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三十出头的人,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能掌事,也爱揽事。
时常和菱月玩笑两句,两人关系不错。
菱月侧了侧脸,遮掩道:“大奶奶快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是哭了,不过是刚刚在外头被沙子迷了眼罢了。”
大奶奶两只眼睛直往菱月脸上瞧,道:“你难不成是两只眼一起进的沙子?”
老太太也看过来,直往菱月脸上打量。
“菱丫头,难不成真有人欺负你了?好孩子,你过来说话。”
老太太不发话还好,一发话,菱月忽然就落下泪来。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一向只有逗老太太高兴的,何曾这般失态过。
老太太冲着菱月伸出一只手去,嘴里直道:“好孩子,你快过来。有什么事跟老祖宗说。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走过去,双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依偎在老太太身边。
大奶奶见状,对菱月越发地关切起来。
她几步跟过来,掏出巾帕按了按菱月脸上的泪痕,急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你这丫头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难不成有人看准你好性儿,倒骑上来欺负你不成?你只管说,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菱月道:“有老太太在,有大奶奶在,哪个敢欺负我?我是刚听说了宁姨娘的事,心里难过罢了。”
大奶奶一听原来是这个事,她也叹了一口气,坐回去道:“宁姨娘也是个命苦的。”
府上有人得了痨病这样的事,顾二奶奶是不敢隐瞒的,昨个儿已经派人告知了大奶奶。
老太太大概记得府上有宁姨娘这么个人。
她问道:“宁姨娘怎地了?”
大冬天的,大奶奶嫌宁姨娘得的这个病不吉利,原本是没打算告诉老太太的。
现下老太太问起来,大奶奶只好回答:“自从入了冬宁姨娘就病了,近来一直是请医问药没断过的。昨个儿二弟妹还专门请了淑芳堂的方老大夫来看过,说是得了痨病了。她身上又有其他病症,只怕要不好了。”
老太太闻言,当时就皱起眉头。
菱月道:“前几天我还去看望过宁姨娘。宁姨娘还说起大奶奶呢,她说自己身子骨不中用,不能时常去给大奶奶请安,特地嘱咐我,让我见了大奶奶替她问个安。我还跟她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等她身子骨好了,有的是日子亲自给大奶奶请安去。”
宁姨娘曾经是大奶奶的丫鬟,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大奶奶也不是个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也难受起来,道:“唉,这丫头怎地这样命苦……”
话里不觉也带出了往日的语气。
菱月语气低落,道:“宁姨娘家里是什么情况,大奶奶是知道的,宁姨娘对那个家是没什么念想的。宁姨娘心里只念着以前在大奶奶身边的光景。她跟我说有一次她梦到她跟着大奶奶在明水庄,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明水庄是大奶奶手里头的一个庄子,是大奶奶的陪嫁之一。
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五六年前大奶奶生产后失于调养,曾经遵医嘱在明水庄静养过大半年的光景。
那时候宁姨娘还是大奶奶的丫头,跟着一同去了明水庄,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宁姨娘是个细心周到的人,给大奶奶当丫头的时候,伺候大奶奶一向尽心。
菱月的一番话,重又勾起了大奶奶对宁姨娘往日的情分。
只听得菱月伤感道:“当时宁姨娘就觉得自己好不了了,有一次她哭着跟我说,她在明水庄里种过一片向阳花,听说长得很好。她说她哪怕能再亲眼看上一眼,这辈子也瞑目了……”
大奶奶听到这里,当即道:“这有什么难的。宁丫头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不管她。她现在得了这么个病,正好在咱们府上也住不得了,我正好让人把她送到明水庄上去住,一来了了她的心愿,二来也省得二弟妹烦心,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菱月就知道,梯子已经给搭到这里了,大奶奶会接住的。
