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丫鬟,和她那一家子,可以说是严重地触犯了他的规矩,触犯了顾府的规矩。
顾七也实在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这样没有处置的处置,不过是顾七另有顾忌。
宁姨娘这件事,顾七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不管。
一来这样苛待侍妾,不是他们顾府的规矩,有损他们顾府体面。
二来到底人命关天。
只是,这件事顾七真要插手,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来,他一个隔房的小叔子插手去管兄长的内院,这事好说不好听。
二来,真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来,顾府二奶奶崔氏名声扫地不说,伤的是整个崔氏家族的颜面。
一个小小的侍妾,又如何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如此一来,事情倒陷入两难。
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下头已经有人越俎代庖地伸了手,索性便顺水推舟。
由得她去。
顾七眯了眯眼。
不知道那个丫鬟想没想过,便是人给顺利地救了出来,宁姨娘也由不得她自己,她到底得受崔氏这个主母的摆布。
到时候崔氏随便把宁姨娘往哪个犄角旮旯一扔,由得人去怠慢,一个病歪歪的姨娘,难不成就能有好日子过了?
人救出来并不是终点,只是另一个开始罢了。
这便是顾七给与的惩罚。
一切并没有结束。
那丫头竟然伸了这个手,那么宁姨娘这档子事,只好辛苦她接着管下去了。
一切如她所愿。
从七爷的书房出来,晴叶提着匣子,带着孙管事去了一旁的耳房。
耳房里生着炉子,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的水快烧开了,能听到咕噜咕噜的细小声音。
靠墙的置物柜里,紫砂质地的茶壶、茶盏,还有上好的大红袍,都是一应俱全的,都是七爷惯用的东西。
方便随时给七爷上茶。
七爷素爱清净,不喜旁人打扰。
七爷人在书房的时候,底下伺候的人便在这个耳房里待命。
晴叶和孙管事也是老熟人了,毕竟为同一个主子效命。
因此说起话来也随意一些。
就听孙管事说道:“得嘞,事情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合着咱们这两天全是白忙活。”
晴叶把匣子往桌子上一放,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里头散落的药材,一边笑道:“主子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事便是,管他那么多呢。”
耳房里还有一个小厮呢,十三四的年纪,这时候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
耳房里都是七爷的人。
晴叶张开一只手撵他:“去去去,边儿去。”
晴叶手上动作不停,把散落的药材重新包好,还有两包拆了封口的药包,也重新包整齐了。
又一包包地重新在匣子里码好了。
弄好后整整齐齐的一匣子,丝毫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晴叶利落地把盖子合上,交给了孙管事。
孙管事拎着匣子便出去了。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残雪未消。
孙管事拎着匣子一路走,一路琢磨着这个事,忽地他伸手往匣子侧壁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孙管事乐道:“嘿,便宜你们了!”
两个负责看住甄二的小厮熬了一晚上,已是磕头打盹的了。
看见来人,都忙不迭地打起精神来,立起身来问孙管事好。
孙管事一挥手,让他们二人下去休息了。
阴暗沉闷的倒座房里,只剩下甄二一个人惴惴不安。
孙管事的表情都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
反正不管此刻孙管事是个什么表情,他在甄二的眼里都是个活阎王。
一张嘴,就能判人生死。
拎着匣子从被关了一个日夜的屋子里出来,甄二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只觉得不真实。
太不真实。
简直是做梦一样。
不,就是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好事。
孙管事原物奉坏,交代下来两件事。
头一件,他被抓包这件事全当没发生过,让他出去别乱说话。
第二件,匣子原本计划怎么送进内院去,现在还怎么送进去。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里,甄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整个人恍在梦中。
一脚踩在残留的霜雪上,差点摔个跟头。
青天白日的,甄二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甄二这一巴掌全无保留,在凛冽的冬日里扇在脸上,生疼。
这就证明这一切不是做梦。
甄二在疼痛中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
他不知道他这是烧对了哪根香,拜对了哪座佛,他也不知道是府上的哪路神仙抬抬手把他给放过了。
他只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一家子不会被发卖了。
看样子府上的活计也得以保全。
日子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
原本甄二这一日一夜给煎熬得够呛,一晚上没敢合一下眼睛,可是眼下,甄二只觉得精神抖擞,他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甄二一路拎了匣子去二门上找刘婆子。
要按甄二的意思,现下只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把火把这惹祸的东西烧了干净。
只是孙管事已经明明白白交代了,匣子原本计划怎么送进内院去,现在还得怎么送去。
这里头的用意甄二虽然搞不明白,但孙管事的意思,他哪敢违背。
如果说送匣子这件事,原本是因着自家丫头的请托。
现在俨然已经成了差事,不得不办。
刘婆子正在二门上的门房里当值呢,门房里除了刘婆子,还有一个婆子在当值。
府上的成年男仆不得允许是不能踏进二门半步的。
刘婆子只得自己出来。
