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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夜深了,玲珑闲来无事,又不看杂书,睡得比寻常人早些。
白梦来喜清净,三间客房相连,都在最内侧的一栋木楼顶层,因此有人踏楼梯上来,那声响便清晰可闻。
玲珑能睡却觉浅,一阵木板吱呀的响动扰了她的清梦。
她穿好衣衫,拉开房门,问:“这么迟了,还不睡吗?”
柳川是上来拿白梦来要的竹片蒸笼,见吵醒了玲珑,不免足下放轻步子,道:“吵到你了?”
玲珑摇摇头,道:“不妨事,柳大哥是在做什么?”
柳川道:“哦,我是来替主子拿竹片蒸笼的,他借了伙房,想制些糕点。”
玲珑纳罕不已,问:“这么大的客栈,怎会连个蒸笼都没有,还要柳大哥专程带来?”
“不一样,主子的蒸糕器具用料皆为上乘,就连那竹子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蒸糕时,还会染上些竹香。”
柳川说得精妙,惹得玲珑心痒痒。她索性不睡了,也跟着柳川去瞧热闹。
伙房里,用襻膊捆住衣袖的白梦来见柳川买一送一,还捎来了个拖油瓶,顿时语塞。
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走。
白梦来嘱咐玲珑起开些,让他好施展身手。
白梦来制了两种点心,一种是糯米面皮包裹豆沙馅儿,再用“擀、压、漏、剪”等等技法来雕琢点心形态;另一种注重口感,外形无甚特别的。
白梦来先是用猪油、面粉,再加上蛋清和绿茶汁,搅和了一碗面糊。再拿炭火炙烤铁盘,用小勺在上头倒上面糊,将其烤成圆形面皮,趁着饼皮冷却固形,用小棒将其卷成卷酥,最后往里头挤入一些用羊奶和糖浆熬制出来的奶乳,淋上碎金似的果仁,这道奶乳绿茶卷酥便成品了。
他将点心摆到玲珑面前,示意她尝尝看。
玲珑抬手拿了个卷酥,咬上一口。隆冬天冷时,她总格外嗜甜。浅尝一口,发现卷酥薄脆,奶味浓郁,甜度适中,十分可口。
她一连吃了两个,夸赞:“白老板手艺一绝!”
白梦来对于食客,脾气都会好上不少。
他难得抿出一丝笑来,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许是想奖赏玲珑,白梦来还用红白糯米团捏了个金鱼。
单单是一条鱼在梅花纹白瓷碟子里太单调了,他还拿再用酒浸过的咸鸭蛋当水中月,兑上特制的焦糖浆,摆了个鱼吞水月的景致,递到玲珑面前,道:“赠你。”
他做完了,心满意足地留下狼藉残局,让柳川和玲珑收拾脏锅子脏碗。
玲珑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敢情白梦来给她做糕点,就是想哄她帮着洗碗?
这厮真是厚颜无耻……
隔天,白梦来又去见了一回钟姆妈。
他将一锭金子摆在桌上,怕金钱让人心浮躁,又冷着脸扫了一圈,目光如隆冬冰刃,刺刺割着人脸,将那些人无尽膨胀的野心压下一压。
白梦来微微一笑,对钟姆妈道:“劳烦姆妈将当年和钟瑶处过事的姑娘都寻来,白某人有要事问。若是答得好了,赏金子赏珠宝,若是口无遮拦只想吞钱瞎答话,那白某人也可出钱将其买来,归家再重重责罚。”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是有人胡乱为了骗钱而编造事情。白梦来也可以和钟姆妈商量一手,把人的卖身契转至名下,这样成了他的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阎王老子面前也没处给她求情。
围过来的几名姑娘刚知晓这鸿门宴的厉害,顿时哆嗦了一阵,讷讷张口,不敢肆意说话了。
白梦来这一招恩威并施,倒让人成了哑巴。
他不免叹了一口气,挤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道:“虽说方才拿话抽打了姑娘们一番,可白某人实在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不作兴喊打喊杀的。只要你们老老实实说出关于钟瑶姑娘的私事,白某人重重有赏。”
白梦来又在桌上加了筹码,那金子金灿灿的,闪瞎人眼。
胆大的姑娘开始你推我攘,蠢蠢欲动。
有人道:“钟瑶姑娘闻不得菊花,她有哮病,一闻到菊花的花粉便咳嗽不止,严重时连花都说不出来。那时,姆妈为了迁就钟瑶姑娘,还特地给她另辟了小院,让咱们都别往头上簪杭菊呢!”