这时候老太太也点头赞许道:“这么着也好,也不枉她伺候你一场。”
菱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不安来,道:“大奶奶固然心慈,可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大奶奶截过话去:“什么胖的瘦的,难不成就许你哭鼻子抹眼泪,不许我也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儿不成?”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会儿菱月出来换茶,借着这个工夫放出话去,大奶奶心慈,已经发话要接了宁姨娘去自己的庄子上养病。
这时候宁姨娘得了痨病的事,已经有不少下人听说了。
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来,整个顾府对大奶奶顿时是一片赞誉之声。
都说大奶奶能对昔日伺候自己的丫鬟如此,真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
从荣怡堂出来,大奶奶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回了秋香院。
一路上,丫鬟婆子们嘴里的好听话就没断过,个个都夸大奶奶人美心善,怕不是个菩萨脱胎转世的,自己能跟在大奶奶身边伺候,真是祖上烧了高香。
大奶奶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办得不错,对这些奉承话也颇是受用。
她做事一向快当,这时候心情好,更是一点也不肯拖沓,当下便指派了丫鬟红蕊,让她到惜红院跟崔氏说宁姨娘的事。
毕竟崔氏才是宁姨娘的主母,大奶奶心再善,这事也得崔氏点头同意了才能作数。
惜红院。
正房暖阁。
红蕊给二奶奶问过安后,转达了大奶奶的意思。
二奶奶到底点了头:“就照大奶奶的意思办吧。我这就让宁姨娘收拾收拾,大奶奶什么时候安排好人手,直接过来接人就是。”
顾大爷和顾二爷都是大房嫡子,二奶奶和大奶奶是亲妯娌,便是二奶奶心里头并不很痛快,到底不好为这么点小事拂了大奶奶的面子。
待红蕊一走,二奶奶一声冷笑,道:“装的什么善人。要管早管了。现在人都快死了,她把人远远地一送,倒给自己邀买个好名声。真真打的好算盘。”
二奶奶心中对大奶奶是有芥蒂的。
当年二爷看上了还是丫鬟的宁姨娘,这事儿被大奶奶看出来了。
大奶奶若是有心为她这个妯娌着想,蛮可以拿出主子的身份来,给宁姨娘定下一门亲事,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偏生大奶奶不想得罪了二爷这个亲叔子。
宁姨娘当年已是婚嫁之龄,她家里又那样不像样,大奶奶倒好,直接把人放回家去听任嫁娶,竟撒手不管了。
人离了大奶奶的秋香院,二爷行事可方便多了。
这惜红院到底是把宁姨娘给抬了进来。
这些事儿是越想越不痛快,顾二奶奶把手上的茶盏往案几上一撂,盏碟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盏茶水泼溅到纹理细腻的黄檀木面上,洇湿了一片。
晴叶一直留心着这个事,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当晚顾七回府,晴叶服侍七爷净面的时候,便趁机禀报了这个事情。
“……你说,大奶奶要把宁姨娘接走?”七爷手上动作略停,有些疑惑。
晴叶道:“是。”
她知道七爷大抵不晓得这里头的关节,又解释道:“宁姨娘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没做姨娘前是大奶奶的丫头,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晴叶把细节也打探得很清楚,说道:“今儿个上午大奶奶去了一趟老太太的荣怡堂,当时就有这个话传出来。大奶奶已经派人和二奶奶说了这个事,二奶奶已经答应了。这个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府上说到宁姨娘这个事,都是夸大奶奶心慈的。”
晴叶接过七爷手上用过的面巾。
顾七脸上的惊讶和疑惑只有一瞬,此时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道了声“是”。
