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漱石当即勾了下唇,他小孩子家懂什么叫秾艳?不经一场煅烧淬炼,那份附于骨上的凄艳妖娆,怎么出得来?
孟葭再醒来的时候,入眼是一片莹黑的夜,林间盎然的绿,被染得如松石般浓重。
她睡在高阶而摆的一张床上,一望即知宽大,身上盖了一条深蓝色绸毯,很亲肤的料子,淡淡杜松香,雪白光滑的肩膀裸露在空气中。
孟葭试着,想稍微转动一下身体,但两条腿像分了家,已经根本不归她统辖,不听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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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 窗外下起濯枝新雨,嘀嘀嗒嗒,浇灌在花木平芜处。
孟葭用手肘撑着床, 往外侧发力, 勉强支起半副身子。
虚拢在胸口处的云绸毯, 原本就轻薄, 因为姿势的改变, 不受力地滑落下来。
一段沉稳的脚步声,从卧室门口逶迤而来, 渐渐离得近了。
孟葭惊慌失措的, 还没能起身, 就匆忙扯过毯子,裹住自己。
她睡下去,索性从头到脚盖个严实, 只露了一双半弯的手掌。
钟漱石摁开了灯, 光线透过织物间纵横的缝隙,筛掉一层明晃晃的白光,跳耀在她单薄的、泛青白的眼皮上。
他强行揭下毯子,“跟谁投降呢, 这么举着累不累?”
孟葭跟他抢,“太亮了, 我眼睛受不了。”
最后那张毯子连她光洁的锁骨都罩不住。
钟漱石调笑的眼神, “你扯。在我开灯之前,你就是这姿势。”
孟葭被他噎住, 语塞一阵, “我、我先预判了不行?”
“行, 你说什么不行?”
钟漱石忽然轻佻的笑了一下。
深夜里总是面目倦怠的人, 做出这副少年样来,杀得旁观者一个措手不及。
水晶吊灯将孟葭眼底映衬的,晃如白昼,瞳孔里,只照见个言语轻薄的钟先生。
她垂眸,挥开他的手,“你先转头,我要去浴室。”
“我为什么要转头?”
很有点明知故问,尤其他还淡笑着,一副风流形容。
孟葭在他胸口捶一下,“你这个人……我没穿衣服呀。”
她这点力道上来,简直就是在挠痒,反被钟漱石握住。
他抓了毯子,裹住她肩膀以下的身体,将人抱起来。
孟葭顷刻间离了床,身体晃悠得像墙头悬空的芦苇,拼命扒住他的脖子。
钟漱石已洗过澡,一身清爽,府绸浴袍松垮地系着,凑近了,隐约闻见山间晨雾的香气。
她又想歪,“我自己去方便啊,你干什么?”
钟漱石抱着她往里走,“我怕你不方便,刚才谁一直说要断气。”
孟葭又想起夜色下,他们在客厅里抵掌纠缠,身体扭歪在一处,所有的缝隙都被堵上,深而热的、牢不可破的贴合着。
后来她偎在他肩头,钟漱石迎面吻着她,底下缓缓的,像浸透在山泉水里,泡得他一颗心都胀了。
可他又不敢大动,只能拼尽全力地克制住,骨子里那股肆虐的凶猛。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孟葭弓着指背,刮过他的下颌,轻咛着问。
他松散下来的额发,垂搭在眉骨处,随着他匀沉的挺速,簌簌地抖。
钟漱石吁了口气,“我怕伤着你,忍得有一点艰难。”
他怕是没做过这种委屈样。很生疏。
孟葭贴着他的脸,“已经不疼了,你还在忍什么呀?”
