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氏撇撇嘴,六十岁的老婆子管不动了,四十岁的时候也没见她管过啊。
当年二叔被美色迷了眼睛,这要换了别人家,当娘的为儿子前程着想也得拦着啊,她老人家倒好,当年就是这样一副腔调,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二叔要娶,她还真就帮着张罗起来了。
和这么不思进取的一家子混在一处,汪氏想不操心都不成。
到了晚间,一大家子都家来了,大家围着吃过晚饭,两个儿媳妇结伴洗锅刷碗去了,汪氏给丈夫甄大使了个眼色,夫妻二人回了自己的屋子说话。
汪氏把白天的事情跟丈夫一说,又道:“哼,这事儿梁氏她说得也不算。回头我得找二叔说道说道这事儿,这家里头到底还是得听男人的。”
甄大是个老实头,看汪氏这态度,劝也不敢劝,闷了一会儿,犹豫道:“二弟……当年为了娶梁氏,他前程都能不要,谁知道他什么态度。”
“当年?”汪氏一声冷笑,“你也说了是当年了。当年二叔还没有在一个小门房里窝了二十年呢,当年二叔还没受这么多年的气呢。当年二叔不知道厉害,现在还不知道吗!要是能回到二十年前,他二叔能再选一回,他还能拼着前程不要非得娶梁氏,我对他二叔才真叫佩服呢!”
当晚吃过晚饭,菱月便回了顾府内院。
匆匆又是一天过去,傍晚时分七爷下了值,来给老太太问了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了蔡妈妈一个,祖孙二人在暖阁里说了会话儿。
待七爷这厢一走,丫鬟婆子们都进来暖阁服侍,老太太想起来什么,对红药道:“你留下来,我有个话问你。其他人都出去吧。”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和蔡妈妈对了个眼神。
看那神态,应当是好事。
菱月留意到这一点,想到什么,心中不觉一动。
和其他的丫鬟婆子们一起出去之前,菱月望了红药一眼,眼波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红药脸上一红,显然心里也有一些猜想。
从暖阁里出来到了堂屋,期间只有大家窸窸窣窣的走路声,异常的沉默。
堂屋里静默过了片刻,还是芳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就听芳儿笑道:“咱们院子里又要出个姨娘了,等红药姐姐出来,看我怎么笑话她。”
兰草立刻就道:“这话也说得太早了些,兴许是别的什么事呢,你现在就说这个话,回头再不是,别人该臊得慌了。”
老太太身边六个大丫鬟,兰草是其中之一,芳儿只是个二等丫鬟,兰草这样说她,芳儿也不好回嘴。
一时间堂屋里又沉默下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自然不能指望别人都盼着红药拔得头筹。
屋子里呆得不舒服,菱月披上大衣裳,索性到外头散散去。
院子里甬道上的积雪早在下雪的第二天一早就给下人们铲去了,只余下一层薄霜覆在青砖上。
但是屋檐上、树梢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白色积雪,好像它们也怕冷,所以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被。
外头很冷,但是菱月心里头暖和。
她为红药感到高兴,她但愿事情正如大家所猜测的那般。
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成立,放在红药身上也是一样的。
既然红药自己那么愿意,那菱月唯有衷心地祝愿她能够如愿以偿。
便是从现实一点的层面来看,七奶奶长年在外头养病,平日里并不在府上,红药真去了七爷的院子,平日里便用不着伺候主母,只这一点,便比其他院子里的姨娘不知道强上多少了。
红药是不会落到宁姨娘那种境地的。
至于其他的,以红药的能力,菱月相信她应付得来。
好好经营,兴许也能有一番天地。
这些年的情分不是假的,想到这件事会让红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菱月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期待起来。
傍晚时分的庭院空旷而寂寥,菱月跺跺脚,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哈气马上变成了白色的雾气,飘散在夜色里。
第23章
暖阁外头虽说诸多猜测,暖阁里头却很快就谈完了,不一会儿,蔡妈妈便出来喊人进去服侍老太太,大家重新回到暖阁里。
谁也不知道暖阁里都说了些什么,老太太一切如常,红药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来,连蔡妈妈也不漏一个字。
丫鬟婆子们一进暖阁,好像打破了某种微妙的静默。
暖阁里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的,还是往常的样子。
方才的单独谈话,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过去了便过去了。
菱月留意到,在老太太看不到的地方,丫鬟婆子中间有人在互相打着眼色。
照理说,若真有好消息,现在也该宣布出来,也好让大家给红药道道喜,热闹热闹。
如今却不声不响的。
菱月望望红药的脸,红药虽然沉默些,倒也渐渐恢复了往日七八分的神态。
