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广林见甥女儿不再搭话,也自觉没趣,索性收起了自己那满腔的怒其不争,祭拜完姐姐就速速离开了。
姜也在墓前盘桓了很久,想起不久之前她给姜女士注销户口,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抹除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是这么迅速的事情,销户就是最后一步。
姜女士为她上户口,她为姜女士销户口,挺有始有终,可这个终也来得太快了点儿。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姜广林还生龙活虎逼着她生儿子呢,姜女士就走了。
那天去办理销户的时候,民警并没有撕掉姜女士的户籍页,只在上面盖了个死亡注销的章,算是留念。
可焉知那个死亡印戳仿佛一只深陷的眼,把活人的魂魄牢牢钉在了那一页纸上,久久不散,又缓慢流逝。姜也每次注视那个印章,都觉得它在空洞地俯视着她,隔绝着她,她穿不过那个印章,也就看不到姜女士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地想,妈如果你真的有灵,那就保佑保佑我,别做那些奇怪的梦了。
风一过,将满地的余烬高高扬起,像某种回应,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
天色渐暗,淅淅沥沥的雨点终于打了下来,来祭奠亡魂的人也都匿迹了。
姜也提起帆布袋往家里走,走到松隐山庄门口的时候,碰见了个熟人,凌砚。
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黑伞,杵在那里,孤独徘徊,避也避不开。
姜也朝他点头示意,并不多说,有点累,她想快点回家。
走了没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凌砚的声音,音色琅琅,“你没带伞吗?”
姜也不禁回头看他,他脸上凝结着一些看不透的沉郁,看过来的眼神也冷肃,整个人浸透在一种无言的萧索中。虽然那情绪只有一瞬,但她捕捉到了。
“没带。”
她说完就回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姜也诧异站定,就见头顶一暗,那柄黑伞已经当头遮住了雨幕,雨滴打在头上、脸上的钝麻感消失了,她这才觉察这雨好像下得是挺大了。
凌砚无声走在身侧,两人中间隔着点儿安全距离,还好那把伞足够大,将一切的风雨都挡在了伞外,不至于将两人淋湿。
“你怎么在这里?”姜也好奇地问,问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自问自答地说,“哦,清明,来看翟安。”
爱的人若是不在了,清明就是人生之中避不过去的一天。
凌砚沉默不言,似在出神。
相似的处境,相悖的立场,却令姜也油然产生了一些同病相怜的疲惫感。就像两匹拉重车的马,在雨幕之中隔路对望,因为有共同的苦,就暂且愿意同行一程。
夜色无处不在,雨点跌落在伞顶,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又落下去在地面汇成渠,两人沉默了一路。
凌砚垂眼看人,黑发玉肌,像林间山鬼,也很虚幻。
“好奇怪,”姜也突然扬睫看他,“你怎么像是一点也不恨我?翟安的死跟我关系挺大。”
真直接。
“你是故意的吗?”凌砚反问。
“不是。”
“那不就是了,”凌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前两天有个急性肠梗阻的病人,手术刚到一半就走了,因为他有其他并发ᴊsɢ症,肺部严重感染。”
好神奇,他竟然在安慰她?
“也是。”
姜也收回视线,兀自琢磨了一瞬,然后点点头,说:“如果重来,你会怎么选?”
“什么?”凌砚也不看她,问完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反问道,“你呢?是坚持咨询师的职业伦理,还是舍身冒险救患者的命?”