她辗转吻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像某种特许的鼓励。
钟漱石不受控制的,喉头涩得干疼,他困难的吞咽两下,缓缓闭上眼。
然后,他抱紧了她,将那些无处宣泄的浪潮,滚烫的,剧烈的灌注进深处。
孟葭伏在他身上,眼前白茫茫一片,如置深山雪地,渐渐地睡了过去。
钟漱石把孟葭放在浴缸边的黑金大理石台阶上。
他指给她看,“往这边出热水,这个地方调温度,浴巾在壁柜上,你一伸手就能够……”
他见孟葭捂紧了毯子,微微瞠目,一脸嫌他多余的表情。
钟漱石停下来,请她发言,“别光瞪,有什么指示,直说。”
孟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捂着毯子呢,还不忘单手摇了个手花。
“您怎么个意思这是?手语这一块儿,鄙人还真没涉猎过。”
钟漱石心情好,不免贫嘴,一手探进去试了温度,见差不多了,又掸了掸手背上的水。
孟葭深吸了口气,“意思是,我有眼睛会看,也有手脚会弄。”
“噢,嫌我啰嗦,赶我走?”钟漱石放开她,识相的举起双手,投诚似的,“好好好,你自己来。”
等他关上了门,孟葭才坐进浴缸里,头枕在缸边,温水漫过她的胸口。
她静静的闭了会儿眼,刚醒来时那股酸胀感,关节处经水一泡,有了相当程度的缓解。
孟葭从旁边架子上,抽下一本书,是费尔巴哈的《论死与不朽》,她只翻了两页,就被扑面而来的,满纸晦涩的行话给劝退。
钟先生读书的风格,这么艰深曲折的呀。
等到她洗完,穿着睡裙在镜边吹头发时,有人敲两下门,“洗好了吗?”
孟葭调小了风档,扬声道,“没呢。”
但钟漱石置若罔闻地推门进来。
她举着吹风机,诧异地看他,“Hello?我说的是没好。”
钟漱石说,“我就走个程序,你好不好的,都得进来。”
万一她要是没穿好衣服呢?老流氓,还把这种话说的大义凛然。
他把水杯塞到她手中,“泡完澡口干,怎么样也先把水喝了。”
孟葭端起来看,杯子里的水被泡的暗红,她问,“这什么?”
“参茶,补气的。”
“喔。”
孟葭乖乖喝了一口。
钟漱石已经摁开吹风机,站在她后面,替她把剩下的发尾吹干。
光洁的镜子里,刻画出一个神情专注的他,捧起一束头发,来回的吹。
孟葭抿嘴笑了下,又想起在车上的那个问题,竟然才意识到,被他七拐八弯的给岔开了。
她放下杯子,“你手法怪熟练的,很会嘛,以前给别人吹过?”
钟漱石受了屈似的,跟镜中人对视一眼,“小朋友记性不大好啊。”
孟葭想了一会儿,忘了,住院的时候,给她吹过不止一次。
“那更以前呢?”
她穷追猛打,甚至转过了身,一双眼睛盯住他。
他放下吹风机,认真地回想,“更以前的话,那就是......”
孟葭紧逼着他问,“谁?”
一只手已经掐到了他的腰上。
要是又胡说八道,孟葭真会揪下去。
钟漱石托起她,把人抱到洗手台上坐着,“我招,我招。”
孟葭勾着他脖子,“是你前女友对不对,留学认识的?”
毕竟她认识他这么久了,在北京城里,没见他身边有什么女人。
钟漱石竟然点了下头,“Claudia倒没你那么难伺候,每次洗完,我都把它往烘干机里一赶。”
神他么烘干机。
孟葭白了他一眼,连他养的是猫还是狗,都没心情问了。
后来她回忆过这个夜晚,当她也已经,站在异国的土地上时。
孟葭想,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一定要对这个,说与不说,答案都无从更改的问题,紧追不舍呢?
不过是想要一点公平,在恋爱瘾上头的时候。
她幼稚地认为,她没有谈过恋爱,如果钟先生谈过,岂不是亏大了?
但感情里,是没有绝对公平可言的,尤其钟先生这样的身份。
而她在做什么?
