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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癫(木鬼衣)


“去,备车。”她说。“我要去一趟王家。”
丫鬟吓得扔了扫把,回道:“好,好的小姐,好,我去跟老爷说。”
“去吧,”商淑清淡淡说。“父亲若是不放心,可以多派几个人看着我,但我一定要去见他。”
丫鬟福了福身子,忙不迭跑去告诉商老爷。商老爷正陪在孔怀英身边。他躲开孔怀英,走到一旁,听丫鬟说商淑清想出门,本不同意,可听女儿是要去见王家公子,摆摆手叹道:“随她去吧,那王家小儿已病入膏肓,怕是活不了几日,最后能见上一面也好。如今一个疯一个病,或许是天意。”
少顷,马车备好,商淑清抱着坛子,上车。
车夫扬鞭,马蹄声嗒嗒,墙内的孔怀英听见鞭声,有一瞬的失神。
谁走了?
来不及细想,突然,两名衙役架着一个男人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人踹一脚他的腿窝,压着对方跪下。另一名衙役松开手,呈上一个小臂长的铁锤。
“大人请看。”
一旁魏子安主动接过,单手掂了掂。
不重,也不大,隆冬裹在厚厚的长袄里就能带走,但足够用来将一枚铁钉钉入耳孔或鼻孔。
表面并无血迹,魏子安见状,使劲拧开锤头与木棍把手的衔接处,迎着阳光朝缝隙处瞧去,见木棍的末端有一些暗褐色的斑点。
“孔公。”魏子安将铁锤递给孔怀英。“好像有血迹。”
孔怀英看了一眼,皱起眉,立刻道:“去,拿酽醋和酒过来。还有你们,在这里挖一个坑,堆满柴火,然后点上火。”
一眨眼工夫,烈火便将土块烧得通红。孔怀英取来醋酒,泼向火坑。酸苦的蒸汽犹如呕吐,打土坑里一股脑涌出,魏子安见状,将铁锤架在火坑上熏蒸。火坑毕毕剥剥地燃烧,水汽越来越少,直至烧尽的那一刻,锤头与木棍的交界处,浮现出斑驳的血迹。
炳如观火。
“冤枉,孔老爷冤枉!”那被压来的男人磕头求饶。“小人是给商家干木工活的,不认识什么和尚,不认识什么道姑,更不信佛!冤枉,冤枉!”
孔怀英递出一个眼神,示意衙役将证物收好。
他问:“你这锤子一直带在身边?可有被人借走过?”
木工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迟疑道:“二月中的时候,倒有几天寻不见这锤子,后来被一个粗使丫头找了回来……小人还以为是自己马虎大意。”
孔怀英惊了一跳,血气上涌,那清瘦的脸上,浮现一抹红痕。“商小姐人在何处?”
“小女适才出门了。”商老爷答。“孔老爷寻小女何事?”
孔怀英不理,望向魏子安,而他也默契地看过来。
“不好!”两人异口同声。

商淑清步入屋子,叮咛丫鬟莫要进来后,合门,插上门栓。
屋内户牖紧闭,香炉内又熏着草药粉,暖到头晕,昏昏沉沉,她往鸟笼似的架子床走,犹如行在冥府的一条大道上。到了床边,撩开帘帐,只见他身穿一件青色绸衣,躺在宽大的雕花床内。枕边放着一串佛珠,雕着五百罗汉,挂着长长的穗子。
商淑清踩着踏板坐上去。“咔嚓”。帐中的男人惊醒,凹陷的双眼望向她,背光,瞧不清人脸,但男人嗅到了她指缝里浓厚的松烟墨味。
“淑娘,”他喊她。睫毛颤抖,落在商淑清眼里,如同绿毛苍蝇搓腿。啊呀!都说女人容颜易逝,男人也是一样,又常年病着,老得比寻常人快几十倍。想他当年,十七八的时候,也是温润如玉的美男子,身为未婚夫婿,叫她在诗社的姐妹们跟前长过脸,得意过许久的……怎就会,怎就会!
商淑清不忍再看,眼珠子转到床头的雕花上去,轻声道:“身子好些没?”
“老样子,起个床都要喘半天,”男人话音轻缓,“你呢?我偷听下人说,讲你不慎撞着了邪风。如今可好些了?”