菱月把心头的一点不安压了下去。
等晚上服侍老太太睡下,丫鬟们值夜的留下值夜,回下处的回下处,菱月和红药也结伴回了自己的屋子。
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只觉得屋子里冷得很。
菱月过去炉子那边,拿起火钩子把上面的火盖掀开,又把下面的燃洞盖勾上去,好让火烧得旺一些。
菱月把火钩子伸进燃洞里头勾了勾炉灰,灰白色的碳灰从洞口絮絮地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火苗渐渐旺起来。
屋子里分外安静,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声音。
菱月不打算去问红药什么,红药想说的话自己会说的。
红药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道:“我到年龄了,老太太给了我两个人选,让我挑一个嫁了。”
红药没有雀屏中选。
相反,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争夺战里,红药,先一步出局了。
之前没开口说这个的时候,红药情绪上还能压得住。
现在开了口,红药一向得体的人,忽然就掩面哭了起来,她整张脸往胳膊弯里一埋,趴在桌子上就哭起来,两个肩膀哭得都一耸一耸的。
菱月何曾见红药这般失态过,连忙过去安慰。
红药哭了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一些,这才止住哭声,菱月拧了热巾子递过来,红药接过来擦了擦脸。
刚擦过脸,红药脸上是红通通的,眼睛也是红通通的。
红药低声道:“这事儿很快大家就会知道了,到时候还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要怎么笑话我。”
菱月安慰道:“姐姐想多了。再说了,真要有这样的人,等她自个儿当上七爷房里的姨娘,再来笑话别人不迟。”
红药沉默下来,菱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其实红药虽说想当姨娘,虽说有这样的愿望,但她深知这样的事得看主子们的心意,不是她自个儿想怎样就怎样的。
对于这件事,红药一向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是非要怎样不可。
偏偏今个儿是七爷前脚刚走,老太太就留下她单独说话。
大家都把这两件事往一块儿想,这就给了红药希望和幻想。
结果一脚跌下来,才这样让人失望。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红药才接着说道:“老太太给了我两个人选。一个咱们府上的管事,姓陈,过年就二十四了,在宫大管事手底下做事,说是个很知道上进的人,也有能力。还有一个,是外头的人,过了年十八岁,说是家境很殷实的一户人家。”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
若选了府上的陈管事,等成了亲有了孩子,若老太太愿意提拔,红药就能回到内院做个管事媳妇,一辈子为顾府效力,也一辈子都是顾府的家仆。
若选了嫁到外头去,人选是老太太给的,老太太自然会施恩,红药会给放了身契,以后不再是顾府的家仆,从此变成良民,下半辈子在外头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菱月道:“姐姐的家里人都在金陵老家,在咱们京城顾府里姐姐是只身一人,老太太才这样操心姐姐的婚事。这些年老太太待姐姐如何,姐姐心里自然有数,这也不用我来说。依我看,这两个人必然都仔细挑选出来的,哪个都错不了。”
在老太太跟前,论宠爱,红药或许不如菱月。
但论信重,红药却是丝毫不输菱月的。
六个贴身大丫鬟中,红药是为首的那一个,手上掌管着老太太的府库钥匙。
老太太对她的信任和倚重可见一斑。
事关红药的终身大事,以老太太的为人,经她老人家的手挑给红药的人,如何能差了。
红药道:“这我知道。”
话虽如此,红药情绪却是不高。
菱月也知道她心里有落差。
她也看得出来,这个事红药有找人倾诉的欲.望,菱月便关心地问下去:“那姐姐是怎么想的?”
问完这句,菱月又道:“这是大事,姐姐多考虑几天,等都想清楚了再回老太太不迟。”
老太太通情达理的人,事关终身,老太太是不会催促的。
红药抬起眼睛,却道:“我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已经跟老太太说了,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我听老太太的。”
这话让菱月吃了一惊。
终身大事,红药竟然这样草率,让别人做她的主。
红药也不是这样没主意的人哪。
不过菱月只疑惑了一瞬,她很快就想明白了红药的小心思。
本来两个人选就都是老太太给挑的,现在再让老太太做主定下其中一个,那么在红药成亲嫁人这件事上,老太太的责任就更重了。
以后红药若是受了委屈,老太太就不能不管她。
论感情,菱月自然是跟老太太更亲。
红药这般算计,菱月虽说心下稍感不快,但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红药这种行为背后的态度,难道对红药来说,比起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生,有老太太撑腰这件事倒是更重要些?
