,隐在旁处偷听许久的柳川就站了出来,跪在白梦来面前领罚。
白梦来被这两人蛇鼠一窝串通一气耍了两天,气得险些病倒。
于是,两人被罚去跑三个时辰的山路,一个罪名是“忤逆主子”,另一个罪名是“调戏老板”。

柳川和玲珑一同受苦受难,临到最后,两人扶膝喘气,汗如雨下。
此刻两两相望,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
他们面面相觑,心底一个算盘油然而生。
玲珑提议:“不如……”
柳川也憨笑:“咱俩拜个把子吧?”
玲珑正有此意,同柳川击掌道:“起先喊柳大哥,老实讲也是逢场作戏。此前击退山匪一同出生入死过,倒有种意气相投之感。我是真想认你当大哥,还望你别见怪。”
柳川点点头,道:“我跟了主子二十载,一直以来孤身一人,从未有过家眷。实不相瞒,玲珑那句‘大哥’喊得我心头热乎,我和你有眼缘,虽说时机不对,此后或许互为对立一方,不过如今大家热热闹闹在一块儿生活,那就珍惜如今的日子,过一遭是一遭。”
“正是这个理!”玲珑不敢保证之后组织会下达什么样的命令,不过如今她和柳川投缘,那就抛弃身份之说,只凭感觉来。
既是拜把子,今后称兄道妹的,那礼数也不能轻减了。
柳川和玲珑一回客栈便忙碌起来,玲珑去寻合适的信物,而柳川则跑出门拎了个卤猪头回来。
白梦来见他们两人欢欢喜喜很说得上话,心里隐隐不满。这种不爽利的情绪渐渐发酵,只觉得玲珑和柳川两人议事的模样分外扎眼,好似原本三人亲密无间,如今倒让他们将白梦来排挤在外。
白梦来宽慰自己:“这两人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因此能玩到一块儿去,和咱这等菩萨心肠的人自是不同。”
这蔚贴的话没能安抚到白梦来,反倒让他更在意此事了。
白梦来下楼去,瞅了瞅柳川买来的卤猪头,不知为何挑起刺来,牙酸地道:“这卤猪头肉太肥润,吃起来满口油腻,倒不如瘦美一些的好,筋头巴脑上嘴有些弹牙,卤入味了口感却正正好。”
他看似有理有据评判这猪头肉的好处,实则说的话全然夹带私货。
猪头肉肥美好吃,柴瘦也不赖,各有各的吃法,无需这般挑剔。
柳川看了一眼猪头,憨厚一笑,道:“这点我倒是没主子想得透彻,瞧着哪个大就把哪个提回来了。”
一个是贴心贴肺的义兄,一个平日里惯爱压榨人的老板,相比之下,当然是柳大哥更可亲。
玲珑帮着柳川讲话:“没事儿,反正这猪头肉就咱俩下酒吃喝,我觉着好就是好,不碍着白老板什么事。”
白梦来见他俩吃饭都要将自己提溜出去,摘得干干净净,更不满了,道:“谁说我不吃猪头肉的?真是浑说一气儿!”
柳川纳闷不已,道:“主子,您确实不喝酒也不吃猪头肉啊……你嫌猪头肉色丑,味儿大。此前我在院中吃酒佐肉,还让你赶出金膳斋,说味道冲到你呢!”
白梦来想起这茬子事儿,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知猪头肉好,如今得了趣,还不许我吃两杯酒的?”
“您肯吃,那自然是好的。”柳川和玲珑都没有白梦来这般细腻敏感的心思,见他肯赏光一同吃酒,自然最好。
两人在关公像前结拜,今后就以兄妹相称。旁的什么生死与共一类话,两人立场不同,随时能闹掰,便都很识趣,按下不提了。
白梦来瞧着两人唱戏似的喝下血酒,啧啧叹道:“你俩倒熟悉得快,左不过出去跑了一回圈,竟沾亲带故了起来。”
这话酸味太重了,饶是娇憨如玲珑,也品出三分味来。
她迟疑地问:“白老板,你是嫉妒我和柳大哥结拜为兄妹吗?”
闻言,白梦来急忙撇清:“呵!笑话,我怎么可能嫉妒这种事来?你以为你谁呢?一个是我随从,一个是我丫鬟,我作为主子为何要想不开,嫉妒起你俩一团和气?你们关系好了,一同将伺候我得妥帖,不是更美吗?”