把面巾搭在一边的胳膊肘上,端着洗脸水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清辉。
顾七站在这片清辉之上,一个人略站了站。
他发现他小看那丫头了。
她竟然说动了大奶奶来接手。
等人到了大奶奶的地盘,二奶奶再伸不进手去,大奶奶也没有理由苛待自己曾经的丫头,宁姨娘的未来当可无虞了。
晴叶说现在府上都在夸大奶奶。
顾七知道,这中间必然是那个丫头在弄鬼。
大奶奶主持中馈的人,在府上耳目众多,人手充足,若真有心相帮自己曾经的丫头,早就伸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顾七发现这个事竟然完成得很漂亮。
收尾收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隐患。
这段时日顾七一直有让小厮们在外头留意,看看有没有对顾府不利的流言传出来。
结果并没有,外头平平静静的。
现在连府上的舆论也控制得这么好。
若不是中间出了岔子,甄二被抓个正着,只怕他此刻也同府上其他人一样,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顾七不得不承认,那丫头的确聪明。
只是,未免聪明得过了头。
太过工于心计了,让人不喜。
顾七徐步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来。
亲自动手铺了一张上好的宣纸,执起一支大号的紫毫笔,毛峰上饱蘸笔墨,顾七笔锋一运,就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字。
一个大大的“过”字。
这件事在他这里就算过去了。
他曾经打算把这件事可能会有的后果,作为对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的惩罚。
现在这件事处理得这么漂亮,虽然出乎他的意料,倒也是那丫头自己的本事。
他不会再往回找补。
这件事,到底为止。
第二日上午。
顾府的西角门上,停了一辆双驾的青厢马车。
菱月偷空出来,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裹,是刚回家里现取的。
车帮上坐着两个赶车的中年男仆,另外还有两个跟车的婆子。
大冷的天,又要赶这么长的路,这两个婆子原本是可以进车厢,同宁姨娘主仆坐一处的。
可是听着不时从车厢里传来的咳嗽声,这两个婆子是宁愿一路上坐车帮子上吃冷风,也不愿意和得了痨病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的。
菱月掏出银钱来,道:“大家伙今日辛苦,这点钱拿去喝个茶暖暖身子吧。容我单独和宁姨娘告个别,一会儿就好,还请叔叔婶子行个方便。”
几个人得了银子都好说话,很快就都从车帮子上下来,找地方避风歇脚去了。
菱月登上马车,掀开青色的挡风帘进了车厢。
车厢里只有宁姨娘和冬儿两人。
宁姨娘另外一个丫头莲儿找门路留在了顾府,不跟宁姨娘同去。
宁姨娘身上裹着一件浅褐色的皮毛大衣,冬儿身上也穿得厚实。
另外车厢里还放着一些细软,一包路上吃的口粮,另还有两个暖身用的手炉。
车厢里冷归冷,凑合一路也尽够了。
大奶奶是个做事快当的人,昨日上午刚决定了接宁姨娘去自个儿的庄子上住,当天下午就派人知会了宁姨娘,明儿一早就送她们去。
宁姨娘得了消息,托人给菱月送了个口信,她走之前,想再见菱月一面。
宁姨娘这一去,山高水长,下一次再见面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冬儿晓得她们二人有话要讲,低声说了一声:“我去外头看着。”
一低头出了车厢。
菱月把自个儿带来的包裹打开,里头两个小包裹,先解开其中一个,是十几服药,结结实实地捆扎在一处。
菱月道:“这些药是许大夫给开的,姐姐安顿下来之后,一天煎一副来吃,这些药吃完,这些病症就去掉了,再好好养养,身子也就大好了。”
菱月说一句,宁姨娘就点一下头。
菱月又把另一个包裹打开,里头是当初宁姨娘给她的,那一大一小两个匣子。
许大夫不肯收受财物的事,菱月早就告诉过宁姨娘了。
宁姨娘有这些财物傍身,以后便是没有顾府的供应,生活也可支应。
菱月道:“姐姐的东西都在这里。我娘说,姐姐能遇上许大夫这样的善人,可见还是有后福的。只盼着过了这个坎,姐姐以后一切都顺遂了。”
宁姨娘握住菱月的手道:“可叹我竟不能当面向许大夫道谢。月娘,回头你见了许大夫,替我转告他,等我安顿下来,一定每天一炷香,日日为许大夫祈福,保佑许大夫平安如意,我一天也不会落下的。”
菱月听了这话也很高兴:“姐姐的话我记着了。”
菱月把两个小包裹一一系上,用外头的罩布重新把两个小包裹包成一个大的。
宁姨娘的眼睛只跟着菱月走。
