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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癫(木鬼衣)


等到了,送上茶点,聊了几句,对方意图便也明晰。
大概是邓家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刚满十六,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日子一点点暖和起来,邓家有了闲心,目光扫过苏州府的青年才俊,觉得唯有范家的大少爷前途坦荡又尚未娶亲,便想叫她先来瞧一眼自家女儿。毕竟她是他母亲,他娶妻,她得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儿媳的奉茶。
李妙音也清楚,不止他们一家想着往范家嫁女儿,可能除了她,所有人都盼着范贞固扶摇直上九万里,入朝为官、拜相入阁……虽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真听到范贞固娶妻生子,她心里又滋生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怨恨。
李妙音本想拒绝,又目光扫过昔日一同写诗的邓夫人,正规矩地呆在老夫人身旁,便叹了口气,去见了。
沿石路往深处走,穿过竹影与花枝,便到了邓家小娘子的闺阁。
少女正在窗边绣花,忽听门外有人叫,抬起头,隔着重重花影,眼神撞到了外头的李妙音。
她大抵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未来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婆婆,又联想起素未谋面的夫君,骤然羞红了脸。
屋内的丫鬟搀扶着小姐,走出房门,小小的脚穿着胭脂粉的鞋,藏在裙衫下,来回摇摆,有如海棠花在江水中浮浮沉沉。
“给夫人请安。”她俯身行礼,亲手奉上龙井茶。
丫鬟搬来一张小凳给她坐。
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年华。
李妙音直勾勾盯着她,眨一眨眼,少女娇俏的面庞冷不然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再眨一眨,又变成了七八年前的商淑清……她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哼,似是卡了一口浓痰在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李妙音问:“可曾读过书。”
“听闺塾师讲过两年学,识的字,读过《女诫》、《内训》、《列女传》。”少女说。“小女听闻范公与夫人伉俪情深,范公大去后,您为夫守节,抚养幼子,甚是感动。小女仰慕夫人已久,今日得见,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啊,甚好,甚好……”李妙音轻轻应。日光照在头顶的枝条,影子拓印在地面,枝干沉甸甸的,开满了花,像一口气怀了十年孕。
她的眼神落在地上摇摆的花影,晃啊晃,晃啊晃——晃到神思错乱,记不清具体聊了什么,李妙音回过神时,一只脚已登上马车。邓夫人送她到门口,转身跨过邓家的门槛,又突然折返,跑到李妙音身边。
“妙音,你与办案的孔老爷熟一些,淑清她,真的,真的……”邓夫人浑身发着抖,欲言又止。
李妙音垂眸,牵着她的手,唤了她的闺名。“玉真,淑清素来清高,又性情刚烈,这般结局,或许正是她所求的。”
“你胡说。她求什么?求一死吗?”她道。“淑清就是撞了狸姑,是狸姑蛊惑了她的心神,将她活活害死的!”
李妙音无言以对。
火红的太阳要掉下来了,黑夜将至,两个相望无言的女子各自回了家。因昨日的雨,古春园新开的桃花杏花都落了下来,满地落红烂醉,人来人往,零落成泥。
有一股独属于植物的淡淡的腥气。
李妙音回屋,坐到镜前。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白皙如玉的脸蛋在久久凝固的视线中逐渐扭曲,一下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一下又成了十六岁,慢慢的,扭曲成那个十六岁邓家小娘子的样貌,红着脸,期盼着不认识的郎君。
她也曾是那样的啊!盼望着长大,盼望着穿嫁衣,盼望着有一位如意郎君。她打从生下来,就被周围人交着要爱她的官人。所以当初嫁给范启元,李妙音没有太多抗拒。父母从茫茫人海中给你指一个夫君,你嫁给他当妻,然后尊重他、崇拜他、爱他,多简单的一件事……可他死了,他“背叛”了她,抛弃她孤零零在人世间挣扎。
思索间,天色渐晚,烛火微弱,铜镜中黑沉沉一片。
李妙音望着几乎倒不出人影的镜子,又想,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抱住了范贞固这根浮木,可他总归要娶妻生子的,她也总归是要当母亲啊!天啊!天啊!他为什么不能早生几年,她又为什么不能晚生几年,她当年嫁给了他,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思及此,李妙音拔下金簪,使出浑身力气,扔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像石子落入湖泊,很快没了声响。
“娉娉?”背后响起一声男人的呼唤。
他捡起金簪,眉眼弯弯地递还给她,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李妙音不言,看着他走近。
范贞固将金簪插回到她的发髻,又俯身,手臂自上而下圈住她,面颊依偎着乌发。李妙音抬手,握住他的手指,有些凉。
“怎么才回来?”她问。
“去了一趟衙门。”
她舔了舔嘴唇,“事情怎么样了?”