“就是就是!”显然有姑娘被“钟姆妈偏爱钟瑶”一事刺激过,此时提起这个,还怨声载道,满心不满。
钟姆妈讪讪一笑,道:“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现在还拿出来讲!”
白梦来命玲珑给了说这事儿的姑娘一枚金豆子,夸赞:“讲得好,赏你。”
说出这样的小事就能拿金子?那金豆子少说也有二钱重吧?要知道一两金子可换八九两银子,二钱金子岂不是能拿个一两白银了?
大家酸得很,争先恐后地说出有关钟瑶的事,事情细碎到就连钟瑶惯爱绯色长衫的细枝末节小事都说出来了。
白梦来赏了一堆钱,见她们也没说出个重要的事儿,打算打道回府了。
就在这时,一名姑娘颤巍巍地拦住了白梦来,道:“我有一桩事儿,想说给这位爷听。”
白梦来复而又施施然落座,他漫不经心地道:“说吧。”
姑娘偷窥了钟姆妈一眼,小声道:“我曾去过钟瑶的房里,见过她私下给人写信。同为卖到钟花馆的姑娘,自然是不能私下和情郎私相授受,于是我起了揭发她的心思,特地跟着帮她送信的小童,去往收信人的宅院,岂料她把信,送到了城外的青山尼师庵里。收信人是一名女子,我还当人是和情郎暗通款曲呢!既然是给姐妹送信,那便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的人哪个没有内秀,不知她心里算盘的?不过是嫉妒钟瑶姑娘当时得人喜欢,羡慕她的际遇来,想私底下捅人一刀。
单是这姑娘偷溜进其他人屋子里做宵小一事,就能让她瞻前顾后,怕遭人唾弃的,怪道犹豫再三才敢宣之于口。
一时间,和她交好的姐妹也后退了半步,眼里的嫌恶之意尽显,嘴上却没做声。
这可是个白梦来想知晓的消息,他大方地赏了人一锭金子,和玲珑、柳川两人连夜赶往青山尼师庵吃斋饭。

青山尼师庵白日里大门洞开,凡是女客,都可上庵里点香火,求神拜佛。
比起僧人众多的寺庙,高门大院的姑奶奶有些也更爱来谒见尼师,同为女子,一个入了佛门,一个还在红尘人间,总有些点化的道理在内,能更好开解女子,即便闲谈也自如。
毕竟是尼师庵,白梦来看到一群戴着白毛卧兔儿的尼师,不免感慨:“此处真是香火鼎盛。”
玲珑纳闷他对佛学还有研究,不免问:“你怎么知道?”
“那顶卧兔儿毛色雪白,想必也要花销些银子。这庵里人人都戴上一顶子,可不是赚了不少香火钱,都能贴己了。”
玲珑语塞。
良久,她道:“这这种事上,白老板真是有眼力见儿……”
白梦来不免哼了一声:“那是。凡是我手间漏下的一丁点经验之谈,都够你下半辈子享用不尽,学着点儿。”
得了便宜还卖乖,玲珑稀得理他。
柳川看了一眼庵里人来人往的女客,道:“主子,这样的地界,怕是咱们外男不方便入内,让玲珑去寻一寻资历深的尼师,再问钟瑶姑娘的事吧。”
白梦来点点头,道:“也好,玲珑去吧。”
玲珑可不是个蠢人,既然白梦来有求于她,她也乐意露个脸来,当即便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在组织里也是操练过的,寻常刺探问话,对我来说,小事一桩。”
白梦来质疑她说的话,有意激上一激:“哦?你要是真能将尼师寻来,我这梅花漆面攒盒里的点心就归你了。”
玲珑是知晓白梦来点心有多好吃的,她不免起了心思,拍拍胸脯,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嗯。”
玲珑习惯于按照吩咐办事,她装作迷路一般,绕到尼师庵的后院,询问扫洒的小尼师,道:“这位小师父,能否帮我引荐一下你这边最为资历深的师父?我有要事想问。”
小尼师见玲珑双环髻佩兔毛簪花、穿一身白兔嬉戏草木纹的袄裙,长得极为精巧漂亮,不免脸上发红,有些羞怯。
她有些怕生,小声地道:“施主是想寻青山师父吗?她在前院给太太讲经,许是要通禀一声才能来。”
这尼姑庵就叫青山尼姑庵,可见这青山师父是个寺庙主持一般的存在,寻她最为合适。
玲珑颔首,故意漏了点消息,让小尼师带话给青山师父:“你就说,我这边有钟瑶姑娘的消息,让青山师父速来,我在尼师庵外的一辆马车上等她。”
她不知晓这位青山师父认不认识钟瑶,不过她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何种方法,都试一试吧。
然而,这里的人似乎都知晓钟瑶的存在。
小尼师一听这名字,脸都白了,喃喃:“是钟瑶姐姐的事啊?我马上去寻青山师父,施主稍等。”
说完,她撩起僧袍便往前院奔去。
事情办得妥当,玲珑得意地回到了白梦来身旁。
白梦来见她神色,便知这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
玲珑叉腰,朝白梦来伸手:“我的点心呢?拿来!”