刘婆子身上穿了件灰褐色的长棉袍,她面容老相,看着倒像五十岁的人,她把点心匣子接过来道:“我这就给菱姑娘送去,昨个儿菱姑娘还来问过一趟呢。”
刘婆子一看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甄二哪敢多说,敷衍两句就忙忙地走了。
别说孙管事已经交代下来,不让他乱说话。
便是没有孙管事的交代,昨天他又是被抓又是磕头求饶的,丢人现眼得狠,便是现下雨过天晴,想起来也觉窝囊,甄二哪里肯告诉别人。
办完这趟差事,往回走的时候,甄二方觉出疲惫来。
这一日一夜,一会儿吓得死过去,一会儿又冷不丁活过来的,这会子疲惫是真疲惫。
便是按着原本的值班安排,值完昨个儿一日一宿的班儿,到了这会子,他也该回家补眠去了。
甄二闷着头,一路朝着东角门的方向走。
顾府正门面阔三间,中间是两扇大门,旁边两间是门房。
两间门房旁边各开有一个角门,一个东角门,一个西角门。
正门一般是不开的,两侧角门才是平日供人出入的地方。
走到门房外头,甄二不由得站住了脚。
只听得门房里头人声一片,听着就很热闹。
这热闹听着也不是平常能有的,像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甄二脚下一拐就进了门房。
几个门房都在,包括张六。
陈四哪里知道他和张六之间的龃龉,看见他进来,连忙把好消息告知他:“甄二哥,你猜怎么着,刚上头来人通知,张六这小子要高升啦,以后不跟咱们挤门房啦。咱们以后见了他,可不敢张六张六的叫了,得称呼一声张管事。”
说着,几个门房又起起哄来,闹着让张六请客。
门房里一片热闹。
光影变幻,在甄二脸上落上一层阴翳。
甄二心里头着实窝火。
张六这小子这头告了密,转头就生发了,分明是踩着自己一家子的血往上爬啊。
往日里他待这小子不薄,家里婆娘做人情,请人吃糕点,张六这小子也没少吃他的。
这个人但凡念着往日的一点情分,也会私底下先问他一句,而不是直接把他卖给孙管事。
张六这档口看到甄二,也着实惊奇。
甄二这件事,按照一般的设想,要么是在府里明明白白地公布罪名,明明白白地把人给处置了,要么就是让这一家子悄没生息地消失在人前。
无论哪一种,甄二论理都不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
甄二比张六大许多,往日里,张六见了甄二会笑着叫他“甄二哥”。
这次张六没叫人。
他知道他已经把人得罪死了。
不过张六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他以后就是张管事了。
从门房里退出来,闷头往家里赶的时候,甄二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窝囊。
连张六这种小人都当上管事了。
他比张六大着十多岁呢,这么多年起早贪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直到现在还窝在这个小门房里,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能指望还能有什么生发。
见了人就得点头哈腰,有点事就吓得跪地求饶。
真真是窝囊透顶。
现实的不得意取代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甄二的心情晦暗下来。
“砰砰!砰砰!砰砰!”
一路闷头来到自家门外,甄二把门拍得山响。
“来了来了!”
里头梁氏给唬了一跳,连忙过来应门。
“哎哟,当家的,你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门一开,甄二黑着脸就往里头走。
梁氏注意到甄二额头上红肿了一块,连忙一边上门闩,一边忙不迭地跟上去问甄二。
甄二心里头有许多委屈,对着梁氏也没有好声气,大声嚷嚷道:“我走路不小心撞墙上了,不行吗!”
说着脸色越发撂下来,几步跨过一方小院,一甩棉帘子就进了屋。
梁氏莫名其妙地被人发了一顿脾气,她也不是个软柿子,站在院子里冲屋子里骂道:“又不是我推你撞墙上的,冲我发的哪门子邪火!”
梁氏并没有怀疑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若是一切正常,甄二在门房里值了一个日夜的班,也该是这个时辰回家来的。
梁氏本来一直挂心着点心匣子,有心问上一问的,现下也免了。
甄二是空着手回家来的,显然匣子已经给顺利地送了进去。
梁氏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个时候梁氏会给甄二热口吃的,让他吃了再去睡一觉的。
现在梁氏生了气,懒得伺候他,她哼了一声,跨上点心篮子就往街上叫卖去了。
刘婆子把点心匣子给菱月送了来。
谢过刘婆子,菱月拎了匣子回到下处,打开匣子一看,七八副药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
一切如常。
菱月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故事。
菱月这几日一直为这个事悬着心,生怕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现下这一匣子药平平安安地到了手里,菱月不禁大松一口气。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便拎了匣子去了惜红院。
打着给宁姨娘送点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一匣子药送到了西厢房。
宁姨娘和冬儿两人这几日也一直挂心这个事,如今顺利地拿到药,心里也松快起来。
菱月交代冬儿,让她煎药的时候小心一些,注意避开别人的眼睛。
冬儿珍惜地抱着匣子,跟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道:“姐姐尽管放心,经过这个事我哪里还敢不当心。再说了,我们这地方平日里哪有人来,便是我拉着人来看我给姨娘煎药,只怕人家也没兴趣呢。”
菱月道:“不是还有一个叫莲儿的?总得避开她一些。”
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宁姨娘身边伺候的,一个是冬儿,另一个就是这个叫莲儿的丫头了。
和冬儿这个忠心耿耿的不一样,自从宁姨娘失了宠,备受冷落和欺压,莲儿就渐渐地不把宁姨娘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
菱月这几趟过来,鲜少能见到这个丫头的影子,也不知道上哪里躲懒去了。
提起这个人冬儿就生气,说道:“她现在就是个甩手掌柜,我自个儿煎药,不去劳烦她,她正好乐得清闲,指定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哼,她能来凑这份热闹?”
