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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癫(木鬼衣)


“眼下她说话颠三倒四,只知道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讲自己马上要飞升成仙……看了真叫人心痛。”女人道。“孔公来此所为何事?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夫人好眼力,孔某此番前来,的确是为了案子。”孔怀英说。“既然夫人您与商小姐是旧友,可知道商小姐与王家公子的婚约?”
李妙音摸不清孔怀英的意图,只点一点头,不吭声。
“我听商老爷说,商小姐与王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是真的?”
“是真的。”李妙音又一点头,唇畔噙着一抹笑,故意引他话头。“孔公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也是与案子有关?王公子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莫说杀人抛尸,连一条鱼都杀不动呢。”
她嘴上笑了,狐狸眼也跟着笑,眼波流转。
孔怀英也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没,随口一问,夫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李妙音见他在跟自己打太极,心一横,主动开口:“孔公,实不相瞒,我是受了商夫人的委托,来请您行个方便。可怜天下父母心,商小姐深受邪气侵扰,还望您看在她母亲的份上,从道姑手中问出驱邪的秘方,也好让商小姐快些痊愈。”
孔怀英听闻,搪塞的话顿时噎在嗓子眼,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夫人,我既然该称呼你一句嫂嫂,那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十分犹豫地开口。“我同您讲实话——商夫人误会了。那道姑炼的药,是拿来……停产的。朱砂炼水银,而后油煎。”
李妙音一愣,惊惧地停住了呼吸。“你是说淑清……啊,商小姐,有孕?”
孔怀英抬起下巴,飞快地颤动一次。
李妙音倒吸一口凉气,没吭声。
孔怀英继续说:“此事还望夫人保密,莫要声张。”
“您放心。”李妙音答。
孔怀英看着面前瘦削如春柳的少女,又想起她与商小姐是闺中密友,颇为伤感地说:“可怜商小姐,有夫君却不能嫁,未出阁却守了寡,堕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如今又患上了失心病……”
“没办法,孔公,谁叫我们都是没有魂灵的人,”李妙音低语。她遮住脸与他说话,声音压在舌根,冷飕飕,字句飘忽不定。“谁被父母亲指为我们的夫君,我们便会将自己的一切压到谁的身上,直至垮塌的那一刻。”
“范公曾来信与我提及过您。”孔怀英叹息,闻此言亦有所感。“他在信中写: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啊呀、啊呀!真不怕被人笑话。”
李妙音听闻,两弯细眉微微抽搐,连带着睫毛也随之颤动。
“大都好物不坚牢。枯木逢春,又能活几时?”她轻声说。“这些话,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话音悠悠然飘落,冷不丁的,白日落雨,瞧不见一片乌云,可那亮堂堂的天与地之间却骤然抽拉出无数根雨线,仿佛用一把刀切开了莲藕,藕断间扯出无数相关联的细丝。

淅淅风吹面。
孔怀英立于绵密的雨雾中,良久的沉默后,他轻声问对面的女人:“夫人,您是在怨恨范公吗?”
“或许吧。”李妙音低语。雨丝浸透了她的长衫,粘稠的绿意简直要顺着衣角滴落。“爱恨有时只在一念之间,越是爱,越是投入,越是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对方,越容易萌生出恨,彻骨的恨,难以平息,如烈火焚身。爱欲无法满足,痛苦便开始泛滥,最终一步步将我们推入深渊……啊,都是些无聊话,孔大人见笑了。”
“我明白,我与您一般敬爱范公。”孔怀英感慨。“有时回想起年少求学的那段时光,想起范公领着我们这些师弟去食肆吃饭……我也会忍不住怨恨他就这样突然离开。不惑之年,猝然离世,真是天妒英才。”
李妙音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幅度很小,隔着一层稀薄的雨幕,孔怀英并没有看出来。
雨丝洒满扇面,纸上绘有一只喜鹊,羽毛湿透。
再出声,李妙音有意岔开话题:“对了,孔公。您的案子查得如何了?何时有空?我好带贞固上门拜见。”
“恐怕得等结案了,”孔怀英说,“拙荆倒是一直在家。她与夫人您年岁相仿,这些日子独自在家中保胎,甚是苦闷,您要是得空,不妨多来走动走动。”
“孔夫人不嫌麻烦便好。”李妙音舔了下嘴唇。胃里似乎盘着一条斑斓的毒蛇,正丝丝地吐着信子。她抬眸,试探着对面的男人。“对了,孔公。奴记得还有一桩案子,也是在庆福寺里发现的……可有线索了?”