白梦来愿赌服输,示意柳川给她拿攒盒。
玲珑夺过那盒宝贝点心,迫不及待地掀盖,挑拣合口味的糕点吃。
柳川踟蹰两步,欲说些什么,可见玲珑欢喜,不忍心泼她冷水。
他思忖一瞬,怕玲珑再次被白梦来下套,还是提点一句:“玲珑。”
“柳大哥,什么事儿?”
“这点心,原就是主子嘱咐我装到攒盒里给你的。”
闻言,玲珑沉默了。敢情她这么卖力,不过就是得来一个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偏偏她还志得意满,在白梦来面前显摆。
估计那厮半夜都要笑醒了。
玲珑手一抖,又要去拿刀了。
这一回,柳川拦住她,摇摇头,道:“别杀,平日里是他在发咱俩工钱。”
“倒也是。”玲珑深吸一口气,复而又将匕首按回刀鞘,不再言语。
几人玩笑着闹过一场,还没多久,便有老态龙钟的尼师朝马车这处走来。
玲珑往后让了一步,使得白梦来能撩帘接待。
白梦来先前还口无遮拦地妄论佛门清净地,如今见了德高望重的比丘尼,又端出一派尊师重教的礼遇之姿。
他朝青山师父作揖,慢条斯理地道:“劳烦青山师父行这一遭,实在罪过。本欲登门同师父细说,奈何佛门尼师清净地,我等男子身份倒不好亵渎。”
青山师父也一来一往,进退有度地寒暄:“施主有心了,如今这般再妥当不过。”
她看了玲珑一眼,含笑道:“此前听释兰说,姑娘知晓钟瑶的事,对吗?她如今……应该还在皇城之内吧?”
显然,青山师父是知道钟瑶入了钟花馆,还被带到皇城里头的。
这样说来,倒是有趣得紧。
一个是佛门庵庙,一个是勾栏教坊,倒能联系一块儿,弄得乌烟瘴气的。
青山师父到底也知晓这是多荒唐的一件事,她长叹一口气,道:“那对姐妹,并非我佛门中人,而是自小寄养在庵寺里的苦命孩子。这世间,无论是上九流还是下三流,都各自有际遇与缘法,对神佛来讲,四大皆空,倒不值当唇舌间游走一番。”
青山师父不愧是活了这么长年岁的人,轻飘飘一句话倒是将钟瑶的出身洗得清清白白,即便她入了烟花之地,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切都只是人间的缘。
闻言,白梦来哂笑一声,倒也不多说些什么。
他收起揶揄的心思,板正了脸,肃穆道:“青山师父说的是。我等原本只知晓钟瑶一人,可听您的话来说,这竟是一对姐妹吗?钟瑶尸首异处时,这姐妹又在何处呢?”
他话音刚落,青山师父惊得气都喘不出来。
她微微蹙眉,脸上难掩痛苦之色,追问:“瑶儿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那……景儿呢?”
见她难过不似作假,玲珑也就明白了,为何钟姨娘烧纸钱之时,要烧到泉州菖蒲镇来,可见这座尼师庵,才是她的归处,因此魂魄落叶归根,也是要飘到故乡的。
玲珑唇齿间咀嚼那句姐妹,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道:“这钟瑶一对姐妹,可是双生子?”
