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拿到这本书,孟葭很高兴,走出大楼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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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葭没有接触过法律上的事务, 这些条款上的字她都认得,但拟的是不是合理、合规或合法,不太清楚。
可惜身边也没有懂行的人。
她走去地铁站的路上, 跟外婆讲电话, 一五一十的, 复述一遍宋主编的话。
黄梧妹听后, 沉默一阵, 她说,“葭葭, 你也大了, 这是你妈妈的心血, 自己拿主意吧。”
“那我就自己做决定了。”
孟葭捧牢了那一本,她妈妈签过名的书。
宋主编很轻便的,把它从书架第三格找出来, 递到她手里时, 说,“我是你妈妈的书迷。”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仿佛跨越了时空,她和印象里模糊的妈妈, 以另一种方式照了面。
黄梧妹问及她近况,孟葭语调轻快的, “蛮好的呀, 每天都睡得早,三笔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应该没问题。”
除此之外, 任何关于钟先生的话, 她都没有讲。
“那就好, 天气虽然热了,你还是要注意盖被子,别着凉。”
外婆叮嘱她几句,又说了些家长里短,才把电话挂了。
孟葭把合同带回寝室,周六这种消遣日,难得看见刘小琳也在。她在过道里打个招呼,就回去了。
进了门,孟葭洗干净手,找出上一回跟钟灵去潘家园,淘换来的一个小香炉。
那香炉只有巴掌大,制成佛手果的样式,绘青蓝彩,盖嵌黄杨,釉面干净透亮,仿古泥胎。
卖家看孟葭喜欢,张嘴就说这是宣德炉,钟灵当场翻白眼,嘁了一声,“您蒙谁呢?这要是明代的,我把它吃了。”
那大爷笑,“口气还不小,反正今儿买卖稀,你要真想要,算你三千。”
孟葭刚想说,我是学生,能不能再便宜一点,要不两千?
钟灵伸出一根指头,“就一百。您呐,爱卖不卖。”
大爷挥了挥手,忍痛割爱状,“拿走。”
事后,孟葭请钟灵吃饭,她还在懊恼,“哎呀,还少了。你看他那么痛快,应该说五十的!”
“......”
孟葭柜子里没有好香,但她翻包的时候,意外找出一支白奇楠。
她想起来,是上次在钟先生家过生日,他见她喜欢,随手从高足鼎炉边拿给她的。
钟先生当时塞的是一把,用黄澄纸包着,脸上是他惯有的那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世上本没有什么在他那对眼睛里。
孟葭记得,她那天才洗过澡,头发刚吹干,散在肩头,还没来得及梳起,她贪香闲饮,跑到案前细细闻。
钟先生很散漫的,千金相掷,但她只要了一支。
那一刻孟葭怔了一下,她生出一种好像想要什么,只需跟钟先生言语一声,即刻就能得到的,被溺爱、被娇纵的错觉。
要怪就怪他眼神太温柔。
孟葭把这根香插好,从笔架上摸出一盒火柴,也不知什么时候放这的。划开时,一股刺鼻的气味。
香燃起来,烟云渺渺而出,白雾如逐云戏波,一圈一圈往上绕,涟漪般散开。
孟葭坐在窗边,郑重翻开这本《浮生偈》,她一气读了大半。
书中白描凄艳秀灵,一切可着意的,如春鸟秋虫,或其情无法言于外物的,都被妈妈记之笔墨,写同丈夫婚后的点滴逸趣。
孟葭轻嗤,大约也只有妈妈,瞧着孟院长身上,万般皆为好,是上品。
她合上了书,小心地收进抽屉里,妥善珍藏。
“笃笃”两声,钟灵敲了敲门,“能进来吗?”
孟葭回过头,“进吧。”
她让出位置给钟灵坐,自己去倒水,“身体好点了没有啊?”
钟灵接了,“差不多,这不来和小琳来看书嘛。”
孟葭搬张椅子坐她旁边,“在寝室看书?身边摆着一张床呢,你能看得进去?”