她在问一个,永远不会和她对等的人,讨一些细枝末节的公道。
钟漱石把她抱出去,放在了床上,孟葭换了个姿势躺好。
不过几分钟,身侧的床垫陷下去一块,是钟漱石睡了上来。
“你刚去做什么了?在我睡着的时候。”
孟葭转身,借了天际明净的月色,伸出指尖,一遍遍勾勒他的眉型。
钟漱石由着她画,“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抽了根烟。”
无非是抽一口,停下来,又揣度着,独自笑一阵。
吹过湖边的夜风,将烟雾卷进他的肺里,呛得人低咳起来。
孟葭回忆着,“你的烟,好像有股沉香味,对吗?”
她想起几番接吻的情形,混合着他身上的杜松香,一道送入口中的,还有股淡淡的沉香气味。
钟漱石说,“是特制的,过滤了大部分尼古丁,烟味淡一点。”
她又问,“那应该,对身体的伤害不大吧,你烟瘾重吗?”
“要分情况。烦的时候,瘾头会更重一点。大部分时间,可抽可不抽。”
钟漱石对她有足够的耐心,十分详细的,回答她每句随口问出的话。
孟葭认真地问,“不是有吩咐的话,动动嘴皮子就行吗?你也会烦心。”
他笑了一下,“那都是唬人的空架子,我对底下指手画脚,自然也有上头调停我。”
“原来呼风唤雨的钟总,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像摸到了一段,关于等级和秩序,森严规则的边缘,似懂非懂地点头。
钟漱石说,“这是当然的,不管生活在哪一个层级,人人都会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能随心所欲的人,如果有,那一定是他对自己的处境,在装聋作哑。”
孟葭玩累了,把手从眉骨上退下来,刚滑到他唇边,就被钟漱石用力捉住。
她连挣都没挣,就由他握着,“念过哲学的人,不一样。我刚看你的书,那内容也太深奥,就不能浅显一点,用日常的词汇吗?”
“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勒兹,在总结自己的学术生涯时,说过一句话,哲学就是要发明概念。这种发明,不是为了体现他们的研究高人一等,非得创造一些词汇来表述,而是这个尚未被开掘的世界太晦暗,需要有特定的、新的名词来体现。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他的手臂搭在她腰上,漆黑的眼眸脉脉凝视她,嗓音又低又哑的,尽量用她能接受的表达,去同她讲明这些道理。
孟葭快溺化在他温柔的神情里。
只是一句闲谈,何至于解释得这么正式,还需要问她能不能理解。
好像她不能理解,他就要当场背一篇论文出来,一定把理说透。
所以,和钟先生在一起的那一年,每一回与他独处,孟葭都重复做着的一样功课,是不停告诫自己,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重要。
是因为他的每一项举动,说的每一句话,都给到孟葭同一个反馈,就是她很重要。
孟葭点头,打了个长哈欠,“理解。”
钟漱石的脸凑过来,低下头,鼻梁蹭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又困了?”
她摆年轻的脸,“我还在长身体,犯困是正常的。”
他懒洋洋的,尾调上扬着,嗯了一声,“虚岁快二十了还长呢,这儿吗?”
说着手就探进了她的丝质睡裙里。
钟漱石掌心上薄薄的茧,揉在她腰上,起了层细细密密的酥麻。
孟葭去抓他出来,“不要往上了,好痒。”
见她笑得开心,钟漱石也不自觉的,扯动了一下唇角。
他在她颊边吻一下,妥帖的,重新抱了她在怀里,“睡吧。”
这一觉孟葭睡得很沉,没有任何事能打搅到她,生物钟也不再起作用。
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
卧室里窗帘紧闭,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但她明明记得,昨晚睡前没拉的。
孟葭穿了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下床,她走到窗前,先轻轻用力拉,窗帘纹丝未动。
她瞌睡醒了大半,停顿了几秒,猛地往两边一扯,收效甚微。
很快,孟葭听见滴一声,窗帘缓缓的,自动往旁边撤开。
她回过头,身后站了个穿白衬衫,黑色西裤的钟漱石,一手插兜,另一只手上握遥控器,似笑非笑地看她。
孟葭尴尬地牵唇,“早啊。”
钟漱石抬起手看表,“不早了,都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没话找话,“这窗帘也真是死板,还非得遥控啊。”
“手也不是不行,但你那个力气,太弱。”
孟葭的起床气终于爆发,“你行,你厉害,行了吧?”