菱月实在是理解不了。
菱月忍不住语带责备,她也是关心红药:“你这样也太冒险了些。万一老太太给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以她对红药的了解,红药十有八.九是不肯离开顾府的。
半个主子是做不成了,那么退而求其次,能嫁给府里的管事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至于说嫁到外头去,只怕这条路是不合红药的心意的。
红药寻思了一下方才的事,过了片刻,菱月就听她语带笃定地道:“我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不会把我给打发到外头去的。放心吧,出不了岔子的。”
荣怡堂。
第二天上午。
老太太留了蔡妈妈在暖阁里说话,菱月在暖阁外面的堂屋里给老太太弄熏香,红药在旁边同她坐在一处,另外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正在打扫屋子。
屋子里一时只有些窸窸窣窣的琐屑声音,同往常一样,平静而祥和。
这时候,有人掀开帘子,七爷走了进来。
掀帘子的正是七爷身边的大丫鬟晴叶。
若是换了往日,红药一定会趁机上前说上两句话,也好给七爷留下一点印象。
今时不同往日。
老太太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红药是再无指望的了。
见七爷进来,红药一时略显局促,也无心上前搭话,她做出一副有事要赶着去办的样子,脚步匆匆地就往外头去了,中间只向七爷匆匆行了个福礼。
红药一去,堂屋里一时只剩下菱月一个大丫鬟。
其他都是做粗使的丫鬟婆子。
菱月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对着七爷行礼道:“老太太在里间跟蔡妈妈说话呢,七爷请稍等片刻,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老太太和七爷祖孙关系亲厚,若是平日里,直接带七爷进去便是,偏今日里老太太单独留了蔡妈妈说话,不先通禀一声是不成的。
菱月福礼的时候,按着规矩眼睫低垂,不乱瞟不乱看。
从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七爷一双深褐色的皮靴,还有半身青灰色的毛皮大氅。
倒也不是独独对七爷如此。
菱月因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向来很注意和府上的男主子们保持距离,除了十岁以下的孩童,对府上上上下下的男性主子,菱月一贯是有礼而不亲近的。
顾七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菱月低垂的、姣好的脸蛋上。
下大雪的夜晚,树枝上挑起的一盏灯笼,灯笼下兀自在玩雪的雪中精灵一般的美人。
顾七眼神儿好,记性也上佳。
看到眼前的女孩子,那晚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在眼前。
曾经,顾七对这个叫菱月的丫鬟观感很一般。
他承认她聪明,但她聪明得过了头。
心机太深了,让人不喜。
直到那个雪夜。
顾七远远地瞧见她独自一人在灯下玩雪。
没有心机,没有阴谋诡计。
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快乐。
单纯而美好。
那一刻,某些认知动摇了。
顾七不禁自问,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也能有这般稚气的举动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他不高兴了,他就对她心生偏见。
菱月哪里知道顾七在想些什么,她这厢行礼毕,便转身去往里头的暖阁,给老太太传话去了。
顾七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一旁的熏香炉上。
菱月方才放下的时候,该做的工夫差不多都做好了,此刻香炉里有一点香气传来,因为是刚开始的味道,那香气幽幽的,却不容忽视。
暖阁里老太太正跟蔡妈妈说着红药的事情。
老太太给了红药两个人选,这两个人选,便是老太太差遣了蔡妈妈给挑来的。
眼下老太太手上拿着两张红纸,红纸上分别写着这两个人的情况。
老太太道:“这个年龄大些了,比红药大着五六岁呢。要是只大个两三岁倒还合适些。这个人长得怎么样?”
蔡妈妈道:“长相上就是一般人。不过这个人很知道上进,头脑也灵活,听宫大管事说,这个人在他手底下向来是很得力的,这不年纪轻轻的就升上管事了。他就是眼光高,之前说的亲都不满意,这才拖到这个岁数。”
老太太道:“年龄又大,长得又一般,和红药站在一起只怕不般配。”
蔡妈妈一听就笑了:“再没有比咱家老太太更喜欢漂亮人的。只是俗话说郎才女貌,男人不在相貌,还是得挑那些有能为会办事的,这样才实惠不是。”
老太太道:“话是这么说。”
老太太又问:“他娘是哪个?我见过没有?”
蔡妈妈道:“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娘来给老太太磕过头的,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他娘当时跟着宫大家的来的,四十来岁,穿着个灰鼠皮的褂子,是个长脸。”
老太太想起来了:“是她呀。那个人一脸的精明像,做婆婆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蔡妈妈笑道:“那您看看董家的这个,这个过了年才十八,年轻轻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也精神。和红药站一处保管般配。他娘我也见过,说话爽气,通情达理的一个人。这一家子经营着一家大油坊,家里使着好几个下人呢,红药要是嫁进去,进门就做少奶奶,这辈子不用愁。”
老太太“唔”了一声,阖上眼睛想了一想。
甘蔗没有两头甜。
真选了姓董的这户人家,红药就要嫁到外头去了。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外头的日子到底清苦些,跟府里是比不得的。
这原也是实情。
外头的日子不好过,便是府上不得脸的下人,日子过得也比外头的普通人家要强些。
老太太睁开眼睛,一锤定音道:“就这一家吧,就这家姓董的。”
老太太把董家的这张红纸给了蔡妈妈,道:“嫁到外头也有嫁到外头的好处。以后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伺候人,日子过得清闲,也能挺起腰来做人。以后生下的儿女也不用再当下人了。这日子好好经营,未必就比不上嫁给咱家的家生子。就让红药到外头好好地过她的小日子去吧。”
这时候,菱月掀开软帘,露出半边身子来,带着笑容禀报道:“老太太,七爷来请安了。”
软帘是绸缎质地,鹅黄的底子,上面绣着大红色的牡丹纹样。映衬着菱月娇艳的脸蛋,当真是人比花娇。
老太太看得养眼,心情不觉就好起来。
老太太笑道:“让小七进来吧。”
菱月笑着答应一声,这便去了。
七爷对老太太是很有孝心的。
平日里时常会到荣怡堂来给老太太请安,逢上休沐日,更会陪着老太太多说一会儿话。
顾七大约在暖阁里呆了两刻钟,顾七这一来,又勾起老太太一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