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文承愿意,再昏暗和痛苦的过往,她都愿意和他一起承担。
烛光明明充满暖意,文承的脸色却变冷了。
罗少知疯了,文承在心底无声道。
抑或者,是他自己疯了,眼前这个人,和这个过于清澈和混乱的夜晚,都不过是梦魇之中的一场幻觉。
老天爷开了眼么,居然肯怜悯他,施舍给他一个如此荒唐的梦。
漫长的沉默对峙后,文承站起身。
罗少知以为他不愿相信自己,紧跟着站起来想要解释,文承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兀自转身走进内室。
走到床边后,他一句话没说,弯下腰,安静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匕首……
罗少知一震,先是惊于文承的床上居然藏着一把匕首,随后堪堪抖了一下,悬起心,提防着文承接下来要做什么。
大半夜的,一言不发只掏刀,怪吓人的……
等等,这匕首该不会是特地为她准备的吧?
是了,文承不是一直觉得她别有用心吗?说不定这匕首已经在枕头底下放了很久,就等着她来。
罗少知心寒,前前后后疯狂脑补,越想越胆战心惊,仿佛已经遇见了自己下一秒横尸的场面。
然而,任她大展想象,文承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
罗少知:“文三……侯爷?”
几息之后,文承背对着罗少知开了口,声音低低哑哑的,罗少知听不太清,小心翼翼地迈出步伐。
走近几步后,她总算听清文承在说什么: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静心诀?
罗少知凌乱。
文承是把她当作深夜偷潜来破他道心的女妖精了?
罗少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默默站等了小会儿,文承终于把静心诀念完了。
念完的那一刹那,罗少知诡异地觉得,似乎有一道光芒从天而降,正笼罩文承的身上,无比耀眼圣洁——文道长道心坚定,真乃吾辈楷模。
文道长回过身来,无欲无求道:“你怕什么?”
罗少知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手里拿着刀谁能不怕?
但怕归怕,她还是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担心你会伤着自己。”
文承一默。
静心咒白念了。
罗少知迫切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只要你愿意……”
“罗少知。”
罗少知停下:“嗯。”
文承闭了闭眼,忍不住攥紧匕首。
白日里,淳帝在他额角留下的那道伤延迟到此刻才发作,而一直潜藏在他脑中的欲念被惊醒,再也压制不住。
“你查到什么了?”他沙哑地问。
罗少知心中抽了一下,没等她开口,文承睁开了眼。
卧厢的烛光温暖而宁静,文承的眼中却布满了血色,表情阴冷诡异,好似一只从深渊里爬上来的灭世恶物,“你知道什么了?”
罗少知硬着头皮道:“很、很多。”
文承额穴一跳,手中的匕首攥得更紧,他不可自制地朝着罗少知迈出一步,一瞬间,宛若有一股无形的郁气随着他扑了过去。
罗少知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站定不动,由着文承朝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
终于,在彼此间只剩下一臂距离、抬手就能碰到对方时,文承停了下来。
罗少知心头突突直跳。
文承死死盯着罗少知,眼神狠戾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拆吞入腹中。
罗少知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垂眸不去与他对视,视线往下,却见文承紧攥的手掌在不停颤抖。
衣袖遮住了他的手背,这点动静很不明显,罗少知怔了一瞬,忽而感到强烈的酸楚涌入鼻间,眼眶霎时就红了。
文承……
她这辈子都放不下了。
下一秒,她看见文承抬起了手。
那未拔鞘的匕首,以冰冷的姿态,缓缓抵到罗少知脖间。
鞘身的温度让罗少知微微一抖,文承眼眸底色猩红,像是已经倒映出了和他无数次梦魇中所见的一模一样、即将出现的满室血泊。
罗少知没有反抗的意思,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用匕首结束这具温热身躯里鲜活的生命。
罗少知心里怕到了极点,本能让她恐惧,让她颤抖个不停,但她像是也疯魔了,望着文承心中没有半点逃离的欲望。
鬼使神差地,罗少知也抬起了手,并在文承阴冷的视线下将手掌覆到他握匕的手上。
温热的手心紧贴上冷凉的手背,二人俱是一静。
良久,“铛”一声,匕首坠地。
文承克制着自己,眼中布满风暴,“你疯了吗?”
罗少知脸颊赤红,唇上滚烫,耳廓和唇瓣几乎是一种颜色,“那日海池边的事……我忘不了。”
“……”
文承压抑地抿住唇,眼里滔天的狠意却一点点褪去。
当真疯了。
罗少知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能不能……也别忘?”
