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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xiao姐(惘若)


钟漱石抬手,看了一眼时间,“也好。”
他没有勉强女孩子的习惯,这同一直以来,他所承袭的教养背道而驰。
他们吃过饭,往珠江边散步去取车,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身边擦过往来的行人。
钟漱石看出她的心事重重,他握一握她的手,“别怕,我会安排好。”
孟葭猛地抬头,瞪圆了眼睛,“你要安排什么?”
“你说安排什么?当然是有关你的一切,事无巨细。”
钟漱石停下来,拂开她被风吹到面上的长发,修长的手臂绕到后背,抚上她因为消瘦而格外凸出的脊柱,轻轻一带,将她抱进怀里。
孟葭的脸贴在他胸口,她咀嚼着事无巨细四个字,“像那天去机场一样吗?”
车接车送,如同领导视察工作,被人毕恭毕敬地迎进贵宾厅,体贴的地勤主管,连一根牙线棒、一张餐巾纸、一杯水,都事先放在方便拿取的位置。
孟葭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很沉稳,在耳边咚咚的,未见丝毫的错乱。
不像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地屏息凝神,拼命调节自己的呼吸。
“那天赶飞机,有没有哪里令你不舒服?你可以告诉我。”
钟漱石轻拥着她,手伸到前面,摩挲她的脸颊。
孟葭在他怀里摇头,“不,没有人会在那种细致里,觉得不舒服的。”
她嗅着钟先生身上的洁净的气味。淡淡的,像雨后的杜松,微苦里有清香。
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所以让你不舒服的,另有其事。”
她的头闷在他胸前很久,缠绵够了,那些独立的思考和判断,也一点点回来。
孟葭推开他,半仰起头,与他平静的对视,“有,我害怕。”
钟漱石一只手捧住她的脸,“你怕什么?”
他的手掌很大,这一点,早在钟先生第一次带她坐飞机去北京时,孟葭就发现了。
当时她就想,他这只手,几乎能盖住自己的脸。
到今天,他的手动情地托住她,干燥的掌心,长着一层薄茧。
她双手端牢了他手背,脸贴上去,闭上眼,追逐着他的那层茧转动,带起密密麻麻的痒。
这恐怕是孟葭迄今为止,做过最孟浪的一个举动。
钟漱石看着她,喉结不可抑制的,反复吞咽着。
因为窒息感太强烈,他下意识地去扯领带,上手才发现,上午饱满的温莎结,已被扯得很松。
他的脖子并没有任何束缚,桎梏住他呼吸的,是眼前顶礼膜拜的小姑娘。
“我怕有一天,享用惯了这样的滔天富贵,就回不到从前了。”
良久,孟葭睁开眼睛,笑着说完,放下了他的手。
钟漱石的手臂晃动一下,垂落在身体一侧,又急切地去握住她的手。
他翻扣住她手腕,力气很大,语调却异常温柔,“我跟你保证,孟葭,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钟漱石这才反应过来,她那么聪明,又常与钟灵一处作伴,即便再不关心,也能从平日的交谈里,捕捉到一些他的信息。
比如这个名利场上,谁也逃不掉的联姻。
孟葭用力地摇头,眼底起了层雾,“不要跟我保证,钟先生,我不需要。”
不用你安排什么,也不要你的保证。
她早习惯了这样的孑然一身。
江面上吹来的风很凉,带着水草的腥味,从她的发梢间穿插过。
他问,“那你要什么?”
孟葭退开两步,“什么都不要,今天见到你很高兴,再见。”
她甚至不让他送,清亮的眼眸柔软注视他,挥挥手,背影潇洒的,走进了灰蒙蒙的夜色里,消失在他眼前。
孟葭站在路边打车,鼻腔里有点酸,她仰着头,眼睛睁得很大,生把那股热意逼下去。
“是孟葭吧?”