下人间捧高踩低也是常态。
一个失了宠的姨娘,便是贴身伺候她的丫鬟,对她又能有多少尊重?
哪个不愿意去烧热灶,倒愿意坐冷板凳呢?
就拿莲儿举例,虽然她伺候的主子是宁姨娘,但她的工钱并不是经由宁姨娘的手发给她,每个月,她得上正房的顾二奶奶那里去领工钱。
只这一点,顾二奶奶就能把宁姨娘身边的人控制在自个儿手里。
因此,莲儿这般行事也实在不足为奇。
倒是冬儿这般对宁姨娘忠心耿耿的丫头,才是特例。
菱月爱惜地把冬儿额角的碎发拢了拢。
她听宁姨娘说起过冬儿的事儿。
冬儿同宁姨娘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从小没了爹,娘改嫁了,自小跟着叔叔家过日子。
她没爹疼没娘爱的,在叔叔家里说是个侄女,其实日子过得跟个使唤丫头似的。
宁姨娘很怜惜她。
平日里待她倒像待个妹妹似的。
从来没人对冬儿这般好过。
冬儿感激非常,从此她心里眼里就只有宁姨娘一个了。
等菱月一走,冬儿眼见四下无人,忙关紧了门窗,快手快脚地就把药给宁姨娘煎上了。
这个时辰大家伙刚吃过午饭,正困乏呢,轻易没人走动的。
药煎好,热腾腾的一碗,宁姨娘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正房的翠儿从西厢房出来,顺着两旁的游廊,回了正房。
堂屋里暖香融融,崔氏歪坐在铺着软垫的金丝楠木椅上,正闭目养神呢。
翠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轻声禀报:“奴婢瞧着宁姨娘情形不大好,宁姨娘说胸口疼,捂着帕子咳个没完,说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稳的,一直咳嗽,昨晚上还咳出血来了,冬儿拿给奴婢看了,真真的。奴婢瞧着像是不大好。”
崔氏睁开眼睛,问道:“真的不好了?”
翠儿点点头,道:“恐怕要预备着。奴婢听人家说,人一旦咳血命就不长久了。奴婢寻思着,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顿了顿,翠儿又道:“奴婢瞧着这情形,是不是请大夫来再给宁姨娘看一看,开几服药吃着?”
再请大夫来看,这是西厢房那头提出来的,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不请倒容易落人口舌。
不过翠儿怕惹二奶奶厌烦,所以不提这一茬。
崔氏没有反对:“你去安排就是。”
崔氏又道:“就请之前的那位大夫,他熟悉宁姨娘的病情,请他来就是。”
翠儿道:“奴婢省得。”
当天下午,许茂礼给请来了。
这是许茂礼第三次来给宁姨娘看病了。
头一次,药给钱妈妈偷走了。
第二次,钱妈妈在家养病呢,这次没人偷宁姨娘的药,许大夫给配的药顺顺利利地到了宁姨娘手里。
今儿是第三次。
许茂礼仔细问过、看过宁姨娘的症状。
是时候收尾了。
看过病,许茂礼被小丫头领着进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面阔三间,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许茂礼被引到一扇云母石屏风处。
四周仆婢林立,崔氏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另一头,隔着一扇屏风和许大夫交谈。
崔氏没耐性绕弯子,直言道:“宁姨娘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情形,还望大夫直言相告。”
这也就是宁姨娘情形真的不好了,钱妈妈又在家里养病,崔氏才亲自出面的。
许茂礼知道对方的身份,一边守礼地低垂视线,一边斟酌着言辞:“病人肺气灼热,胸口痛,一直咳嗽,还咳出血来,这……这恐怕……最好给病人换个清净的地方养病,人少一点的。”
崔氏本来只想知道宁姨娘是不是真的不行了,眼下却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崔氏眉毛一拧:“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氏到底得的什么病?”
翠儿伺立在旁,闻言也是一阵紧张。
她忽然想起来,上午去西厢房的时候,冬儿那丫头也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许茂礼支吾了一下,才道:“病人恐怕是……看症状像是痨病。”
此言一出,伺立在旁的丫鬟婆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崔氏脸色大变。
第二日上午。
荣怡堂。
大奶奶过来了,她管着府上大大小小的细务,时常有事情要过来和老太太商量的。
故而,老太太这边,她比旁人来得都勤些。
有时候,一天能跑上两三趟。
菱月过来斟茶。
大奶奶瞧见她的脸,“哟”的一声,道:“这是怎地了?眼睛红红的,刚哭过?”
不待菱月说话,连珠炮似的又道:“难不成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不成?不怕,给你大奶奶说一说,真要有什么事情,你大奶奶给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