“还没。”
“谁能想到小小的一个庆福寺,竟能接连发生两起命案?先是花园,又是和尚。”
孔怀英左眼皮跳两下,话音在舌尖磕绊了一回,才调侃道:“是啊。我上任前,还想着江南名郡数苏杭,打算趁公务之余,在此地好好游览一番。结果您看,全是公务。”
“那桩案子,可有人去认尸了?”
“没呢,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一直没人来认尸。”孔怀英说。“所以还在查留宿的住客。”
“这样啊,那真是辛苦您了。”李妙音垂眸。“在这档子事发生前,庆福寺可是我等女眷烧香祈福的好去处,香火很旺,住客也不少。您要想一一排查,可得费不少工夫。”
孔怀英笑着摆手。“还好,不是每天的都查,就查一部分。”
李妙音听闻,心口倏忽一凉,如同溺水,浑浊的冷气顺着鼻道倒灌进咽喉,令她微微发颤,迫切地想攥住什么东西,再从中挤出一丝生机。她屏息,开口:“恕奴多嘴。孔公,若是这桩案子查到最后,发现凶手若是一个……可怜之人。您预备作何打算?”
春风携着雨丝,将她的话送到对面人耳中。
孔怀英则毫不犹豫地答:“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的。”
“哪怕事出有因?”
“是非对错,自会在公堂之上决断。”孔怀英一字一句道。“夫人,我也只有穿上官服,才能给您一个回答。”
春雨愈发急促,细线一缕缕抛下,扰乱了彼此的视线。
孔怀英见状,戴上大帽,想请她到廊下避雨。然而李妙音行礼,先一步与孔怀英道别。她转身,以扇面挡雨,步伐匆匆,玉色马面裙因此沾上一排浑浊的泥点。
天色开始阴沉。
“江南多雨啊。”孔怀英长叹着,走出商家。马儿拴在门口,他解开栓马绳,正一正乌黑的大帽,冒雨策马而去。回到衙门,孔怀英换了身干爽的外袍,去见魏子安。
他正与衙门里的书手一起整理供词,两人见孔怀英进门,书手慌忙起身行礼,魏子安瞥一眼身旁的胥吏,也连忙跟着作揖,极恭顺地唤一声:“参见孔巡案。”
“都坐吧,”孔怀英道。
他拿起供词,仔细地读过一遍,冷不然问:“庆福寺里挖出来的那具尸体,可有人来认领了?”
魏子安道:“还没。”
“去,多写几份告示,派人贴到周边的乡县。”孔怀英递给书手一个眼神。“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这几个地方的县长都要通知到。叫他们尤其注意本地的大户人家里,可有壮年男子自新年后便未归家。”
书手也知趣,领了命,匆匆退下。
屋内只剩他与魏子安。
“孔公去了这么久,想来大有收获。”魏子安率先开口。
“算不上。”孔怀英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商老爷是本地乡绅,商小姐是名门闺秀,我一个外来的七品巡按,总不能跟捉拿庶人似的,派捕快把他们全家关进监牢,逐个审问……更何况,商小姐如今神智错乱,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我谁都不能拿。”
魏子安挑眉道:“神智错乱?看来道姑没有撒谎,朱砂确实是用来炼水银了。”
孔怀英颔首,将自己在商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魏子安。
对方听完,沉思片刻后道:“那道姑分三次购买朱砂,炼制水银。照理说,这服断产药下一次便足够,剩余的朱砂在何处?剩余的水银又在何处?孔公,我知道很难,但您得想个法子让我们能够进商家搜查。”
“行,”孔怀英答应。
“还有那个范李氏,也可以派衙役去问问。”魏子安继续说。“她是商家小姐的友人,改从她那里下手,应当能容易一些。”
“我预备让月娥去套她的话,帮忙打探一下商家。”孔怀英道,“范公是我的师兄,昔年幸得他照拂,我才得以在官场上立足。他的遗孀,我于情于理都得敬重,万分敬重。”
魏子安听完,突然问:“孔公,之前那句话是范夫人亲口说的,还是您转述出来的?接连两桩案子那个。”
“你什么意——”孔怀英话说到半途,脸色骤然阴沉,声音紧跟着低下来。“子安,你告示上有写吗?”