“我先问的,”姜也抬起眼来,目光湛然,带着一点逼人的寒气,“你会怎么做?是答应她出轨,和我做爱,还是坚决不背叛爱情,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凌砚迎上她的目光,不假思索道:“无论要我做什么,哪怕只能帮她一点点,我都会全力以赴。”
姜也收回目光,带着点讥诮地笑,“真是一以贯之的伟大,所以你愿意背叛她,和我发生关系。”
“重来你会怎么选?”凌砚执着追问。
姜也垂眼,仿佛重新滚上了那块钉板,冷着脸说:“我早就选过了,还有什么重来。”
到这个年纪,她完全能理解人这辈子难免要搞砸一些事情,正因如此,她也不想再后悔纠结,没意义。
但同时,她也越来越难接受明明自己想救人,但最终却阴差阳错让人送了命,这不是简单的搞砸,这是一条命,连带她自己的生活也因为翟安的死,变成了一片废墟。
所以她无限期停业,成了无业游民。
在最开始,她哪里会想到翟安会死呢。要是有这个如果,她早就撒腿就跑,根本不和他们沾边儿。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怀着某种凝重与隐忍,往风生水邸走去。
说起来也是巧,姜也的家人去了,凌砚的爱人也去了,两个人都恰好住进了公墓旁的小区里。这是不是说,人的境遇就像某种诡谲的磁场,会将相似境况下的人都吸附在一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一觉醒来,姜也就发现每家每户都有人去世,到处都是花圈,都放着哀乐,都有背过身去悄悄抹泪的家属。有一天她下楼,听见物业处有人投诉,说是有业主买下这里的房子,竟然将整套房子装修成灵堂,用来供奉牌位。
这样离奇的事情,最近半年见了不少。
“许多事情,都没办法预料,我也能理解,”凌砚的声音响在夜色里,低沉又寂寥,“人很渺小,就不必呼唤那些超越性的东西,来自我惩罚。”
姜也看向他,没有反驳,也说不出是疲惫还是欣慰,只觉得某些沉重的东西仿佛卸去了力道,她短暂地感到一点轻松。
“不管怎么说,”她脸上挂着不亲不疏的笑,“多谢你凌医生。”
两人再度沉默,回到单元楼就礼貌道别,各自归家。
打开家门后,姜也换完鞋就在原地站了片刻,有点茫然。今天天气非常糟糕,又在上坟的时候跟活人吵架,还想起了人生最失败糟糕的往事,回到家里屋子一片漆黑,没有灯,也没有声音。
孤独就像这夜色,无处不在,无声无息,突然间显露出一鳞半爪。她猝不及防。
不得不说,今天真的非常糟糕,跟这湿哒哒的天气和粘贴在脑门上湿哒哒的头发一样,糟糕。
她趿拉着拖鞋往里走,开了灯,真的好静。
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水之后,打开Switch开始玩动森。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时间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她拿出红本开始写诊疗笔记,从早上的祭祀写到翟安再到凌砚,一字不落。记录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回看笔记会发现很多妙趣横生的细节。
写着写着她感觉脑袋有点昏沉,测了一下体温,低烧。她赶紧喝了两大杯水,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
她常年运动身体还算不错,鲜少头痛脑热,但一旦生了病,就有点熬人。被子上有种晒干的花草味儿,她往里埋了埋,却感觉肚子有点饿。
晚上没吃,这会儿尤其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烂面片汤。
做法也简单,先是锅热下油炒熟西葫芦,然后捞起来烧水下面、下西红柿和鸡蛋,等咕嘟咕嘟煮熟了,再把西葫芦倒进去,淋上香油,加点儿葱花。
不用盛碗装盘,直接端着锅子吃,到最后还能用调羹刮出一层粘在锅底的锅巴,焦香耐嚼,最有滋味。
以前稍微有个头痛脑热,姜女士都会给她煮烂面片汤,说是好消化、营养好,有时候里头放菠菜,有时候放丝瓜,有时候放牛肉丸……总之内容物很丰富,糊状、胶质一大锅。
那时候她还总嫌姜女士怎么老煮这个汤,吃太多次,都腻了。后来大点儿就明白了,姜女士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总是把她觉得好的,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直到她厌烦为止。
这是她爱孩子的方式。