“孔怀英为了避开商、王两家的纠缠,告了病假,休养在家,案子暂时移交给县令处理。”范贞固在她耳边低语。“我伪造了几份物证,盖上了姑父留下来的章子,叫捕快搜去了。”
“孔公信了吗?”
“还不知道。”范贞固道。“但我会督促县令尽快结案,上报知府。”
“还有你五姑,她什么时候住过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些。”李妙音仰起头,问他。
“我叫她大后天再过来, 太急了,孔怀英会起疑心。 ” 范贞固弯腰,含着笑意,同样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眼角。“你放心,我私下顺带以有人上门催债为由,遣散了他身边的小厮,叫他们去乡下避难。逼奸是重罪,他们就算知道那些事,也不敢说的。”
“重罪吗?我怎么不觉得。”李妙音扬起唇角,幽幽地盯着他。“分明是以卵击石,石头脏了,卵也碎了。”
范贞固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她已推开怀抱,侧过身子坐着,藕断似的胳膊搭在椅子的靠背上。
范贞固见状,也改换了姿势,绕到她面前。他右手伸到她耳畔,指尖轻轻搔着她的耳轮,问:“你呢?你今日去哪儿了?”
“我?邓家请我去吃茶,顺便谈了你的婚事。”李妙音轻声说。“是个很好的姑娘,脾气柔顺。”
范贞固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
李妙音一时有些忐忑,面皮发紧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范贞固依旧轻轻抚着她的耳朵。
“跟邓家结亲。”李妙音说。“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你总归是——”
他笑莹莹地反问:“娉娉希望我娶亲吗?”
李妙音抬起手,别开他的右臂。“这是你的事,我拿不了决定。”
范贞固的笑凝固在脸上,如同黏稠的浆糊,挂上去了,一时下不来。他移开手臂,也挂在靠背,嗓音干涩道 :“等会试之后再说吧,不着急。”
李妙音听男人这般回答,先是一喜,可紧跟着,彻骨的惶恐再度死死钳住心脏。她咬唇,低低问:“会试,会试不就是明年吗?那就定明年了?”
“要是没考中,还可以再等等,”他逐字逐句地说,“那样,又是三年。”
“三年又三年,等你高中进士,我至少也二十七了。你去,我二十六,回来,我二十七,全然一妇人。”李妙音自嘲地笑一声,非要刺伤他,也顺势刺伤自己似的。“算了吧,人老珠黄,耽误你大好前程。”
范贞固蹙眉,紧盯着她沉湎于幽暗的面庞,想从中瞧出些端倪,可不管怎么瞧,眼前的都不过是一张白皙到冰冷的脸,无情地将他堵在门外。胳膊打椅背滑落,他两手交握在后背,冷不然想起白日孔怀英口中那些赞美他父亲的话。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吧!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的心里,我都不如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把那个死人捧得如此之高,翻来覆去地讲他从前那些令人作呕的君子之德!好像他是什么堪比管仲的古之圣人!而我呢,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了?他是二十三岁中的进士,我明年去考会试,若是中了,也才二十三啊!范贞固咬紧牙关,扭曲笑意残留在脸上,一字一句问她:“娉娉,果然在你心里,父亲才是你的官人……对吧。”
李妙音挪开眼,沉默。
而她在心里想的是:当然,你不如他名正言顺。
范贞固瞧出了她的沉默所代表的弦外之意,于是嗤笑一声,直起腰,站在她跟前。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比不上他,哪怕现在他死了,人们都要对他念念不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不能辱没范公的名声。”他咬牙切齿地说。“但娉娉,他若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是个君子,还会娶你吗?老夫少妻,范启元难道不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说到底,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想叫你来满足自己,供自己快活!”