“跟地方没什么关系,绝对是书的问题,”钟灵喝了口水,摆摆手,“我总怀疑,里头有脏东西妨我,真不开玩笑。”
说完,她还打了个长哈欠,力证刚才都是实话。
钟灵看见桌上的合同,她拿起来,“行啊孟葭,背着我们当出上书了。”
“......不是我。是我妈妈的书,要再版了。”
孟葭凑过去,“正好我想问一下,你认识的人多,有没有懂这块的?”
钟灵立马就说,“有啊,我认识一个人,他肯定特明白。”
“谁呀?”孟葭问。
钟灵把水杯放下,“就是廷叔,他退伍以后被分到检察院,干了好多年,是这几年才到我哥身边的。”
孟葭有些犹豫,“麻烦郑秘书会不会不太好?我还是找别人。”
说白了,无非是不想和钟先生,甚至他的秘书,有一丁点攀扯。
钟灵觉得她怪生分,“就拍给他看一下,能耽误多少事,有什么不好的啊。”
郑廷是下午点开的这份合同。
两会才开完,上边的指示精神多如牛毛,一下子全压下来,每天查摆自身,写报告、整材料,让人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就连钟总,也是周六一早,就到了办公室。集团高层要整肃的问题只会更多。
郑廷拿上刚收的文件,走进去,给钟总换了一杯新茶。
钟漱石笔尖不停的,单手压了纸,指间燃支烟,刷刷在空白处写着。他一手字遒劲有力,章法生动,势若抽刀断水。
见郑廷倒完茶,还是不肯走,就站在办公桌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钟漱石停住笔,夹了烟的手伸到白瓷缸边,指腹敲了敲烟身。
他半眯了下眸子,“还有事?”
郑廷在他对面坐下,“也没有大事。就是三小姐吧,发了份出版合同给我,让我帮着审校,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钟漱石不以为然,哼一声,“她签哪门子合同,净瞎闹。”
郑廷说,“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是孟葭,准确来说,是孟葭的妈妈。漱石,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他听后,大有深意地看郑廷一眼,“对错都搞不清,那就不要说了。”
郑廷取下缸身,将里头的一抔烟灰倒掉,“一本在十八年前就无人问津的书,像老宋他们这样大规模的出版社,怎么会想到去再版的?”
钟漱石打哑谜,“他慧眼独到,不忍明珠蒙尘。”
“你这些官话啊,唬弄小姑娘还可以,就别忽悠我了,”郑廷朗声笑出来,一脸的心照不宣,“孟兆惠写过的、翻译的,比《浮生偈》更出名的书,那海了去了。之所以选中这本,无非是它记载的是她的婚后日常,你想为孟兆惠正名?”
钟漱石没作声,烟雾袅袅里,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郑廷又道,“孟葭年纪小,不知道声名二字的厉害,也摸不清谭家人的手段,能把黑的硬说成白。你替她筹划,也是为自己铺垫。将来,好叫老爷子觉得,孟葭虽然出身不高,但至少家世清白,正经书香门第。”
“既然都清楚,那省得我再细说了,”钟漱石打开抽屉,拿出份文件,推到他的面前,“把材料给出版社,再版宣传的时候,就照这个路子走。”
他也没把握,到底能不能有将来,不管有没有,这条路总不会好走。
郑廷拆开来看,这份公关稿语言精练,简明扼要的,点中利害关系,一看就是出自集团宣传部之手。
上面书写着孟兆惠的生平,从她家六世祖做过两广总督,名校毕业,秀骨风姿,到与孟维钧成婚、生女,寥寥几笔,交代的明明白白。
他笑着摇头,“这样一来,孟院长的压力就大了,搞不好千夫所指。”
钟漱石把烟从唇边拿下,“所以我让宋茂名办这事,他和孟维钧啊,从学生时代起就不对付。”