生前母女俩相处的时候没少斗嘴、吵架、互相挖苦,俩人是一脉相承的倔驴,谁都不愿意低头,可一到这种脆弱时候,又只想要那一碗再也不会有的面片汤。
可再也不会有了。
迷迷糊糊之间,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魏长音发来了消息。
【小也,你舅舅把今天的事情跟爸爸说了,你怎么又跟他吵架了?】
【在你妈面前,别说那些不着五六的话,你舅说那些也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乐意听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何必非要争个输赢呢?】
【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去看你,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姜也关掉屏幕,没心情回复。
魏长音和姜秋岚很早就离婚了,离得干脆,离完了也能正常往来。姜也觉得,这主要得归功于姜女士,因为她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就是那种房子着火她都会去拍拍照,还要坚持睡午觉的人。
姜女士一米六七,眼珠像漆黑弹珠,湛然若神。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美人,追她的男孩多,但最终,魏长音凭借着讨好姜广林,曲线救国,嘴甜勤快,加之又长得好看,终于抱得美人归。
年轻时候,姜女士做过港城师范大学后勤的会计,喜欢跳舞,喜欢听音乐,喜欢浪漫,可以花一个月工资买个收录机。
那个年代还有严打,盛行流氓罪,但她也敢穿紧身喇叭裤和小皮鞋,烫了鬈发,在地下舞厅跟俊俏男孩搂着肩膀跳舞。
姜女士的时髦是一以贯之的,她还喜欢动漫,是《圣斗士星矢》和《柯南》的忠实观众。
中年姜女士变得很生猛,也很风趣,即使五十多岁也有一种妇人式的性感。小腹绵软失弹,两臂和小腿却有线条凌硬的肌肉,在一堆秃头老头里跳国标,身姿有力,是最受欢迎的舞伴。
不乏有人夸她性感,她从不谦虚,反而会热情洋溢地笑,她的笑坦荡不怯场,对自己的美有种当仁不让的自信。也是那种自信,让她魅力翻倍,这就是美人余威。
姜女士总是很大胆,敢做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正是因为这样,姜也才能在魏长音的极力反对下,依然按照心意,本科读了精神病学,做了没什么前途又不稳定的心理咨询师。
一切都有姜女士支持。
姜也想起刚工作的第一年,是做一个团队咨询,去香港采风。
那天晚上吃完饭,夜里又加班到凌晨一点,凌晨三点还被一个来访者投诉,而她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休息过了。
半夜她在外面透气,想消费一点昂贵的东西犒劳一下自己,于是在中环随便乱逛,终于走进一家奢侈品包店。
她一眼就看中了一只包,很经典的复古款,柜姐戴着手套取出那只包,姜也试了试,真的好看,可一问价格,她那从天而降的激情就瞬间熄灭。
在柜姐淡然的眼神下,她走出那家店,一路上都觉得心情糟糕透顶。她也不是买不起,但要是硬着头皮刷了卡,日子立马就会陷入难堪。
随后,她就给姜女士打了电话,边走边说,四周都是深而密的夜色,她的抽泣和哽咽都被尽数吞没,一瞬间有种难言的漂泊感,并着方才在店里的为难和滑稽统统化作委屈,流出了眼眶。
那时候初初见识到社会的真面目,有种尘埃落定的感伤,她知道自己买不起那只包,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过来买,人生尽头撩眼可见,不会有更多的可能了。
然而在她自怨自艾地说完这些,姜女士当机立断汇了款,勒令她立刻转回去买下那只包,她跟她说,养她一个不成问题,买只包更不成问题。
她喜极而泣,那时候她由衷感谢姜女士的澎湃无休与豁达浪漫。直到现在,姜也终于能准确描述出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种人生终于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庆幸与得意。
可那恶狠狠的得意,并非出于生活的好意,而是来自姜女士的爱与庇护,以后也再难有。
以后也再难有。
姜女士在生前很努力,给她留下了12处物业做被动收入,现在还ᴊsɢ有一家卖寿衣棺材的淘宝店,是跟明珠姑姑合资的。现在由明珠姑姑和舅舅打理,年流水稳定,她只需参与年底分红。
总之,就算她一辈子不工作也可以活得很滋润。
