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贵妃还在,朱昭还在,还有飞飞,师兄……
她在岭南吃受过那么多苦都熬了过来,对宫墙内外的争权夺利、人心算计却无从所适,若非尚有亲人陪伴在身侧,罗少知自己都无法预料到自己会干出什么样的事。
人病着就容易多想,躺在床上阴暗近半个时,飞飞回来了。
飞飞替罗少知将身上的汗擦洗干净,帮她换了身里衣,然后端来温热的茶水,等罗少知接过去,在罗少知身边坐下,温声道:“小姐,我已经告诉东厨那边了,明日巳时小姐要喝药,药汤从卯时天亮便熬着,足得熬两个时辰。”
罗少知低低地嗯了一声。
“小姐受苦了,”飞飞摸着她滚烫的额头,眼眶渐渐发红,“在岭南时,咱们日子过得虽苦,可您身子一直康健,如今回京还不到半年,您就生了两次重病,都说京城繁华极乐,我看它分明是一座吃人的魔窟。”
罗少知感同身受地笑了笑,虚弱道:“可在京中生病,至少还能找大夫,找太医,在岭南没人会在乎你的生死……”
她劝慰着飞飞,仿佛也在劝慰自己。
爹娘在岭南因病不治而死,犹如一面巨大的阴影,罗少知不愿频繁去想在岭南那三年的日子,不愿再去体会生离死别之痛。
她还没能找到释怀过去的方法,再历经一遍,不过是痛上加痛。
罗少和靠在床头,换了个话头,“你去东厨,可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飞飞犹豫道:“东厨上下大概十来人,负责小姐药材的是清茶和清蓉两个丫头。上次小姐教训完东厨几个碎嘴子后,下人们都安分了许多,飞飞暂时还瞧不出什么……”
清茶,清蓉。
罗少知点了点头。
药灌端上桌,倒出小半碗后,飞飞退到一边。
一夜睡过去, 胃腹里的难受总算稍退了,但罗少知的脸色还是极苍白不带生气, 一阵风来仿佛就能将她吹散了。
若是睡着了还好, 再难受也无所察觉, 可一旦醒来这折磨的存在感就变得甚为明显,只坐了一小会儿罗少知又觉得不好了, 扶桌重重叹了口气, “有劳江大夫再看看,这药可有不妥?”
江大夫挽起衣袖, 用瓷勺舀了浅浅几滴入口, 抿尝片刻,拿帕吐了出来, “小姐,这药中依旧被人掺入了乌头。”
“用量几何?”
“当有八分。”
罗少知颔首,不动声色。
江大夫道:“方才把脉, 小姐风寒已解, 但身子仍然抱恙, 应当就是这乌头在作祟。”
“是。”
借由风寒来取她性命,不留痕迹, 外人也不会怀疑,背后之人对用药害人十分精通。
送走江大夫后,罗少知躺回床上, 让飞飞仔细回想,今天一上午都有谁接近过东厨熬药的药罐。
飞飞思索:“那药熬好后是我亲自端来的, 怕出岔子我从天亮就一直在东厨盯着,熬药的只有清茶和清蓉,她们俩偶尔添水添柴火。除了我们三人外,旁人没接手过。”
罗少知垂下眼睫:“清茶,清蓉……”
“小姐,可要我把她俩带过来问话?”
“不必,”罗少知摇头,这一摇,又让她眼前发晕、分不清南北,撑额缓了好半天才勉强把恶心感压下去,“暗中盯着她们,注意她俩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那药……”
罗少知看向桌上的药罐和药碗,正想让飞飞把它倒了送回东厨,内苑中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须臾,房门被前院下人敲响,“小姐,绛衣侯求见。”
他怎么来了,不是应该随驾去行宫避暑了吗?