路边一个中年男人,打量她两眼后,迟疑地叫她的名字。
孟葭听后,手指揩了下眼睛,看清是她的英语老师后,不觉后退两步。
柯老师摸了摸下巴,“上了大学,变得连老师都认不出了,真漂亮。”
她冷冷道,“你走开。”
“怎么这么说话,来,告诉老师,你现在电话多少。”
孟葭拿出手机,连摁了三个数字,举起来给他看,“你再不走,我就拨出去了。”
“110?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够劲。”
柯老师边说着,还要往前凑上去,伸出手,朝她脸上摸去。
孟葭刚要躲,斜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腕,紧紧攥住他。
柯老师吃痛地嗷一声,“你哪位啊你!快放开我,多管什么闲事?”
钟漱石冷笑,大力往后一搡,将他推到了地上,“滚。”
面前这个年轻男人,身上冷峻的气场太摄人,一看就不好惹。
柯老师拍拍屁股,站起来,赶紧走了。
钟漱石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将孟葭带到了车上。
他偏过头,点燃一支烟,手伸出窗外,“刚才那个什么人?”
她放轻了声音,“以前是我英语老师。”
“他找你麻烦?”
“嗯,我升高一的时候,他说我有学外语的天赋,单独给我辅导听力竞赛。等我拿着课本到办公室找他,讲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的。”
孟葭眼眸低垂,手放在膝上,不安地绞动着。
“后来呢?”
她说,“我把杯热水泼到他脸上,走掉了。”
钟漱石掸了下烟灰,“他恐怕不会甘休吧。”
“所以,他下一次又找我的时候,我让班上的男生,提前把女校长给请来了。再然后,他被调到别的区,去了教普通高中。”
“怎么不告诉外婆?”
孟葭扬唇,漠然的笑一笑,“跟外婆说,也只会让她睡不着,她刚做完搭桥手术,我不敢冒险。我们学校里,都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孩子,只有我好欺负,所以他对我下手。”
钟漱石听得心惊,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寻常女孩子碰上这样的事,吓也吓坏了。她却还要顾忌体弱的外婆,一边上着学,和毫无廉耻心的老师周旋。
车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片刻后,孟葭抬起头,乖巧地冲他笑,“你看,钟先生,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到现在,能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课,去图书馆自习,偶尔上两堂免费法语课。对我来说,已经是天上了。不该再得寸进尺,贪心不足,想要额外的恩惠。”
钟漱石摁灭了烟,他问,“什么是额外的恩惠?”
“钟先生的喜欢。”
孟葭不假思索地答,仿佛已经在她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遍。
钟漱石被她气笑,一口白烟呛进嗓子,扶着方向盘,低低咳嗽起来。
孟葭本想伸手给他拍一拍的。但才说完违心的话,脸上紧绷着,手总也抻着动不了。
钟漱石睨了一眼过去,摁下启动键,“你就是太知道我喜欢你。”
说完,也不再看她,专心开车。
他刚呛咳一阵,嗓子里还堵着一股哑意,说这话时,轻飘飘的口吻里,千万缕的清愁和无奈。
孟葭自己说的,和听见他口中说的,终归不一样。
那句喜欢,也像泛着温柔的涟漪,氤氲了一整晚的暗昧月色,吹荡进她的命脉里。
太像一场梦了,孟葭指尖抠进手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她在家门口下车,跟他道别,“路上小心一点。”
“好,快进去吧。”
孟葭关好大门,刚转过身,就看见张妈站在后面,她吓一跳,“做乜嘢?”
张妈不跟她多说,“老太太在小祠堂等你,进去吧。”
“外婆这么晚还不睡吗?”
孟葭拍拍胸口,觉得这事有蹊跷,年都过完了,还进祠堂干什么?
张妈叹声气,“葭葭,你去哪里了?”
孟葭从她身边绕过去,“没哪里,就是去见了一个朋友。”
“北京来的那位钟先生?”
她停下步子,狐疑地看着张妈,“你看见他了?”
张妈指了指她,“哎,你呀,非要把你外婆气死。”
孟葭走到小祠堂,刚带上门,就听见外婆说,“你给我跪下。”
她没敢辩驳,自己从案上拿了个蒲团,跪在她外公和妈妈的牌位前。
黄梧妹半点不铺垫的,直接问,“傍晚来接你的是谁?”