好?什么才算好?商淑清分不清。她望了一圈他的架子床,他的牢笼,觉得这大约也是她未来的出路,只不过这房间还要大一些,里头的东西再多一些。
她咬唇,默然许久后,摇着头答:“好似做了一场大梦,久久不醒,以致于分不清何时在梦中,何时又醒来过。”
床中的男人喉咙管里“嗯——”一声,挣扎着想坐起,跟要翻不过身的甲虫似的。商淑清看不过,伸手去扶他,衣袍下仅剩骨头,摸去,触目惊心。
大抵是在未婚妻跟前失了面子,男人颇为恼怒地骂道:“没良心的混账王八崽子,贼歪剌骨!一日日的就会偷懒,倒个水都喊半天。爹娘也不晓得管管。”
“他们又不只你一个儿。”商淑清忍不住发笑。
男人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淑娘,我耽误你这么些年,于心难安……您若愿意,不如嫁给兄长做如夫人。虽说名分上,委屈了你,但我爹娘会对你好的。”
商淑清听了,别过脸,没搭理他。
她最恨他这一点,庸庸诺诺,往好听了说,是温良,难听了讲,就是个没脾气的孬种。
见面前的女人不说话,男人的神色却是满意的。他心道,自己这位准夫人确是情贞的主儿,可下一秒,又不由叹惋,自己着实没那个福分,若是身子骨好些,家中既有一位书画双绝的端庄夫人,与他扮赵、李夫妇,又同时有着许多懂情趣的粉面姬妾,祖上留下的田产又足够他此生沉湎风雅,成日品茶看戏,确是人间一大幸事。
“淑娘,我晓得你舍不下我,”他咳嗽两声,继续说,“不如你劝劝商伯父,请成全你我,叫你嫁进来。”
“嫁过来做什么?我不嫁过来,是守寡,嫁过来,一边伺候公婆一边守寡。总之,我这一辈子打订婚起,就牢牢绑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商淑清素白的面容上浮着浅笑。“还是想叫我进你的家门,名正言顺地替你养儿子?就是挂在你兄长名下的那个。”
“你说什么?”男人一愣。
“你真当我不知道吗?你身边的月梅、春燕、玉竹……你爹娘心疼你,知道你喜好风雅,给你找的丫鬟也个个儿有好名字。你也喜爱她们,哪怕去佛寺也要带一个在身边服侍。”商淑清说着,胃里一阵阵恶心,真恶心。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她不明白,算了,也不想弄明白了。“郎君,你我一起长大,我总想着你的好,而忘了哪怕你体弱多病、脾性软弱,也是个彻底的男人。如若你身子康健些,能够庇佑我,我也就算了,女子一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真可惜。”
她语调平静,不似动怒。男人惊恐的心又渐渐放下,反握住她的手,恳切道:“爹爹也是为我好,忧心王家断了香火。”温暖的女体,混着浓重的油墨香,男人来回抚着女人光洁细腻的手背。
商淑清眼神落在他那双干枯的手。
恶心,真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算了,不说了,我给你倒茶。”商淑清拨开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去解布囊。
布袋内装着一个坛子,商淑清打开它,表面簌簌落着尘土。坛口装满水,冰冷的水下又储藏着另一个以蜂蜡密封的瓷罐。
商淑清捞出水淋淋的瓷罐,握在掌心,右手取下银簪,刮开蜂蜡。
她拧开瓷罐,倒进茶壶,又斟入杯盏。银白色的液体犹如清晨的露珠,顺顺当当地滑出来。商淑清记得,它喝下肚,什么滋味也没有。何况他病得那样重,舌头坏了,也尝不出来。她盯着那东西,犹豫片刻,又倒了一杯。
余下的泼在地上。银簪戴回发间。
倒茶回来,男人已经顺着床板滑了下去,瘫倒在帷帐内。商淑清叫他喝茶,他喘着气,没应。商淑清低眉,笑一下,扶他起来。男人皱起眉,说不渴,商淑清只是笑,茶杯递到唇边。他勉强尝一口,埋怨:“涩。”
“壶不大干净。”她说着,尝试喂下第二口。“喝点水再睡吧,我陪着你。”
男人起了疑心,不愿再喝。
商淑清笑一下,道:“我去替你换一杯。”
她拎着茶壶,回来,续满茶杯。
“不必了。”男人这回的态度强硬许多。
商淑清歪头,无辜地瞧他一眼。
她笑:“那坤道喂我,我一口都能喝得下,你怎就喝不下?”