当年在学校,宋茂名的才识能力,远在孟维钧之上,分配工作时,原定是宋茂名留京的,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名额落到了孟维钧头上。
宋茂名在地方多年,一腔热血都撒在了工作岗位上,前两年才调回出版社来。
二十多年的愤懑不得志,也叫宋茂名学了乖,如今进了京,更明白其中人情关隘,他也一直有心,暗中投入钟家门下。
郑廷当然也明白,一方面,孟维钧是他的老师,虽然钟漱石这个人,处事为达目的,从不拘小节,但背刺恩师的名头,总归不好听;另一方面,当年的事情一旦揭出来,对谭家多少有些影响,尤其谭宗和,钟谭两家又是世交,闹出来不好看相。
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这件事,钟漱石都必须摘干净。
郑廷收起文件,走了几步,出门前问了句,“孟维钧这回险了吧?一世的脸面名声呐。”
“自己要作孽,我也没办法。”
钟漱石吁了口烟,淡漠一笑,抬起手,转动两下,捻灭在缸中。
不为孟维钧干下抛妻弃子的勾当,不为他趋炎附势、泯灭良知,也不为他叫孟兆惠生前背负骂名。
这些都过去太久,单是为孟葭挨的一顿打,他就该死。
那天孟葭从广州回京,不肯上车,钟漱石思来想去,就知道是出了岔子的。
让地方上的人去查,来人回话,说黄家做事的那个张妈,去过社区医院开药,跟大夫讲,家里小孩子挨了打,背上一道道紫青斑,自己的药酒擦了不见效,有没有管用的药膏。
那个大夫,是给老太太看惯了病的,家里的情况多少知道些,闲谈之中,连带出孟维均的事情来。
当时,钟漱石也是坐在这里,往后靠在椅背上,手中擒支钢笔,漫不经心的,一下下沉重敲着桌面。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冷静道声辛苦了,等人一走,关了门,沉下脸来,扬手将笔掷在地上。
郑廷顿了顿,又问,“所以孟葭,不是个私生女?”
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偏左了。
钟漱石答非所问,“她是不是,对我来说不重要。”
郑廷扬一扬手里的档案袋,“我这就着手去办。”
钟漱石点头,“吩咐下去,对孟葭的个人信息,要严格保密,倘若走漏半点风声,影响到她生活,他们知道我脾气的。”
郑廷一凛,“是,为孟兆惠造势时,只说她有个独生女,别的一概不论。”
他关上门时,心中升腾起一股悲凉大雾,怆然不已。
就连这样的小事,他都要为孟葭考虑到,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反复叮咛。
看得出来,座上的这一位,对那个迷一样的小姑娘,上心极了。
郑廷直接打给孟葭,说,“你这份合同我看过了,没问题,是很标准的制式模板。”
孟葭说谢谢,“麻烦郑秘书了。”
“您千万别客气。”
郑廷心道分内事,怎么样他都要去办的,不敢当这一句谢。
......您。
孟葭五味杂陈地挂了电话。
窗外山岚昏沉,天空如明镜一般,无纤云微毫。
春天是最肯眷顾人的,连风中的草木气息,都盛满摇摇晃晃的花香。
等到孟兆惠这个名字,再一次闯入大众的视野,已经是五月中旬。
孟葭没多少时间,去关注网上的消息,还是一次上课之前,古月坐在她旁边刷微博,看见热搜榜上,关于“一代才女孟兆惠”的词条,讨论度一直在上升。
她拿过来看,评论大多是表达惋惜的,诸如自古佳人多薄命,再不然,就是集体痛骂孟维钧。
点进去,那些评论的账号,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看来是当年吃过瓜的。
这个舆论太一边倒了,很明显有人在带节奏。
古月问她,“孟大才女也是广州人,你们一个姓,是不是你同族的长辈?”