罗少知愣了小会儿,在飞飞的搀扶下换上得体的衣裳,连忙赶往前厅。
文承在厅里等了好半天才等来人。
罗少知走过来时步伐轻浮无力,身边一个飞飞被她抓得好似救命稻草,文承的眼神当场就暗了下去。
罗少知正要行礼,文承开口:“坐下,别闪着腰。”
……好歹毒的嘴啊。
罗少知病重身边不能没人,文承破天荒地没把飞飞打发了,而让福祥去外头守着。
罗少知:“侯爷此刻应当正在行宫途上,怎么会……”
文承嘴皮子一掀,用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把她的话堵了回去,“没去。”
“既不舒服就少说些话,”文承看向边上满脸忧色地杵着的飞飞,语气无波无澜,“你来说,怎么回事?”
让飞飞来解释罗少知中毒的事,太难为她了。
飞飞每说一个字,座上文承的脸色便会顺之冷上一分。说到后头,周围死寂,空气似乎都随着文承冰冷的视线坠入到了数九寒冬里。
好在有罗少知在撑腰,飞飞到底是清清楚楚有条理地把事情的原委交代完了,说完后满背的冷汗,活像从阎王殿那儿过了一遭。
文承还是那副死人一样的表情,目光落到罗少知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他问:“你打算如何?”
罗少知也不清楚。
她原是有打算的,计划先不打草惊蛇,追着清茶清蓉两人摸索下去,看她们姐妹俩都与什么人有来往,再顺线索追查出幕后指使之人。
但文承一来,她不确定了。
这法子太慢,稍不注意就会露出马脚。倘若清氏姐妹见势不对偷偷逃了,又或畏罪自杀来个死无对证,自己这罪就算是白受了。
罗少知揉了揉额心,无力道:“侯爷有什么办法吗……咳!”
胃中一抽,郁气团结,罗少知扶住桌角,用长袖遮住口鼻,一顿干咳。
“小姐!”
飞飞慌张地过来扶她,手刚探出去,被另一人捷足先登。
文承扶住罗少知的肩与腰肢,将她轻柔地抱过来,朝向怀里,“难受?”
罗少知闭着眼凌乱地点点头。
眼角有湿意,她受委屈了。
文承:“福祥。”
外头的福祥飞快进来,“侯爷。”
文承搂紧罗少知,“去宫里请太医过来,报绛衣侯府的名字,就说本侯坐等,让他看着办。”
福祥忙道:“是!”
罗少知在心里闷笑,心说你这侯爷当得真是霸道,催魂似地让人家赶过来,还拿身份恐吓,人太医的命也是命。
然而,这些只是想想而已,到了这时候,实际她是半点儿笑不出来的。
胃腹、胸腔,没一处不难受,能吐的罗少知都已经吐了,整个人好似被掏空。
罗少知连热水都不敢喝,因为一喝下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会咳哕出来,便是另一种折腾。
她的眼前还很昏晕,看人勉强,分辨不出面孔。
譬如眼下,罗少知只知道自己正靠在文承怀里,而文承衣物的颜色在她眼中像是一团波澜不平的大染缸,她一睁开眼,根本来不及辨认颜色,只有满眼的天旋地转。
文承时常穿着深色,就连官服都是绯色的,今日应当也大差不差
……罗少知搞不懂自己,病得快撅过去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若是不想这些,她靠在文承怀里,一定会用眼泪把他的衣裳毁了。
上方传来文承的声音:“罗少知。”
罗少知轻微地回应:“嗯。”
文承低声道:“你在抖。”
“我太不舒服了,”她连抓住文承衣角的力气都没了,低着头说话,眼泪簌簌往下掉,全染在文承的衣裳上,“对不起……”
蓦地,身体一重,又一轻。
罗少知昏昏沉沉地被文承横抱了起来。
文承对飞飞道:“端两盆热水来。”
飞飞忙不迭道:“是。”
从前厅到内苑卧厢大概要一盏茶的工夫。
天热,内苑院落里灌起风,花瓣和落叶吹得到处都是,抄手回廊里下人正在清扫落叶,远远见着一身暗红常服的男人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等对方走近,瞧见那张阴沉如杀神般的脸,下人们吓得把手里的扫帚都丢下,一个个跪下紧张道:“见过侯爷!”
绛衣侯怎么进内苑了?
下人们心惊未定。
等人走远,有人回过神来,震惊道:“侯爷怀里抱着的是小姐吗?!”
