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传递的路线,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菱月略略心安。
两日后。
甄二从外头回来,一进堂屋就看见桌子上摆着几幅药,用棉绳子整整齐齐捆扎好了,放在桌子正当中。
甄二哼一声:“东西送来了?”
他怪声怪气的,梁氏不搭这一茬,反而道:“咱家的点心匣子也送来了。刚我还想拿块抹布擦擦里头,想着免不了要掉些糕点渣子在里头的嘛,结果一打开,里面干干净净的,早就给人收拾过了。这许大夫啊,还真是个讲究人。”
梁氏也不过是白说这么一句。
边说着,边把药包上的棉绳子解开了,然后把这些药包一包一包的,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点心匣子里。
盖子重新合上。
梁氏对甄二说道:“匣子我就放桌子上,你去上值的时候记得带上。”
说完又不放心,不由得低声嘱咐:“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可千万小心再小心,别再出了什么岔子。”
甄二哼一声:“不放心我,你就找别人去。”
又道:“有口热乎的没有,给我拿点吃的。”
梁氏忽然想到什么,忙转身去了厨房。
上一次闺女回家,她给整治了一桌子的好肉好菜,偏生那日因着宁姨娘的财物家里闹了一场气,闺女吃得不多,甄二干脆没回家吃饭,好些肉菜都剩了下来。
当时她生着气,把这些肉菜都给藏在了橱柜里,不给甄二吃。
结果不小心竟然给忘到了现在。
梁氏赶忙从橱柜里把肉菜拿出来。
这些肉菜有的给冻得邦硬,有的凝上了一层晶冻。
好在闻着没有异味,热热还能吃。
也亏得现在天冷,不然放这么多天早该放坏了。
梁氏过日子一向省检,也就亲闺女回家的日子舍得这样吃肉,眼下不禁十分庆幸。
第二日一早。
顾府门房。
值夜一宿的陈四和刘五看到甄二提着点心匣子进来,原本萎靡的精神顿时一震,喜笑颜开地凑上来道:“哎呀,还是嫂子想着咱们哥几个儿,没得说。”
说着就要伸手去接甄二手里的点心匣子。
“去去去,边儿去,这是我老婆给我闺女做的。有你们什么事儿。”
说着,甄二拎着点心匣子绕过这俩人,把点心匣子放在了靠角落的一个矮柜上。
陈四和刘五咂摸咂摸嘴巴,虽然失望,倒也没有什么话好讲。
梁氏平时过日子虽然省检,但是人情往来这一块上并不小气,时不时的会做些糕点,让甄二请大家伙儿甜甜嘴,也是个人情。
如若不然,眼下陈四两个也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了。
甄二来接班了,陈四和刘五可以下值了。
两人一头打着哈欠,一头往外走。
迎面碰上张六,张六也是来上值的。
陈四笑道:“你小子是个狗鼻子,一会儿可别闻着味去摸甄二的糕点匣子。那是甄二嫂子给她闺女准备的。你小子要是敢动,小心甄二呲你。”
说着又打一个哈欠,摇晃着同刘五一道离去了。
那一头,甄二不舒服地捂着肚子,好像吃坏肚子了。
张六进了门房。
甄二看一眼他,指了指矮柜上放着的点心匣子,又说了一遍和陈四一样的话。
张六答应一声,过来坐下了。
今个儿白天是他和甄二两个人值班。
甄二站起身来,不行了,他得先去趟茅房。
本来还想先去二门上找刘婆子来着。
临走之前,甄二捂着肚子对张六说道:“你小子可不许趁我不在动那里头的糕点,不然我不找你说话,我媳妇也得来找你说话,听到没有?”
张六笑道:“晓得了,甄二哥,你可赶紧地去吧,小心拉里头。”
甄二和张六这些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都说明白了是要给他闺女送去的糕点,张六不至于偷吃。
甄二赶紧地去了。
张六转头看向那矮柜上的点心匣子。
都说那里头是糕点,他闻着怎么不像呢?
非但没闻到糕点的香气,反倒有一息似有若无的药味儿。
本来这一点张六也没大放心上。
可是刚甄二又交代他一遍。
张六心里就有点怪怪的。
张六起身走到矮柜旁边。
他心里想着,我就打开看一眼,要真是糕点,我自然不会吃,立马合上。
甄二也不会知道。
就是打开来确定一下。
张六就跟做贼似的,先看一眼门口,见没人,动作飞快地打开了匣子。
好几服药在匣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
哪来的糕点。
张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若是甄二他闺女生病,府里自然会给请大夫,哪里用得着甄二巴巴地往里送药。
甄二说糕点是给他闺女准备的。
这就是说,这些药要给送进府里去。
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
甄二他这是想做什么?