孟葭摇摇头,笑了下,没有说话。
等到两节课上完,孟葭独自坐在图书馆里,再拿出手机来看,这条热搜已经撤了下去。
她捏着手机,用很大力,骨节泛出青白。
孟葭转头看向窗外,万里无云,是非常明亮的一天。
她暗忖,谭家的动作真是快,些许对女儿不利的传闻,就拼了命的往下压,这样的威势,难怪当年她妈妈争不过。
热搜可以撤,但是对孟维钧和他夫人的冲击,应该不会小。
不知此时此刻,为人师表的孟院长,是怎样的焦头烂额。
想到这里,孟葭讥诮一笑,真是痛快。
深夜里起了风,她穿着睡裙趴在楼前,两扇窗户大开着,软烟似的纱裙吹鼓后,又很快瘪下去,拢出一段弱质纤纤。
枝叶的影子猛烈晃动,稀稀疏疏,筛落在她雪白的肩头。
孟葭对月举了举杯,“妈妈,你看到了吧,高兴吗?”
她仰头喝了一口,连同酸涩的眼泪,一起咽下去。
孟葭抹了一下眼角,她转过身,没关拢的宿舍门口,赫然一道人影。
他穿一件黑衬衫,妥帖束在西装裤里,只不过往常饱满的领结,被扯得很松,掉在第二颗扣子下面,清冷矜贵里,一股子随性的温柔。
她下意识的,把杯子往后藏,“钟先生?!”
钟漱石撤了撑着门框的手,走过来,手伸到她背后,要把她那点小秘密夺过来。
孟葭做最后的努力,三根指头捏紧了,皱了皱眉,就是不肯松手。
钟漱石轻声,“放开。”
她抬起纤薄的眼皮,撅一点唇,“我能不能不放呀?”
像个做错了事,被大人抓了现行的孩子,冷白脸上晕出潮热的粉,调子也娇憨。
钟先生板起脸来,“不可以。”
她不情不愿地撒开。
那个千叶纹的主人杯,赃物一样,就这么落到了他手中。
钟漱石低头嗅了嗅,他笑,“拿装茶的杯子装酒?”
孟葭怕有人路过,径自去关门,“我长大了,能喝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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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漱石就这么干站着,端了杯残酒, 垂下眼眸, 看着她翩然的轻薄裙摆, 在眼前飘来荡去。
是瞧一万次, 也瞧不厌的湖光潋滟, 远山轻雾。
他忽然有点渴,抬起手, 就着杯沿, 仰头喝了一口。
“钟先生, 那是我喝动了的。”
孟葭刚关好窗,回头就看见他喝那杯酒,忙出声提醒。
钟漱石不防被她撞见, 但他持重惯了, 好比松下古刹,凡物难扰其修为。
他面不改色的,“那我站了大半日,不见你倒杯水来, 也不说让我坐。”
孟葭被指责的莫名其妙。她心道,但你是个不速之客, 没人请你到这来呀。
想归想, 但她不敢当面这么说,恭恭敬敬的, 去把沙发椅上的书搬开。
孟葭侧身站着, 指了一下, “钟先生, 请坐吧。”
钟漱石坐下以后,正要开口,孟葭先行一步,抢过他手里的杯子,“我换一个,给你泡杯茶。”
他勾下唇,“犯不着这么见外,就用这个。”
孟葭才转过身,想说钟先生没那么难伺候,传闻也很不地道。
就听见他发了话,“吻都接过了,还介意这些。”
“......”
孟葭面上泛红,诧异之下,忍不住回头看他。
她这把沙发,是上一个住这里的女博士留下的,清瘦的女孩子坐尚有余地。
但钟先生腿长,身材高大,坐在上面刚刚好,也只够他一人坐。
钟漱石斜睨着她,“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
孟葭摇头,学他的一本正经,“不,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什么?”
“就没人敢指出来,你的脸皮很厚吗?”
钟漱石愣了下,忽而一笑,“你不就很敢吗?”
孟葭清洗完杯子,倒了杯水,递给他,“小心,不要被烫到。”
庭前生幽兰,久坐不知香在室,浸其心也。也许受钟先生和声轻语的熏染,面对他的时候,孟葭总是很难控制不对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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