吴国公府内苑文承不是头一次来,但罗少知在府上的闺房却是第一次进。
当初罗少知刚回京在南街的那一桩小小宅子里歇脚,卧房一眼便能扫个干净。现如今搬入华府,卧厢气派四间连室不隔断,里头的置物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清简,除了一张内室像样的床榻、一尊镜台,半点儿瞧不出这居然是世家贵女的屋子。
床边的遮光立屏上还挂放着罗少知换下的里衣,文承来得突然,罗少知换了衣裳后匆匆往前厅赶没来得及收拾,事先也没料到文承会踏入内苑卧房。
文承挪开视线,将罗少知抱回床上,放倒后低声道:“别睁眼。”
罗少知听话地没有睁眼。
文承替她收拾内室的狼藉去了。
罗少知听得轻缓的脚步声,就在床畔附近,来来回回的,虚弱地开口:“侯爷?”
“嗯。”
“……你在干吗?”
文承脸不红心不跳地将里衣叠好,放入衣柜中,“收拾你的衣裳。”
罗少知这会儿反应慢,卡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当即又急又羞,慌里慌张地睁开眼,“你别……”
文承已经收拾完折回来,“头晕就别睁眼。”
罗少知眼前还是花得很,她看不清文承的面孔,费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靠在枕头虚声道:“这些东西不该你来收拾……”
声音太小,文承没听清,皱着眉俯下身,将左耳靠近罗少知,“什么?”
罗少知闻到文承身上的清淡药味,似乎还混合着安神香的味道。
方才被文承抱回来时她也闻到了,却没机会问。
罗少知立马放下方才的话题,转而问:“你这几日,又犯病了?”
文承:“嗯。”
罗少知心紧,“为何?要紧吗?”
文承望着她,幽幽道:“现在是担心我的时候?”
罗少知:“我这只是乌头的毒性,过段日子便好了,不碍事的。”
不碍事,却还在他怀里哭得跟淋雨的猫儿似的。
太医没多久就到了,不是上回的女科圣手,这回来的是秦太医。
大概是来的途上福祥添油加醋地恐吓了一番,秦太医进屋时满头大汗,望着文承目光充满畏惧。
文承坐在椅子上,眼神瞥了一眼过去,淡淡道:“去看看罗小姐如何了。”
秦太医忙道:“是!”
把脉时,飞飞惴惴不安地在床边守着。
罗少知注意到文承似乎低头朝福祥嘱咐了什么,福祥应声出去,许久都没回来。
碍于太医的面,罗少知不太好问,装没看见。
几息后,太医面色凝重,起身道:“小姐身上似乎有乌头毒的症状。”
文承抬眸:“确定吗?”
秦太医:“小姐近几日食饮可有异样?”
“有,大人稍等!”飞飞连忙将桌上的药罐抱过来。
秦太医靠近药罐,凑鼻闻了闻,回首对文承道:“回侯爷,确实是乌头。”
床上的罗少知默默唏嘘。
太医就是太医,外头的大夫要尝一尝才能知道药中掺和了什么,太医只需一闻就行,不愧是皇宫御用。
“乌头……”文承低语。
秦太医道:“这乌头掺在治疗风寒的小柴胡汤中,与半夏药性相冲,毒性更易潜侵入体,好在小姐服入的量少,尚未酿成大祸。”
太医回身对罗少知道:“小姐莫挂心,待微臣开一剂排毒药方,乌头毒三五日便能排解。只是这些日子小姐不可下床走动,还须静养为主。”
罗少知不便起身,开口道了谢,让飞飞辅着秦太医开药方。
宫里的太医做事向来讲究,每一味药材的来历、药性和用法都讲得极细,飞飞在边上飞快地拿纸笔记着,生怕日后再弄出差错。
两盏茶后,药方总算条条缕缕地开好了,秦太医告命回宫,飞飞亲自出门相送。
罗少知闭目休息,忽而听得院来传来飞飞的惊吓声——
内苑院落里,不知何时乌泱泱地跪着一群陌生男子,服制统一,个个腰配弯刀,杀气裹身。
这样的阵仗,比宫里的禁军还要骇人。
飞飞和秦太医见着鬼似地退了卧厢。
秦太医冷汗涔涔,飞飞也没好到哪里去,蹿进内室躲在罗少知身边不敢动了,“小姐,外头、外头好多拿刀的人!”