钟漱石放下遥控,踱步到她身边,“不过我还是很好奇。”
她问,“好奇什么?”
钟漱石指了下落地窗,“你这个,中途发力的时候,为什么要顿几秒?”
她伸了个懒腰,“喔,我想趁它不注意。”
“.....去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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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夏的时节, 北京的天气也变得翻覆,晨起还大晴的天,在用过了午饭后, 竟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最近这段时间都这样, 孟葭都已经惯了, 听见雨点打在玻璃窗上, 溅起毕剥响动, 也只是淡淡抬下头,又伏在桌案上, 继续复习她的功课。
眼角余光里, 瞥见一个躺在窗边长榻上, 脸上盖了份文件,呼吸都变得匀缓的钟漱石。
这么睡下去非得着凉。
她放下笔,起身走过去, 踩上脚踏凳, 伸手去够楠木窗。
奈何手太短了,孟葭干脆踢了鞋,站到榻上,很小心的迈开腿, 生怕踩到他。
这张长榻很宽,可以并排躺下两个成年人, 孟葭挪到了窗边, 想关上时,又被眼前的景致给吸引住。
远处枕山栖谷的松林, 在雨雾烟垣中, 洇润葱蔚成一片鸿蒙。
她倚在窗台上看了很久, 袖口被打湿了, 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但腰上已经多出一道温度。
醒过来的钟漱石,从后面拥上来,低沉的声音,轻薄擦过她耳廓,“下雨了,找大人呢?”
她点头,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起袖子给他看,“湿掉了。”
钟漱石的气息很轻,拂在她面上,说什么都像在调情,“那脱了?”
“嗯,你把窗子关上。”
钟漱石怀里拥了她,长臂一展,将两扇窗格拢起来。
孟葭把身上的针织开衫脱下,只剩里面一件挂脖桑蚕丝长裙。
钟漱石吻上她,轻浅地研磨在她唇畔,“看了那么久书累不累?”
孟葭争分夺秒的,“累,我休息半个小时,你叫我。”
她说完,自顾自挪开脸,钟漱石微张着嘴,扑了个空。
孟葭也不见外,搂紧钟漱石的脖子就往下倒,拿他当肉垫子。
她的额头贴上他侧脸,转动两下,小猫挠痒似的蹭着他。
眼看孟葭穿的清凉,钟漱石随手扯过一床毯子,盖在他们两个身上。
他的手滑落下去,搂紧她的腰,伸手摸她的头发,“一直都在看书?”
孟葭嗯一声,带着浓重的娇憨鼻音,“到期末了,又要考笔译综合和实务,看不完的书。”
钟漱石问,“这三级笔译,是归外文局出题吗?”
她表明立场,“要干嘛哦?我不要你去打听啊,自己会考。”
因为见识过钟先生这个称呼的厉害。
他笑了下,手指穿插进她的长发,“那实务都考些什么?”
孟葭说,“英译汉五十分,汉译英五十分。满分一百。”
钟漱石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再说话,过了阵子,在孟葭快睡着的时候,他又问,“还疼吗?”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面上一红,“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休息了一个晚上,孟葭已恢复得差不多,还真没多大感觉。
“不是故意宽我心吧?”
问完,钟漱石捏了捏鼻梁,闭上眼,在心里骂自己婆妈。他从来也不是这样的人。
大概是负罪感太深重,算起来,孟葭还没有满二十岁,真叫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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