罗少知说完,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文承仅有的一丝理智转瞬间荡然无存,就在刚才还狠戾阴沉的眼睛,转而被另一种难言的深邃所代替。
罗少知察觉到他的眼神变化, 心虚地松开手,闪躲道:“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吧……”
海池亭台里的那个吻, 温度一直延续到今日, 罗少知嘴上说着算了, 可脸颊上氤氲的红云把心中默默所想出卖得干干净净。
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她觉得自己的廉耻再一次突破下限, 往后想必再没什么能让她害臊了。
罗少知突然就多了一种久违的来自成长的沧桑感, 罢了,文承不愿就不愿吧, 不过是死缠烂打罢了, 死皮赖脸她向来是一把好手,也不差这一两回。
她在心底自嘲一笑, 退了半步,轻声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好好养伤, 早些休息吧……”
罗少知不知道, 她每吐出一个字, 文承脑海中那个名作“欲”的怪物便会觉醒一分。多年来的少年相思伴随着癔与魇,化作另一种更为不可见光的渴欲, 文承一直隐忍和压抑着的、用来困束自我牢笼,被罗少知懵懂无意地撕裂开一道缺口,露出荒诞裸赤的内里, 逼得他简直想要发疯——
可笑的是,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现在却反为理智所压制。
倘若文承再心狠些,大可以自我堕落,但偏偏站在他面前的是罗少知……
文承陡然生出一股卑微感。
他不能害了罗少知。
罗少知对文承脑袋里的拉扯一无所知,她只看见文承似乎在隐忍什么,眉眼间流露些许凌乱的痛意。
怕文承又犯病,罗少知不知该留该走,手腕上的伤存在感忽然变得十分强烈。
这时,文承低低哑哑地出声:“过来。”
罗少知懵然。
文承努力克制着自己,“我不会做什么。”
罗少知不由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匕首,这话未免太不可信了……
但她还是乖顺地顺着文承的意思,近了半步。
走过去,罗少知以为文承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几秒后,文承只是简单地在用指尖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碰,像是在确认什么,罗少知下意识道:“不是梦魇,是真的。”
文承手指一抖。
头上的擦伤被碰到,罗少知忍不住轻抽了一口凉气。
上药时,两人都冷静下来,罗少知不敢再乱说话,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眼。
偶尔,文承的手会不小心碰到她眼角,罗少知耳后的颜色便会随之变得更深。
烛灯如此明亮,文承一定看见了,他却没提,一边上药一边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梦魇,福祥告诉你的?”
罗少知否认:“不是。”
“嗯?”
罗少知有些庆幸,幸好自己闭着眼,看不见文承的表情,“寒食之后,我从金灵寺回来那晚,你癔症发作,在梦魇中说了许多……”
文承的动作停了。
许久,他重新开口:“我说了什么?”
文承手上的力气较之前重了点,罗少知羽睫不由颤了几下,试探道:“我说了你恐怕会生气。”
文承轻描淡写:“你连侯府的墙都翻了,还会怕我生气?”
罗少知:“……”
能不提这茬了吗,好丢人。
文承:“说。”
罗少知斟酌:“你提了明珠公主。”
“还有呢?”
“……还有文府和皇室。”
那便是抖了个干净,什么都说了。
文承:“然后呢?”
罗少知清了清嗓,声音变小:“还有,我。”
前面文承的反应都很淡定,到这儿,他沉默了。
罗少知没睁眼,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复杂,抿抿唇,继续小声道:“你问我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你了,是不是为了朱悯才委嫁于你……文三,那把匕首,是为我准备的吗?”
文承的视线下落,“不是。”
罗少知意外地愣住。
他收回手,“好了。”
罗少知立刻掀开眼帘,文承已经侧身收拾药瓶去了。
罗少知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无措地问:“你不讨厌我吗?”
那夜他在梦魇中,用含恨的语气吐出惊人之语,罗少知以为他对自己的真实态度,已堪得上“恨”之一字。
毕竟他的梦里,是自己亲手将匕首捅入他的胸膛……
药瓶瓶身碰撞,发出清脆的碰响,文承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东西都收拾好后,文承把匕首捡起来,扔到桌上,冷冷清清地说:“吓唬贼的。”
“什么贼?”罗少知疑惑。
文承目光落到她身上,“翻墙贼。”
“……”
她有预感,这桩丑事会跟她一辈子。
事是她自己干的,丢的是她自己的人,只能认了,但罗少知还是虚弱地恳求:“能不提这个了吗?”
不知文承想到了什么,一丝浅淡的笑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罗少知正打算问他笑什么,文承转过身,朝外走去,“好好待着,我让人送衣裳来。”
侯府里的下人实在不多,罗少知在卧厢里等了好半天,才有丫鬟来敲门,端着衣案进屋送衣物。
那衣裳颜色粉嫩,青春活泼,却不是近些年的款制。
换完后,罗少知多嘴问了一句,丫鬟为难地说不知道,侯爷不许下人随意碰他的东西,这身衣裙应当是侯爷从外带回来的,从来都是收着,没拿出来过,罗少知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穿都穿了,总不能再扒下来,待丫鬟走了,罗少知板着脸在外间坐着。
隔了小会儿文承回来,进屋后上下打量了罗少知一遍,轻飘飘地说:“倒还合适。”
罗少知心里更不是滋味儿,郁郁地垂下眼帘,低声道:“侯爷原来还会收纳姑娘家的衣裳。”
世家弟子,风流洒脱,在外有一两个贴心知己也是正常的……
正常个屁。
这就是福祥说的文承不近女色?姑娘的衣裳都带回内苑了!