说罢,她左手扶起男人,右手端着茶盏,顺势要灌下喉咙。男人悚然,四肢挣扎,想叫屋里的丫鬟进来。商淑清挑眉,一手捞起茶壶,将细细的口儿插进他的嘴巴里,手腕一抬,硬灌了进去。
浑浊的茶水灌进了肚子,男人很快没了动静,她放下茶壶,扶着男人重新躺下。
“郎君,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商淑清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上。“但这全是你的错。”
她噙着笑,抽下银簪,对准顶门穴……
做完,商淑清松手,仍坐在原处,时间在香炉的暖气中一缕缕溜走,她侧身,咳嗽几下,继而抽出帕子,咳出一口浓痰包着里头,头又开始疼了。
耳畔万籁无声,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消散。
窗户纸外隐约有猫叫,一声、两声,商淑清听了,露出笑容,玉臂掀开帘子,“咚!”,轻快地走下架子床。望向窗户,她看到极远的天幕堆叠起层层红云,一如新年的那个傍晚,红得骇人。
拖得太久了,她早就该杀了他,发现他年过二十还没好起来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等、等、等,等到她非要亲眼见他烂在女人的肚皮上,变得又病又臭。可惜她那时太傻,拿了佛寺的匕首便想去杀人,反倒被那秃驴捉住了把柄——没关系,她可以给他很多银子,她也可以忍耐着与他逢场作戏。
可他想的太多了,居然想还俗当奸夫?想当商家的女婿?当她商淑清的官人?要她商家的财产?他算个什么东西!
商淑清吃吃发笑,半晌,她回过神来,浑身虚软,好似一只脚真已迈入仙界。再看向窗外,云霞中,一波波递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官府办案!”
孔怀英领着衙卒,驾马一路冲入宅院,奔入王家小儿所住的院落。
行至门前,他与魏子安双双勒马,手底下的衙卒更快一步,径直翻身下马,冲到房门前。“砰砰砰!砰砰砰!”他们拍门,内里却寂静无声。几人又试着撞门,但里头上了门栓。
“大人!”衙卒回望。
“快去拿斧头!”孔怀英大喊。
他骑在马上,深吸一口气,冲屋内喝道:“人犯商氏,你与净业和尚通奸在前、杀人抛尸在后,又装疯欺瞒父母、欺骗官府,并妄图以此脱罪。如今真相大白,人犯商氏,你可认罪!”
门板发出一声哀叫,犹如琵琶弦断一般,周遭的一切声响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女人端着茶盏,走出房门。
“人犯商氏,你可认罪。”孔怀英重复。
“孔公,我要成仙了。”她微笑着,仰头将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第41章 茫茫夜上
商小姐服水银自杀,还没带到公堂,便在半路咽了气。幸而魏子安问王家要来半桶羊奶,马车一路开,一路给她灌,强撑到府衙,录完口供,认罪画招。
而王家小儿那头,屋内焚着熏炉,太暖,进去救人的衙卒或多或少出现了水银中毒的症状。等他们将男人抱出来,人早已断气。
因为牵扯到商、王两家,孔怀英不便出面,就以自己也身中汞毒为由,称病在家歇了几天,顺势将堵在县衙的两户人家甩给了当地知县。然后,他修书一封,传去京城,将此案呈报给刑部。
孔怀英身为巡按老爷能躲得了公务,魏子安作为仵作可没这个福分,第二天便被县令调去给王家少爷做尸检。
来苏州半个多月,总算碰到个鲜活的尸体,魏子安心情甚好。当日放衙后,他便骑马到虎丘,给孔怀英送检验结果——死者先是口服水银,而后被磨尖的发簪刺击其太阳穴,导致颅内出血。
净业和尚的尸体还存在地窖内,魏子安顺手将两具尸体放到一处比对,发现和尚那具,应当是以铁钉、簪钗等顶端尖锐的器物,钉入鼻孔、咽喉或耳孔后,再投入水中,这样一来,便能掩盖尸体的不正常出血。
案子已结,凶手畏罪自杀,孔怀英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多少。
鬼使神差的,他总想起商小姐服毒前的那句“成仙”。老庄之道,孔怀英素来不信,至于炼丹修仙,更是虚无缥缈。可每每想起那时的场面,一种诡异的寒凉便会爬上后背。直到这几日,派捕快去搜查范家姑父的宅院,拿回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物证,他的心才稍微定了些。
“老爷,范大少爷来找您,我请他到堂屋了。”阿紫拉开书房门,挤入一个脑袋。“您见不见?”