“那你为何作拈酸吃醋状,一整日板着张脸?”玲珑好奇极了,忍不住问他。
白梦来语塞一瞬,含糊不清地道:“我不过是为柳川鸣不平!”
“此话何解?”柳川给玲珑斟酒,也小心翼翼坐到了杌凳上。
白梦来的瞎话张口就来:“你想想,你认妹子可有什么好处?猪头肉是你出钱,酒水也是你出钱。她不过嘴甜,博两句‘柳大哥’便能让你心甘情愿买单。什么哥哥妹妹的,不过是拿你当钱袋子来使!”
这番话将玲珑都惊呆了,她无奈极了,道:“我还真没想让柳大哥花销。”
柳川也觉得这话有点歪理,便护着玲珑,道:“既然作为她兄长,帮着置办点东西实属正常,若是有朝一日玲珑出嫁,便是妆奁,我也是想帮着添些的。何况,这一句‘柳大哥’就足够我心里热乎一阵子了。主子是不知道,家中有妹妹的感觉,和孤身一人时,那是真不一样。您要是不信,让玲珑喊你句‘哥哥’,你品一品。”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玲珑也乖巧地听柳川的话,忙不迭喊了句:“白哥哥!”
这句“白哥哥”,亲热之余,又带了点活泼,听得人浑身筋骨都酥软了。
白梦来微微一怔,别扭地“嗯”了一声。
娇滴滴的一声“哥哥”,哄得人直把心肝都掏出来。
怪道说妹妹好,有个知冷暖的人确实是不一样。
白梦来瞧着玲珑那双雾濛濛如小鹿的漂亮眼眸,低语:“罢了,还是喊‘白老板’吧。”
“为何?是我喊得不好听?”玲珑不解地问。
白梦来垂下细密纤长的眼睫,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喊这句哥哥,我倒不好意思再压榨你干活了。”
闻言,柳川同情地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也很无语,又硬生生喊回了“白老板”。
原来白梦来是怕她借“哥哥”的名号占便宜啊!她是那种人吗?
这厮打的这个算盘,让玲珑满怀亲近心思都淡了。
她咬着酒盏,抿着微辣的桃花酿,心道:“白梦来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满腹坏水,尽想着不干人事!”

第27章
玲珑在永嘉镇玩了两日,总算回过神来,她困惑地问柳川:“柳大哥,咱们来永嘉镇是干啥的?”
柳川被她问到这种直击灵魂的问题,深思一瞬,道:“不知道,一切听主子安排。”
白梦来看两只呆头鹅窃窃私语,气不打一处来,道:“指望你俩办事,咱们金膳斋都得休业关门了!”
玲珑讪讪一笑,道:“听白老板的意思,你这边是有进展?”
“自然。”白梦来抻了抻绣满祥云白月的袖口,沉声道,“这两日,我寻人打听过,钟记布坊的高嬷嬷乃是府中老管事之妻,是府中待了三四十载的老人了。”
玲珑不懂其中关窍,追问:“这又如何?既然是老人,不就说明她了解钟家的事,说出的话更可信吗?”
白梦来斜了一眼玲珑,道:“你此前也在曹家待过,你来说说那些高门大院的下人平日里是如何待人处世的?”
玲珑细细琢磨一番,道:“大户人家的下人都挺拘谨的,生怕自己浊口臭舌戳了哪个主子的肺管子,因此鲜少开口讲话,在主子面前也不敢打闹闲侃。我当时怕被钟姨娘赶出慧珠院,也很少和人攀谈,一面儿只做自己手上的扫洒事。”
“这就对了。”
“怎么就对了?”玲珑的脑子还是没能绕过弯来,呆呆地望着白梦来。
见她困惑,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白梦来莫名心情大好。
他大发慈悲点化她,道:“钟家也是荆州的富户,布坊生意做得大,就连在皇城也听过他家的招牌。越是生意大的商户,越发重规矩,生怕被人瞧着一身铜臭味,看轻了去。这样的人家里七七八八的规矩,比起皇城曹家那是不遑多让。因此,高嬷嬷都是腌浸阴司家宅里的老人精了,又怎会犯酒后胡言乱语编排主子家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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