“但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身份,”李妙音望着他,话音如叹息。“而你给不了。”
听她这般说,范贞固不由撇过脸,发出一声短促地哼音。紧跟着,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淹没了他,心如火烧,热腾腾的喘不过气,手脚却发冷,冷到直打哆嗦。
“娉娉,少拿着一套来搪塞我。”他的嗓音又低又柔。“ 娶亲还是不娶亲,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只要你肯说,我就一辈子不娶亲,永远跟你待在一起……”
“你现在是这么想,那未来呢?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还会这么想吗?”李妙音摇了摇头,站起来,望着对面大男人。“我是你的母亲,范贞固,我是你的母亲。”
“可我从来都不想叫你当我的母亲!”范贞固喊道。“名分是吗?你如果想要名分,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行了!范贞固,我最讨厌你这副幼稚至极的嘴脸。”李妙音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再别说傻话了。你是什么人?啊?你是范贞固,范家大少爷,现在的举人,未来的进士,要娶高门贵女,要传宗接代!将来你有了孩子,他是要管我叫奶奶的!别忘了,你天生是少爷,我天生当小姐,你与我,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她话音坠落,像拿了一根针扎向了他的心头。范贞固瞪大了双眼,一片黑暗中,他的目光触到对方发白的嘴唇,颤动的睫毛,微微上扬的眼角……李妙音掩面,抽泣一声,也望向他。
漫长的沉默。
两人在沉默之中,恰如两头机敏的野受,动也不动地观察着对方。
不知僵持了多久,终究是他先服软。
他长吁,扶着靠椅瘫坐在地。李妙音也散了架,一下坠回到靠椅上。短暂的沉默后,范贞固爬过来,枕上她的膝头。
“所以——所以——”鼻音伏在她的手心,他抽泣着抬眸,面中的小痣如一滴沁凉的泪水。“所以姐姐是要抛弃我吗?”
李妙音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
两人不欢而散。
李妙音不知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月亮升到天幕的中央,静幽幽地照着庭院中纷繁的花朵。她又开始头疼了,不得已,从箱底取出烟杆,倒上花瓣粉末,只一小撮。烟雾袅娜而起,她斜倚着拔步床,小口吸着。多情多梦的春夜,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婉转的鸟啼。她闭眼,不知不觉间再度坠入梦乡。
她又做了那个梦——女人紧紧抱着画卷,迎着春雨,穿过一重重绿色的烟瘴,走到半路,下体开始流血,血液顺山洪而去,化为浅淡的胭脂色。她固执地走到影园前,敲响了门, “谭郎,谭郎…… 谭郎, 谭郎……”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梦了一遍,但这次,在梦的尽头,李妙音竟瞧见了商淑清的身影。
她坐在绿如烟的春柳下,读李太白的诗。
似是察觉出人的脚步声,商淑清抬头,看向李妙音,灿烂地笑了。
只见她合上诗集,轻快地发问:“妙音,我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昔年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时,未婚夫病故,她便以未亡人的身份一心守贞,求仙问好,起法名昙阳子,最终于重阳佳节得道成仙……”商淑清朗声道。“ 妙音,我们若能学昙阳子那般,为夫守节,潜心修道,是否也能在这无涯的苦海间,求得一个解脱,羽化而登仙? ”

第43章 万历年月夜的一场大梦
“登仙,登仙……”李妙音神情恍惚地醒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玉箫掀了帘子进来,给她套上一件梅子青的春衫,湖蓝的裙。丫鬟端来面盆,从热水里捞出个湿淋淋的热帕子,拧干了递过来。李妙音将它盖在脸上,倚着软塌,许久才缓回神。热帕子冷透了,她揭下来,扔回盆中。