甄二一回来,张六都等不及他进屋,甩开脚丫子就往外跑,一边嚷道:“甄二哥你可算回来了!不行了不行了,我也得去趟茅房!”
边说着,一溜烟地就跑不见了。
甄二刚解决完,一身轻松,在后头笑骂了一句:“瞧那德行!”
天寒地冻的,甄二忙撩开棉帘子进了屋。
屋子里烧着炉子,甄二就站过来搓着手烤火。
心说张六那小子说话也就回来了,索性也不用坐,打算一等张六回来,他就拎了点心匣子去二门上找刘婆子去。
这烫手的山芋,早脱手早了。
结果张六这小子,是左等等不来,右等也等不到。
甄二给气得是心里直骂娘,要不是门房里不能缺了人,甄二简直要到茅房里去找人了。
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里的水已是烧得滚滚的了,咕噜咕噜地直往上冒泡,热气淼淼。
甄二一把抄起风炉,倒了一大碗热茶出来。
呷了一口,烫嘴。
甄二骂了一声。
“吱呀——”
门房的木门从外头给推开了。
甄二只道是张六回来了,张嘴就骂道:“你小子敢情是掉茅坑里了,让你甄二哥白等这么长时间……”
边骂边转过头去,定睛一瞧,哪里是张六。
找上门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小子。
他一脸笑地对甄二说道:“甄二叔,我是在孙管事手底下做事的,孙管事有事找您,您这就跟我走一趟吧。”
这是不常有的事儿,甄二忙问道:“这位小哥,不晓得孙管事找我何事?”
这小厮笑道:“嗐,咱就是个跑腿的,上面让我来我就来了,其他的事我上哪里知道去。”
都是在同一个顾府里头做事的,多少有些面善。
甄二之前在孙管事身边见过这个小厮,对他传的这个话倒是没什么好怀疑的。
只是,他只是个门房,像孙管事那样的大管事会有什么事找他呢?
以前,甄二接触得最多的就是顶头的小管事,像孙管事这样级别的,基本上没什么接触机会。
甄二心里头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再说,现门房里还明晃晃着摆着一个点心匣子呢,要是没人看着,实在不能放心。
甄二斟酌一下,同小厮打商量:“门房不能没人哪,我有个叫张六的同伴去茅房了,这就回来了。要么您稍等等,等张六一回来,我就同您去。”
小厮一听就道:“这可不成。孙管事立等着您哪!哪里好耽搁的。既然您那个同伴快回来了,这一时片刻的,能出什么岔子?您快随我来吧。”
边说着,边就往外头走了。
甄二没法子,只得一边在心里头痛骂张六,一边连忙跟上了前头的小厮。
就这样,小厮在头前领路,不多时,就带着甄二在一排倒座房中的一间屋子外头站住了脚。
小厮撩开棉毡子,也不进屋,就站在屋外跟里头汇报:“孙管事,人带到了。”
里头道:“让他进来。”
小厮道:“是。”
说着,小厮一只手保持着撩开棉毡子的姿势,另一只手对着甄二朝屋里比了比。
“请吧。”
甄二进了屋子。
小厮没有跟进来,倒是门扇“吱呀”一声,又从外头重新关严实了。
甄二心里头有种怪异的感觉。
这一排倒座房都是给下人使的,屋子大小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孙管事是大管事,级别高,这屋子里也是满堂的家具,满堂陈设都是深色的,倒座房光线又不好,有种沉闷压抑的气氛。
孙管事三十五六的人,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留着一把小胡子,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眼下他目光锐利地直盯着甄二打量,好像甄二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甄二心里一个咯噔。
不过更让甄二吃惊的,还是看到张六竟然也在这里。
一时间,甄二心里头翻过许多念头。
也许,孙管事找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所有负责看守大门的门房。
这也就能解释,好端端的,孙管事怎么就忽然找上自己。
所以张六才会也出现在此处。
甄二试图给眼前的事情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甄二看看张六,然而,张六并不看他。
孙管事虽然目光锐利,一时却也并不言声。
甄二摸不清状况,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孙管事,您找我过来,不知道有什么示下?”
孙管事却道:“不急。”
孙管事的意思,好像是还要等着什么。
可是等什么呢?