罗少知微愣。
文承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是刑部的人。”
罗少知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岔了,“刑部的人为何会来吴国公府,谁派来——”
她一顿,悟了。
还能是谁派来的?眼前这位职任刑部侍郎的绛衣侯呗。
偏远的一处小小厢房里, 两个青衣丫头对坐在桌前,唇无血色,脸色煞白。
清蓉死死抓着姐姐的手, 哆嗦道:“姐姐,怎么办?小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国公府内苑在府内东侧, 紧靠着内苑背阴处的一溜后罩房便是下人们常住的居所, 内苑里一旦发生什么动静, 后罩房内听得清清楚楚。
清茶握紧拳头,紧闭着嘴, 额角渗出密密冷汗。
刑部的人到了……
见她不说话, 清蓉几欲崩溃,一边哭喊一边拼命摇晃清茶的肩膀, “姐姐, 你快想想办法啊!”
肩上的力气犹如拍石的巨浪,清茶被晃得怒火中烧, 扒下肩上的手掌,紧接着猛地将清蓉推开,怒喝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清茶倏地站起身, 望着紧扣的房门, 咬牙道:“从踏进国公府开始,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主家的命令, 她不能不应。主家命她姐妹二人混入国公府,败露只是早晚的事,横竖都是一刀……
想通了, 清茶回过身蹲下,将伏地哭泣的清蓉搂进怀里, 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清蓉,别怕,只是刑部而已,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么说着,她的语气却夹杂着几分颤抖。
当朝律法森严,因罪入刑部的,不死也要扒下一层皮来。
年初,大理寺少卿文治平因李氏冒赈纠错一案而被革职,提至刑部受审,在牢狱中待了三天出来时就没了人样。
大理寺少卿尚且如此,她二人不过是国公府的两个贱籍奴仆,是生是死,完全能够预料。
刑部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院子里乌泱泱的人都退了。
满院清风过,匆匆不留痕。
飞飞将门关上,快步走进内室,心有余悸,“小姐,那些带刀的人都走了。”
靠在床头的罗少知吐出小半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心,轻声问:“那两人,带走了吗?”
“清茶和清蓉都被押走了,后罩房那边也被搜刮了一遭,看样子是搜出什么东西来了。”
罗少知疲惫地点了点头:“侯爷呢,走了吗?”
“没呢,正在院子里和刑部的大人说话……小姐想见侯爷吗?我去叫他?”
“不用,”罗少知沉沉地摇头,“一会儿侯爷问起来,你就说我先歇下了……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飞飞赶忙凑近:“小姐您吩咐。”
“去把府里的下人来历都……”说到一半,罗少知咳了下,想起让飞飞一个人做这些太叫她辛苦,缓缓折回道,“算了,你这几天也受累了,别操心了,好好休息吧。”
“是。”
罗少知躺下,闭上眼,飞飞替她将薄被拉上来盖好,掖紧被角。
半炷香的时间后,罗少知的呼吸逐渐均匀,颦蹙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
飞飞动作轻柔地放下床幔,终于小心离开。
这一闹,折腾到了黄昏,日头已落,西天残阳如血。
“吱呀”一声,门响了。
庭院里站着的两尊杀神齐齐看过来。
飞飞脚下一软,紧张地上前行礼:“侯爷,大人。”
文承:“她歇下了?”
“是,小姐连病了几天不见好,今日又受了惊吓,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过往在岭南飞飞也不是没见过衙门捕快抓人,但如今日这样,直接领着缉事番子跟抄家似地往内苑里闯的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但凡换个胆子小的,这会儿恐怕已经被吓得晕死过去。
飞飞心里好大的怨气,回答完文承的问题,板着脸行了一礼,道东厨还有小姐的新药要熬,一扭头躲着瘟神赶紧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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