当初她以为自个儿时日无多,曾经分出一份金首饰来,想要送给菱月。
便是到了今日,情况变了,她能活下去了,她也很愿意这样做。
比起菱月对她的这份情意,几件金首饰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宁姨娘清楚菱月的为人,她如今这样的境况,菱月绝不肯要她的东西。
这事只能以后再说。
也不会很久。
顾府的规矩,丫头们都是十八.九岁嫁人的,菱月再过两年就要说到这上头。
到时候宁姨娘自然要给菱月添妆。
添妆只是小事,嫁人才是大事。
宁姨娘临走之前,让菱月一定前来相见,就是为了这个。
菱月很快把包裹重新系好了。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两只手紧紧握住了,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方才郑重说道:“月娘,我今天一定要见你,是有话要跟你讲,这个话你一定要记住了。”
“月娘,你年纪虽然比我小,但论起聪明,你比姐姐强上十倍,别的话姐姐没有什么可嘱咐你的。唯有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你千万记住了。”
“月娘,你长得这么美,别的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这一件。”
“月娘,姐姐的遭遇你都看见了。若是没有你,我现在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月娘,你得记住姐姐这个教训。你绝对不能走姐姐的老路。”
“月娘,你将来嫁到外头给人做正头娘子也好,嫁给府上哪个管事也罢,你就是嫁给个小厮呢,都好过你去给人做妾。”
“老话都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姐姐经历过这一遭才知道,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实在道理。”
“月娘,你不能做妾,你千万不能给人做妾。你得正正经经地嫁人,穿红裙子,给人做正头娘子,将来再生几个孩子,你可以亲自抚养他们,他们会围着你叫娘。”
菱月听到这里噗呲一乐:“姐姐都说到哪里去了。”
宁姨娘却没有在开玩笑,她是很认真的,宁姨娘正色道:“月娘,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用,还得让你来为我操心。我思来想去,兴许只有我这番教训对你最有用处。月娘,你答应我好不好,你答应我,你将来会堂堂正正地嫁人,做正头娘子,好不好?”
宁姨娘情真意切。
菱月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低声道:“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姐姐放心就是。”
宁姨娘也是经过事的人。
换了别的漂亮丫鬟,便是不想给人做小,只怕也由不得她自己。
但是宁姨娘经过自己这个事,对菱月的聪明和能干有了新的认知。
她现在愿意相信,只要菱月自己不愿意,她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
现在看菱月心里有数,宁姨娘心里一块大石头,也算放下大半了。
分别在即,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两个人都有许多不舍,都抓紧时间细细地嘱咐了对方许多话。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冬儿就掀开帘子进来了,道:“他们回来了。”
再不舍,菱月也得走了。
两人互相道了珍重,菱月掀开帘子从车厢里出来,下了车。
几个男仆和婆子重又上了车,驾车的男仆一抖缰绳,伴随着一声吆喝“出发喽”,青色的车厢随着前面拉车的马匹辘辘地向远方驶去。
马车慢慢地驶过顾府门前的长街,一拐弯,不见了。
菱月眼前一瞬间晃过宁姨娘这几年的光景。
被顾二爷看上,一顶小轿抬进惜红院。
也曾花团锦簇,而后惨淡收场。
到最后,一辆马车,伶仃而去。
菱月心中怅然。
不过,比起宁姨娘原本可能会有的结局,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大幸。
菱月转身往府里走去。
一路紧步,进来西角门,顺着甬道进了垂花门,抄近路从园子里过的时候,天上竟然飘起了小雪花。
小雪花慢慢地变成了大雪花,安安静静地落在一路铺就的青砖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