魏子安冷着脸,摇摇头。“净业僧人的尸首当日便被认去,加之腐烂严重,我谨慎起见,未曾写明估算的案发时间。”
话音方落,两人对视。
又听房门咚咚两声响,一名胥吏进来,递上了杭州府的回信,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黄册抄本。
黄册,即户口册籍,记录了几乎每一位大明朝百姓的姓名、家庭、居所、财产等信息。皇帝与各级官员可凭此征派赋役。黄册经勘定后,帖由户民持有,籍存官府。按照规定,地方黄册每十年上交一次,每次上交,县、乡、府、省各自留底,原册送交南京户部,存于玄武湖。
孔怀英展开信笺,仔细读过后,转而打开黄册抄本。
一户:王成道,五口,杭州府钱塘县民,嘉靖元年入籍。男丁两口:成丁一口,本身三十四岁。不成丁一口,男南询九岁。妇女三口,大二口,妻三十一岁,妾二十五岁。小一口,女修微七岁。事产:瓦屋一间,田地二顷。
一户:王南询,三口,杭州府钱塘县民,嘉靖十一年入籍。男丁一口:成丁一口,本身十九岁。妇女两口,大两口,母三十五岁,妻十八岁。事产,瓦屋三间,田地十五顷。
“子安,道观里那具女尸,我们可以定身份了。”孔怀英合上书册。“她叫王微,原籍杭州钱塘县。十七岁以前,她先是丧父,后被兄长嫁为人妻、或变卖为奴。兄长因此得了一大笔钱财,得以娶妻。然后不知经历了什么,她从杭州来到了苏州。也不知为什么,她将一根铁钉钉入了那个男人的头颅,并割去了他阳锋。”

第37章 爱恨之间下
坐马车回到范宅,雨下得更大了些。女婢匆匆跑出来,撑着油纸伞,护送她回古春园。园子里挂满了灯,白光连绵,赫赫然如失火。想是范贞固来了。李妙音在月洞门前顿住脚步,石板间的积水浅浅地舔着她的鞋尖。
她忽而回忆起范贞固前几日那句“解决”,又想到孔怀英适才那句“公堂之上决断”,两个声音搅和在一起,囤积在胃部,堵得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折扇还未干透,握在掌心,冷意彻骨。
迈过门槛,李妙音正要往屋舍去,却听背后突得传来一声呼唤。她转头望去,见范贞固坐在古树下的石凳,密密的绿叶遮住大半天幕,雨从树缝间钻进来,似有若无。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羊角灯笼,灯罩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瞧见内里燃烧的油灯,灯火微弱,白烟笔直地升,雨细碎地落。
而他的面容在雨夜与灯火中,忽明忽暗。
“母亲可算回来了。”范贞固笑着说。
李妙音拿过女婢手中的雨伞,摆一摆手,打发对方先回屋,自己则转过身,定住神,缓慢地走到男人跟前。
“怎么不进屋?”她也笑。“下这么大雨,你小心别伤风寒。”
范贞固仰起脸,看向李妙音。
“我突然有些想娉娉了,”说着,他侧身,从背后的灌木丛中折下一朵新开的白花,递给她,硕大而饱满的花苞,吸食着雨水,好似下一秒便会破裂。“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李妙音没接,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瞧你这怪脾气,”她垂眸,心弦紧绷地哄他,“我们快回屋吧,风吹着怪冷的。”
范贞固不做声。
他左手捧着花苞,借着朦胧的灯光,右手食指从中间钻进去,缓慢地捅入,插到底,指腹触到尚未盛开的花蕊。李妙音蹙眉,雨伞靠在肩膀,盯着他的手。指尖旋转,将紧闭的花苞拨开,中指又伸进去,撑开层层花瓣。
范贞固玩得不亦乐乎,嘴角上扬着,来回爱抚。花苞内含着的雨珠随之滚落,打湿了他的虎口。大抵是真的有趣吧,他轻笑撤出手指,将花苞扯碎。李妙音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嗓子眼有点苦。
“娉娉,五姑姑今日来了一趟,”范贞固忽道,“找我的。”
“她来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我帮她一个忙。”范贞固一笑,随手扔掉破败的花苞。“处理一些事情。”
“跟你姑父有关?”李妙音紧跟着问。“她说什么了?”