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夜里又做了那个带颜色的,难以启齿的梦。
梦境依然很荒诞,梦中的场景是在高铁上。
列车行进了二十分钟,姜也身旁坐着一个高大男人,不多时,前排冒出一个小孩,叽叽喳喳地问男人讨要番茄酱。
男人将番茄酱递过去,小孩又叽叽喳喳要求他打开番茄酱的包装。男人有求必应,果然撕开番茄酱的锯齿豁口,而再递过去的时候,包装袋里的番茄酱却不小心挤出一坨,滴在了姜也的大腿上。
姜也扭过脸,看向他,欲言又止。
男人动作稍顿,也和她对视,空气静默一秒之后,他把手里的装薯条纸盒递了过来。
姜也没说话,从里面抽出一根薯条,把腿上那一坨番茄酱刮干净,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塞到了他嘴里。
车厢里的光线忽然在男人错愕的神情里暗了下来,四周的所有场景都在退却,除他俩以外的人物都模糊成了粘稠的夜色。
姜也感到一阵燥热。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指竟探入了他的口中,正缓缓搅弄着他湿热的唇与舌,那人也很配合,微张着薄唇,用舌尖最柔韧的部位抵着她的指腹,厮磨卷缠,有一下没一下。
潮欲来时风满楼。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味,薄雾在四周吞吐,姜也鼻翼翕动,两扇纤浓的睫毛骤然一扬,空间与场景倏然变幻。
待再一看清,她正跨坐在男人的腿上,一手扯他的衬衫,一手解他的裤子。而他身下是一张舒适柔软的水床。
她来不及仔细看他,只一晃眼,瞥见他纵深的胯骨往下,三角区赫然有一粒拇指大小的胎记。
她僵住了,目光上移,这次终于看见了男人的脸。
是凌砚。
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时间滴滴答答的流逝,四周的空间在扭曲,像黄油一样融化坍缩,失去形状。
姜也猛然醒来,烧还没退,她在家里翻出来个物理退烧贴,一看过期了,但还是贴在额头上,冰凉冰凉的,很提神。
窗外无星无月,城市浑浊一片。
她移动去工作台,翻开笔记,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浏览。笔记记录了很多事情,关于翟安的部分尤其多。
在初期的会诊过程中,翟安的主诉记录通常多达几页,而她自己的个案分析就只写了寥寥几笔。时间越往后,主诉记录就越短,个案分析就变得越长。
在开始那段咨询时间里,两人有过很多博弈较量。
譬如,翟安会有意无意地打破咨询设置,比如故意迟到、要求延长咨询时间,在一谈到自身的情况时,就避重就轻,还把话题往姜也身上引。
她试图通过这一系列的举动,来掌控咨询关系。大概这也是她考验中的一环,姜也当然没有让她得逞。
摸着良心说,姜也对待这个个案也算是费尽心血了,那钱是一分没有白挣,都是辛苦费。
从前期到咨询后期,她也是完全没预料到翟安会自杀,因为情况其实一直在变好,可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翟安的死不能笼统地粗暴归因,一切还是要从头说起。
在治疗的前13周,姜也就明确下来,谈话治疗对翟安收效甚微。
翟安对自己有深刻的洞察,非常了解自己,却依然会落入已知的世界,甚至会强化出一套外人不可辩驳的自毁逻辑。
这就是一种智性陷阱,虽然道理她都知道,但那些道理没有形成经验,帮不了她。
这就像我们知道被侵害不是自己的问题,别人也告诉我们被侵害不是我们的问题,但我们仍然会在感情层面受到巨大伤害,自我消耗一样。
一个不够了解她的心理咨询师,永远无法用一般的经验驳倒她,更遑论取得她的信任了。在这个行业,什么样的病人就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专家,久病成良医不是说说而已。
比如雷德菲尔德·杰米森就是躁郁症患者,也是著名的躁郁症专家。谁能在他的领域打败他呢?
他的经验比谁都丰富。
翟安也一样,她不会自省,不喜欢联想,对那些传统的治疗方式完全脱敏。也不是说没有效果,而是她太熟悉流程,咨询师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流程模板里。
姜也没办法了,只能一边翻典阅籍,一边向心理督导寻求帮助,两相结合再调整咨询计划,找全新的治疗方法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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