虽是梦醒,但是总觉得不安。李妙音在屋内歇了一天,默默面对着瓶中剪下的花枝,摸着梳妆匣内的翡翠珠,一粒粒冰冷的圆珠打手心溜走,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古春园里的花热烈地开过一阵后,春雨再度袭来。那晚后,他没再来,李妙音自然也没理由去找他。
她倒是暗地里叫玉箫派可靠的丫鬟去衙门探了探消息,去了几次,没瞧出那儿有什么大动静,倒是瞧见衙门口多出了一份追捕索逋之人的通缉令。
没准范贞固真的将事情遮掩过去了?李妙音想,可一想起,不安便溢出新房,堵塞在她的卧室内,寻不到一个出口,越积越多,一日比一日强烈。
约莫过去了四五天,入夜,范贞固突然派一个丫鬟过来,送了一套他从前的道袍,叫她换上男装,随他出门。
李妙音心下惊奇。她左思右想,如何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却也依言照做。
李妙音换上男子道袍,头戴幅巾,乍一看像是个小郎君,但定神一瞧,还是能瞧出女子的形体容貌。她在玉箫的遮掩下,溜出园子。后门停了一辆马车,她刚迈上踏板,车帘后便伸出一只苍白消瘦却十足有力的大手,擒住她的腕骨,将她拽入车厢。
车帘紧闭,黑暗中,男人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两张脸相对,李妙音辨出了他身上的气味,沉香、檀香、草果、白芷与丁香,微微发苦。他抱住她,搂在怀中,头低下来,埋在她的颈窝。李妙音心尖颤动,一下软化了。她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彼此相拥着,缠在一起。
她问他,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吻她的眼角,说,带你去看戏。
马车开了,行到阊门外,他牵她下马,改坐游船。
月亮已经升上来。
十六夜的圆月,月光透过两岸交错的树叶,漏到河面,波光粼粼,疏疏然如残雪。
李妙音已记不清上回夜游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六年前的上元夜。她穿着一袭白衣,映着花灯,乌黑如云的发髻间斜插两支点翠蝴蝶头花,脖子上、手上都缠着一串翡翠珠,随范启元穿梭在拥挤的廊桥。
她探出半个身子,望向岸边。
因是有集会,河岸挤满了游人。名士大夫,布衣匹夫,戏婆乐师,娈童美妓,鱼鳞般密密排列着,鼓吹铺开,管弦丝竹之声催得红尘颠倒。
李妙音望着,灯火在面颊跳动,分不清是梦是真。
船舱内备了酒水。
他给她斟酒,递到唇边。
她托着他的手腕,一饮而尽。美酒入喉,凉凉的淌入胃里,径直烧了起来。李妙音耳根发热,坐在摇摆的船舱中,莞尔一笑,继而勾手牵住他的衣袖,拿它来擦嘴。
范贞固给她又续了一杯,嘴对嘴喂过去。他的唇很凉,李妙音含住,忍不住咬一下。他蹙眉,连带那一粒小痣也上移。她见状,咯咯直笑,夺过酒杯泼过去,他衣襟湿了。
几杯烈酒下肚,神志逐渐远去,飘飘然在游船中摇摆,真有了些超然物外的错觉。
游船晃悠悠开到尽头,停舟系缆。他们没去戏台前,而是停在对岸。远处,笙歌吹响,古琴、琵琶、曲笛、唢呐、三弦依次响起,灯火连成一片金光,浩浩荡荡地铺开,伶人登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曲调,鬓边珠翠摇摆,演的一出《昙花记》。
李妙音扶着垂柳,踮脚眺望,远处的戏梦一般在她眼中闪烁。
她转头,同范贞固道:“离得这般远,什么都瞧不见。”
“不碍事,我借他们的曲,唱给你听。”
“你真要演?”李妙音慢慢滑落在柳树下,开始醉了。
“为何不可?”他反问。
李妙音仰着脸,笑骂道:“疯子,坏东西,自甘堕落。”
范贞固闻之,展扇,苍白的脸映着泥金洒金扇的金光,笑意妩媚而风流。
只见折扇扬起,他提起衣摆,折腰回旋,唱到:“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蓄。恨无情抔士。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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