“行,我马上过去,”孔怀英停笔,吹干纸上的墨字。昨儿下了一整日的雨,直至天明方歇,砚台格外湿润,写出来的墨字也跟褪了色似的。他叠好借调来的公文档案,出了书屋。
范贞固正站在堂屋,见他来,遥遥作揖,几步迎上去。
“贤侄。”孔怀英回礼,忙唤阿紫看茶。
两人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铁力木的方桌,暗褐色的桌面上摆着一个青花瓷小瓶,里头斜插桃花枝。
疏朗的枝叶间,彼此稳稳地递着话音。
范贞固道:“听闻孔先生前日缉捕凶手,不慎中了汞毒,现在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好多了,”孔怀英笑道,“怎么仅你一个人来了?范夫人呢?”
“母亲今日有约。”范贞固答,“何况,小生今日前来,是为我那惨遭歹人毒手的姑父。”
“哦?”孔怀英微微扬眉,微妙的神情藏在那几枝桃花后。“可是想问案情进展?那你应当径直去衙门,他们会和你说的。”
“县衙如今被商、王二家堵得水泄不通,着实抽不开人手。”范贞固淡淡一笑,十分诚恳地说:“小生此番前来,是希望孔公能修书一封,帮忙督促县衙尽快发出通缉令,抓捕涉嫌杀害我姑父的人犯。”
孔怀英有意避开问题,反问他:“眼下是谁在办这个案子?”
“应当是县太爷。”
孔怀英闻之,沉吟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写一份手令,你拿去递交衙门。”
“多谢孔先生。”
孔怀英笑笑,手臂倚在小桌边沿,轻轻敲打着。
堂屋正对门洞,透过门上的窗子一直望到尽头,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假山,紫藤攀援其上,白的山、紫的花,丛丛的绿叶,叶上滚动着水银般的露珠,逐步凝聚到一处。
许久,水流沿叶片坠落,他笑着说起了不大相干的话:“想当年,范公进士及第,发来请帖,请我这还在书海挣扎的师弟参加宴会。我坐船沿着赣江顺流而下,乘风直奔苏州府,宴饮过后,又借住在你范家老宅十余日,畅游姑苏山水。待到临别,他又将自己平日所用的毛笔赠予我,勉励我早日高中进士……马首红尘犹昨日,镜中华发几流年。恍如隔世。”
范贞固听闻,面上的笑意如岩彩褪色般,逐渐黯淡。
他颔首,客套地回复:“可惜,父亲不幸早逝,没能与您再见。”
“贤侄,范公于我有恩,亦师亦友、如兄如父。你身为他的长子,理当继承他的志愿,严以律己。”孔怀英叹息。“莫要辱没了范公的名声。”
范贞固牵起唇角,冷淡地笑一下,轻柔地说:“孔先生,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日日听、年年听,早已牢记于心。”
而后又聊了些闲话,坐到茶凉,范贞固告辞。孔怀英送他出了大门,折回来,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沉思许久后,他振一振衣袖。
“阿紫!过来。”他招招手,凑到她耳边说。“你打后门走,悄悄去一趟衙门,找子安,叫他再验一遍佛寺里的那具尸体。开膛破肚、煮骨分尸,全看他验尸需要,不必顾忌太多,要是出了问题,我会替他扛着。”
“好。”阿紫点头,撒开脚丫,小跑着从后门出去。
孔怀英目送她离去,神色凝重。他长吁一口气,望向脚下的石板。青砖的缝隙间,积着昨日的雨水……
一只脚不慎挪上水坑,踏碎了其中的倒影,也浸透了李妙音的鞋头。“啊,范夫人。”引路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
前头的邓家老夫人也驻足,望向她。
李妙音冲婢女摆手,又朝老夫人笑一下,道:“不碍事。”说罢,继续跟着她们往西厢房走。
邓家与范家并不亲厚,唯一能称得上关系的,是邓家长子的夫人与李妙音曾同为商淑清所举办的诗社的成员。故而拿到帖子时,李妙音还吓了一跳,猜测着她们请自己去喝茶赏花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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