罗少知暴躁了。
文承光看她抿得紧紧的唇瓣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罗少知的脑袋偶尔比他这个疯子还不正常,乃是当朝女子中的一朵大奇葩,当年为了自己和许国公府小姐的那门没影儿的亲事,她能闹一个月的脾气,如今恐怕也不遑多让。
于是,文承凉凉道:“程之怀送来的。”
罗少知眨眼:“啊?”
文承语气幽幽:“府上还有你绣帕、荷包、胭脂盒……”
罗少知彻底呆住。
程之怀,你干的好事。
罗少知安静了,她想往自己嘴上缝两针,免得这张破嘴再瞎说话。
文承冷笑:“程之怀待你倒是真心。”
这话似乎味道不太对,但罗少知选择闭嘴,多说多错,不能再现眼。
文承看她的眼神就变得不太对劲了,“你和程之怀相识多年?”
“……十多年。”
好好的怎么说起程师兄?
文承抱臂,幽幽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都哪儿跟哪儿?
罗少知眼角狠狠一抽,这脏水泼得她也太冤枉了点,立刻就反驳:“我和师兄每日刀剑来往,侯爷莫不是在梦里见着我跟师兄青梅竹马无嫌猜。”
提到梦,文承静了下,态度冷淡下来。
罗少知犹豫片刻,站起身,低声问道:“明珠公主的事,你是不是为之痛苦了数年?”
文承嘴角微弯:“何来数年一说?”
他的癔症不过三四年而已。
罗少知喉头干涩,“金石毒药,唯有长期服下才会有所见效。”
否则便会像明珠公主一样,短短五年就暴毙身亡。
文承无动于衷。
过了很久很久,他安静道:“我的毒,是从母胎中带出来的。”
罗少知震然,她以为,文承是在年少时被文府刻意下药,原来竟不止于此?
“昔年,陈夫人因妒安插暗探在公主的食饮中下毒,本就没想留她性命,”文承口吻平静,仿佛口中说的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直到怀有身孕,先帝顾及她身体怀着的是一半的朱氏血脉,命太医常入公主府,陈夫人才有所收敛。”
“先帝为何……”
“罗少知,”文承抬了下眼,“有些话我说得,你说不得,即便知道,也必须装作一无所知。”
“这我知道,”罗少知忍耐着,“该忘的我自然会忘,我不会叫你为难。”
话音刚落,文承带着深意的目光从她唇瓣上轻轻扫过,“是吗?”
……罗少知脖间一热,尴尬了,虚声嗫嚅道,“这个不算。”
说起男女之事,她瞬间就像变了个人,又红又热的。
文承定定地看着罗少知,她穿着旧时衣衫,仿佛变回了好几年前那个活泼明艳的罗府小姐,比桃花还要催人心思。
可就是这样的人,岭南一遭,也变了性情。
“今晚你就歇在侯府。”文承突然说。
说完,他就转身要走,罗少知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傻不愣登地问:“那你呢?”
文承回头,莫名其妙,“我自然也歇在侯府。”
罗少知下意识看向内室的床榻,“你不留在这儿吗?”
“……”
氛围一时极静。
文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罗少知,你能不能矜持点?!”
过了子时, 夜色颇深。
卧厢的烛火只剩下一盏,亮在外间,隔着一层轻薄的床幔帘纱, 内室里昏昏暗暗。
外间响起轻轻的翻页声,罗少知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透过帘纱看向远处桌边那道朦胧的身影, 温声问:“文三, 你不困吗?”
文承淡定地看着书,眼睛都没抬一下, “不困。”
“你白日睡过了?”
“没有。”
罗少知想了想, “熬夜对身子不好,以后你还是不要在夜里看书为好。”
文承诡异一默。
须臾, 他嗯了一声。
罗少知放下心, 满足地闭上眼。
半炷香后,床上再度传来簌簌的动静。
少顷, 罗少知问:“文三,你看的是什么书?”
文承眉心一跳,终于把书放下, 扭头郁怒道:“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你到底睡还是不睡?”
床上的罗少知很不好意思, 诚实道:“我现在好像还睡不着……”
都怪今天一天的冲击太大了,她现在整个人还是很亢奋, 脑子里什么都有,一会儿是公主府的过往,一会儿又是她和文承在六年春雪初见的场景。
那年, 那天,那雪, 那人……
罗少知又一次在心底感慨,十六岁的文承如此清雅貌美,自己当年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但让文承陪她熬着不太好,毕竟他也是个病人,罗少知就窝在床上体贴道:“要不你还是去休息吧,不用陪着我。”
外间的文承跟个冷冰块似地端坐着,听见这话他咬了下牙,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怨气,“你不是怕黑?”
罗少知悄悄地抓住薄被一角,揉在手心里,柔声劝他:“你给我留盏灯就好。”
说完,脚步声响起了。
然而文承并没有按照罗少知的意思离开,而是大步走进了内室。
罗少知正纳闷他要干嘛,床幔被撩开了,文承黑着一张俊美得不像是真人的脸,直勾勾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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