孟葭自己招了,“钟先生,您见过的。”
但她外婆问的却是,“你过生日那天,切蛋糕的时候,也是在他家吧?”
孟葭一惊,“您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
黄梧妹重重拍了两下桌子,“当你外婆没有见过世面,你发来的那张照片,蛋糕底下那张茶几,那种木材、沿角雕刻的纹样,是一般人家能有的吗!”
从那天起,她一颗心就吊了起来,生怕孟葭走错路,到后来张妈接到孟维钧电话,黄梧妹气得发昏。
孟维钧倒没说的多严重,三言两语间,也坦言是担心女儿吃亏。想让黄梧妹警醒孟葭几句。
孟葭跪得笔直,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看她这个样,黄梧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个公子哥,这边跟你风流过后,自去娶他的高门女,你有几条命陪他!这些事你不会不清楚吧?”
说完,指一指孟兆惠的牌位,“你再糊涂,看着你妈也该知道了!”
孟葭咬咬唇,“我知道。”
她忍了一路的眼泪,不合时宜的,在此时此刻掉下来。
黄梧妹呵斥她,“你知道就知道,哭什么!谁准你哭的。”
孟葭飞快地抹掉,“我不哭。”
黄梧妹一顿,扶着圈椅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你说,你那天在他家里,究竟有没有和他......?”
这样的逼问到底难堪,说出来时,她老迈的声音打着抖。
这是她最害怕的,当初孟兆惠要是没怀上女儿,也不会嫁给孟维钧。也许就不会有之后的冤债。
孟葭被冤枉,也不免高声起来,“外婆!没有你想的那种事情,那天是我病了,他碰上我在医院打针,照顾了我一下。”
黄梧妹放了些心,“你给我保证,以后不要再来往了,连话都不要再说。”
她就这么跪着,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看着她妈的牌位发呆。
直到黄梧妹夺过她的手机,“把他的联系方式都给我删了。”
孟葭苍白着脸,拼命摇头,“但是我喜欢他,外婆,我真的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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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梧妹像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跪着的蒲团上, 双面织锦的布料皱在一起,孟葭伸手抚平了。
她沉重地点头,“喜欢。”
不愿骗外婆, 实在也瞒不过她老人家的眼睛, 她只能坦白说。
黄梧妹气得发怔, 起身从案台上抽了把木戒尺, 狠一狠心肠, 手起尺落的,一下下打在她背上, “他不过看孟维钧的面, 好心带你去了次北京, 你就对他动这种心思!”
孟葭在心里说,不是这样的,不只是这样的。
那次带她去北京, 仅仅是钟先生对她的偏疼里, 太微不足道的一件。
这么想起来,好像每一次难堪、无助或痛苦的时刻,朦胧模糊的,身边都依稀有钟先生的影子在。
那板子重重地落下来, 她后背火辣辣的疼,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
孟葭挺直脊背, 躲也不躲的, 紧闭牙关,承受着这一切。
这钻心的痛让孟葭脱力, 她跪不住, 膝盖如匐在半空中的柳絮, 像被挖空了骨架, 沉不到实处。
她忍着没哭,外婆不喜欢她哭,从小就教她,说遇上事,哭是最没用的,反而让人家笑你软弱。
孟葭晕眩着脑袋,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比起院落里,照见满地清白的月光,还要羸弱几分。
她吃力地张嘴,“外婆,我知道错了。”
后来黄梧妹打累了,扔了木戒尺,喘着粗气,跌坐在圈椅上。
仿佛一夜之间看尽了生机。她眼神空洞着,淌眼抹泪地说,“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葭葭,外婆就拿根绳子吊死在这。”
说着又深吸两口气,“到地底下,见到你外公,我躲着走就是了。”
黄梧妹无望地绊在椅背上,枯瘦的胸口起伏着,浑浊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滴。
孟葭强撑着膝行几步,“外婆,你不要哭,我以后、以后不喜欢他了。”
她伸出手,慌慌张张的,忍着背上皮开肉绽的疼,不得章法的给外婆擦泪。
黄梧妹看着眼前的外孙女,眉弯目秀,脸上是柔弱又倔强的清冷。
看着就跟她妈妈没两样。
当年孟兆惠大学毕业,分配在市文化馆工作,一次借调去北京改稿,就碰上了在文坛才露尖角的孟维钧。
那一年她二十五,白衣蓝裙,捧着一堆待审核的稿件,误闯了孟维钧的办公室。
那时候,孟维钧还不叫孟维钧,他姓张,叫张同文,孟维钧是他常用的笔名。
孟院长也没进大学教书,刚博士毕业没几年,在宣传部门当骨干。
孟兆惠被书案上,那写了半截的诗吸引,她凝神想了想,坐下来,蘸了墨续了下半段。
还没来得及走,就碰上中途折返的张同文,她问,“这诗你写的?”