范贞固听闻,掸一掸手,站起来。他弯腰,几步钻到李妙音的油纸伞下。因是面对面站着,男人的后背挡住了桌上的羊角灯,李妙音眼前霎时一暗。她眯起眼,仰头看向范贞固。他的睫毛与眉毛上沾满了亮闪闪的水痕,挂在蛛网一般稀碎。凑得那样近,李妙音都能闻到他的脖颈上,散发着一股湿透了的植物的味道,难以形容。
“五姑母同我说,姑父在外欠了一大笔赌债,如今怕是已惨遭毒手。债主昨夜上门催债,一个个拎着杀牛刀,威胁她,若是敢轻举妄动,便要砍了她。”范贞固低语,呼吸喷在耳垂。“所以五姑找到我,希望我出面,替她去认尸,并向官府报案,以及想搬到我们这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
“你怎么回她的?”
“我说,孔公虽说铁面无私,是个好官,但他毕竟不是本地的县官,任期到了便要走。他们那些干赌坊的,势力盘根交错,姑姑你是嫁出去了的人,与剩下的几位叔伯处得也不好。姑父走了,你不是在夫家守节,便是要回家……”范贞固道。“回来,谁管你?谁给你银子?大伯?还是四叔?他们不趁机吞掉姑父留下来的那两间生药铺子,就已经是大发慈悲。看看母亲,看看我,都是前车之鉴。”
李妙音一动不动地盯着范贞固,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五姑母就慌了,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半个多时辰,烦得要死。”范贞固搂住她,额头也挨上她的。“于是我叫她先住回来,案子的事,我会私底下与孔公说——哦,还有那两间生药铺,我劝她先把房契给我,有债主来,我也方便出面替她解决。”四目相对,李妙音琢磨不出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算怎么做。一阵风掠过,雨珠飞溅,一股潮湿的凉意随之从心口涌上。
李妙音发慌。
她从没真正地相信过范贞固。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没有半点保障,是分是合,全凭他的心意,堪比空中楼阁,再美妙也是假的。而他,一个主动勾引继母的男人,一个已经中了举人、将要去考状元的前途无量的男人,如何信得过?所以她总要算他,一点一点地算计着。范启元在世的时候,她太年轻、太傻,什么都不算,把所有的好处都在那一两年花光了,等到他猝然离世,她才发现自己手上一无所有。
“你预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李妙音强压住心头的恐慌,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询问范贞固。“暗地里帮你姑父把钱还了?还是报官,叫衙门来处理这件事?”
“娉娉想怎么做?”他反问。
“问我做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李妙音低眉一笑,忽得别开他的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回屋去了,才懒得跟你瞎聊。”
她佯装气恼,转身欲走。
一步、两步,春雨打着伞面,咚咚咚,如战场擂鼓。李妙音默数着步子,越走越远,她也越来越慌。直到第十步,身后终于传来了男人略带笑意的嗓音。
“傻娉娉,就凭你那点手腕,真以为能瞒得住孔怀英?”
李妙音驻足。
紧跟着,一团模糊的光照亮了她的面颊。他拎着羊角灯跟上来,打背后环住她的细腰,下巴搁在肩膀。
两道身影紧贴,近乎融为一体。
“你派玉箫回娘家找人恐吓五姑,想吓住她,不让她报官。但你想过没有,越是这样,越是令五姑笃信庆福寺死的那个,就是姑父。就算她不报官,谁在寺庙里留宿,什么时候留宿,庆福寺都会记录,就算没有记录,这才过去两个月呢,那么大的庙,总会有和尚记得。等仵作验尸,验出了案发时间,孔怀英再拿着名单一一对应过去……那时候,姐姐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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