青山师父见瞒不过去,只能丧气似的点点头:“不错,瑶儿和景儿乃是一对双生姐妹,自小便长得一模一样。”
玲珑舔了舔下唇,精神上受到了极大了震撼。
那么,这也就代表……皇城那位活着的钟姨娘,很可能就是钟景而并非钟瑶?怪道有死而复活一说!这不就是连躯壳都换了一遭吗?
白梦来故作头疼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还望青山师父先给白某人解一解钟瑶姑娘与钟景姑娘出身的惑,我也好给青山师父指点一处收尸的地界。”
青山师父懂了,白梦来是要知晓那些过去的事。若是她不说,恐怕白梦来也会打哑谜,不肯告知这一切因果。
她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瞒的呢?还是钟瑶的事要紧。

白梦来的话说得狠厉,不留余地,青山师父也不愿去话赶话地博弈。
她叹了一口气,想了想两个孩子的过去,缓慢地道:“这两个孩子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被人丢到庵里来的。瞧不清送她们来的人眉目,不过单凭两个小姑娘身上的衣缎便知,这是好人家的孩子。特别是那眉眼精致,手脚肌肤细腻,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只是背上有个狐狸印记,不知是什么样的缘故,才会在孩子身上烙个狐狸印。除此之外,其他都养得白润,就连头发丝儿都油亮,这样的官家儿女,又怎会被丢弃在佛门之地呢?即便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女,也没犯什么忌讳,又怎么可能将其丢弃呢?还偏偏放在了尼师庵门口……是想让一片慈悲心的出家人收留了吗?可见是存了一番心思的。我这般想着,便把两个孩子留在了身边。”
闻言,白梦来道:“五六岁的光景,孩子应当已经记事了吧?”
“不错。”青山师父苦笑一声,“两个孩子知晓自己的名讳,一个瑶儿一个景儿,又是钟姓的人家,我后来看她们衣着的布匹印记才知晓,她们应当是荆州钟记布坊的孩子。我还让人留意过钟记布坊的事,说是家主在海上遭了难,仅有的一对双生小姐也消失不见了,如今是叔伯当家的。我料想,这孩子能被带出钟家,又没有随意发卖了,反而是托付给我,应当是家里起了变故,成了龙潭虎穴回不去了,这才让我发发慈悲收养一回。”
青山师父现在还记得两个孩子自小沉默寡言,倒乖觉得很。心里藏了事儿,知晓自己今后要依仗她们而活,年幼时就知道帮着提水搬柴,还是青山师父好好哄了一阵子,这才放下心防,踏踏实实在庵里住下。
她们的过往,青山师父没有追问。只是担心两个孩子心思重,因此才去查了一下她们的过往。
既然是苦命孩子,今后就娇养在她身边,等大了再放出去让她们自立门户,自在一生。
青山师父想得远,想让两个孩子自由自在生活一辈子。
奈何两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待大了才和她剖白心思,说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感谢青山师父养育她们这么大。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天各一方。青山师父和她们养育之恩的缘分到头了,也不多加挽留。
她只是在一对姐妹临行前,语重心长地道:“若是今后没去处了就回来,青山庵永远是你们的家。”
青山师父目送两个孩子去皇城,时而也会诵经祈求她们平安。
谁知晓钟瑶竟出事了,还让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回来传话。
她忧心忡忡,忍不住问:“还请施主告诉贫尼,瑶儿如今怎样了?”
白梦来见她是真心在意钟家姐妹,抿了唇,道:“我也不过是从曹家夫人那里随口听说……钟瑶姑娘尸首异处,没过几日又死而复生回来了。曹家夫人还疑心她是精怪,是脑袋能和身体分离的落头户。由此可见,许是钟景知晓了姐妹枉死的事,特地将人调了包,还编造了一个无稽之谈,回去吓唬曹夫人的。”
青山师父听得怔忪,忍不住眼眶发红,长叹了一口气:“罪过。她哪里是高门大院主母太太的对手……若是几位还能见到钟景,烦请几位给她带话,让她忘记前尘往事,回青山庵来过安生日子吧,那样的富贵人家阴司最是多了,岂是那般好待的。”
青山师父确实是疼爱钟家姐妹的,即便平素说话圆滑,喜怒不惊,亦讲究佛家机锋,此时遇到事儿了,还是会语带愤懑,偏袒自己身前养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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