面前的姑娘唇红齿白,他笑,“现在是孟小姐的诗了。”
孟兆惠轻咦了一声,“奇怪,你从哪知道我姓孟?”
“广州来的才女,我们部里都知道了,百闻不如一见。”
孟兆惠红了脸,“是你起的头好,这首诗还得归你。”
“那就算你我同和的。”
张同文拿出一枚寿山石印章,填上红泥,用力盖在海棠笺纸的左下方。
孟兆惠辨认了阵,惊呼道,“你是孟维钧啊?我读过你的书。”
晚风从窗子里吹进来,书卷翻飞声里,孟维钧笑得风雅,“张某的荣幸。”
孟兆惠在北京半年,再回广州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孟葭,黄梧妹再不情愿,也只好放她走。
她跟黄梧妹说,“你放心,他也是广州人,后来爷爷发了迹,才去北京的。他有才华,人也温柔,对我很好的。”
只是黄梧妹这颗心,从来就没有放下过。
他们结婚,孟维钧是瞒着家里的,他家老爷子靠倒腾进出口贸易,有了些身家,一心做起攀附权贵的美梦。
苦心孤诣的培养儿子,原本就是指望着,他能娶个名门之后的。
如今还没谈婚论嫁,就弄出个孩子来,孟维钧心里也慌,但也是真喜欢孟兆惠。二人悄悄领了结婚证,至于别的,一概从简、从无,连桌像样的酒席都没有。
有情饮水饱,沉浸在甜蜜和幸福里的孟兆惠,没有苛责枕边人的怠慢。
正因如此,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身边人知道他们结婚的都很少,更不要说另外不相干的。
婚后不到两年,孟维钧进了大学任教,也是在那里,结识了谭家的千金。
谭宗和仰慕他的人品学识,下了课就往他办公室里跑。
一来二去,已跟家里闹起来,说非孟教授不嫁。
那段日子,孟兆惠因不惯北方的天气,又赶上她翻译的一本书要出版,就带着女儿住到了杭州来。
是孟维钧买在杭州的一处院子。
她白天翻译原著,和编辑磋谈细节,晚上保姆休息后,就专心照顾孟葭。
等孟兆惠交了终稿,准备携女儿北上,去和丈夫团圆的时候,孟维钧先找到了她。
他坐在她面前,一副极痛苦、极矛盾的模样,说,“兆惠,我们离婚吧。”
孟兆惠问为什么,她不懂,只是两三个月没见而已,怎会如此。
孟维钧没敢说实话,“你、你就当是我负了你。”
她几乎冲着他吼,“好轻巧的话,那葭葭呢?我们的女儿,她怎么办!”
孟兆惠产后情志失调,肝郁胆虚,常控制不住自己,调理了很久,也不见多大效果。
“反正你也不喜欢北京,就住在杭州吧,我保证你衣食无忧的。”
争来争去,孟维钧也只有这一句话,说完他就走了。
孟兆惠跌在地上,失神地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才发现,女儿被孟维钧抱走,她也已经出不去这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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