却又不说。
甄二心中越发狐疑,可是上头不发话,他也只得一头雾水地干站着。
说话的工夫房门口又进来一人。
是个小厮。
就听这个小厮说道:“孙管事,东西拿来了。”
孙管事一招手,“拿过来。”
小厮拎着东西走上前。
甄二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这一看,那叫一个大惊失色。
这小厮手里拎着的,赫然是他早上刚拎到门房的点心匣子。
甄二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点心匣子,那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这一切,孙管事都看在了眼里。
孙管事挥挥手,让小厮下去了。
门扇从外头重新关严。
棉毡子重新放下来,屋子里给遮了个密不透风似的,沉闷而压抑。
安静得吓人。
屋子里只剩下孙管事、张六、甄二三人。
孙管事把匣子打开,里头药包一包包的码得整整齐齐的,正如张六口中所言。
孙管事当即一声冷笑,抬起眼睛说道:“行了,都说说吧。张六,你先说。”
甄二脸色煞白地看向张六。
张六避开他的视线,把今早上甄二怎么拎了这个点心匣子过来,甄二当时是怎么说的,自己又是怎么起了疑心,怎么打开点心匣子发现里头不对,把这些已经对孙管事汇报过一遍的话,当着甄二的面又重新说了一遍。
说完这些,又接着说道:“我当时就很害怕。偷偷往府里头送药,这是犯大忌讳的呀。万一出了事……当然了,我也怕冤枉了甄二哥,我就偷偷拿了一包药藏在身上,想着找个大夫给看看,要是这个药只是个寻常的方子,也便罢了。谁知道……”
“我找的是长雀市北街永泰医馆的一位老大夫帮我看的。老大夫说得明明白白的,这个药不是个好东西,就是让好人吃了,也得给治出病来的。”
“这我哪敢隐瞒,只能报告给上头。”
张六说完了。
甄二的一张脸已经白得跟纸一样。
明明屋子里生着火炉,并不算冷。甄二却好像给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身上直要打起摆子来。
诸般情形,孙管事都看在眼里。
孙管事当场冷笑一声,挥挥手让张六下去了。
这害人的东西是要送进内院的,必然涉及内院私密,听到的人越少越好。
门扇打开,复又从外头关上。
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响。
屋子里只剩下孙管事和甄二两人。
到了这个地步,甄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门房就在顾府大门口,临街的地界,显然不是个问话的地方。
所以孙管事派来小厮,假作平常地把他唤来,只怕他前脚一走,后脚就又有小厮进去门房拿点心匣子去了。
张六是人证,点心匣子就是物证。
就听孙管事一声冷笑,说道:“人证物证都在,甄二,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没有?”
孙管事沉着脸道:“你们是顾府的老仆了,这些年顾府是缺你们吃还是少你们穿了,竟然做下这等事来!”
“说!你们串通一气送这害人的东西进府,要害的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起的这个害人的心思,为什么要害人!给我说!一个字也不许漏!”
“或者,”孙管事说话忽然慢了下来,悠悠道,“我让人把你闺女一道带来,你们父女两个商量商量,再一块给我交代?”
说到这里,孙管事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对了,你闺女是贴身伺候老太太的,莫非,你们父女两个要害的是老太太?”
甄二煞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浑浑噩噩。
忽然听到这话,甄二吓得那叫一个魂飞魄散,登时双腿一软,跪下就砰砰磕头,赌咒发誓地道:
“孙管事明鉴,我们一家要是敢起害老太太的心思,一家子不得好死,就是死了也得下油锅,不得超生!我们家那丫头从小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论起对老太太的心,我和她娘加一起怕是都比不过老太太!我家丫头她如何能去害老太太!”
“便是不说这个,孙管事请想,我家丫头是老太太跟前的人,有老太太的一日,才有我家丫头的一日!害了老太太,对我家丫头有一丝好处没有?对我一家子有一丝好处没有?孙管事明察啊。”
孙管事说这个话,原本就是在试探甄二。
眼下见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顺势便问道:“若不是要害老太太,你们父女两个又是要害什么人!你闺女在内院,你见不着你闺女的面,必得经过第三个人的手把这害人的东西递过去!这个人是谁?这个事有多少人知情?你们到底要害谁?为什么要害人?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了,也好少受一点皮肉之苦!”
屋子里昏暗压抑,孙管事目光狠厉,好像随时能置人于死地。
甄二跪在冰凉的地上,浑身都脱力了一般。
孙管事认准了他们要害人,这个罪名下来,他们一家子固然是死路一条。
可是就算实话实说,能不成就有什么好下场在等着他们一家子不成?
此时此刻,甄二后悔了,也清醒了。
他们是什么身份,内院里的事,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掺和的?
家里丫头张嘴的时候,他就该一巴掌把她扇回去,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搅合进这件事里头。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宁家那丫头命一向不好,他们家沾上她,现在也要倒大霉了。
甄二跪在地上,低着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说完这些又急切道:“孙管事,我们家犯了顾府的规矩,要打要罚,我们都认。可是我们真的没想害人哪!都怪我家那丫头心太善。孙管事明察啊!”
又道:“孙管事只管去查去问,这事除了我们一家,宁姨娘、宁姨娘跟前的丫头,还有那个大夫,都是知情人。我甄二要是有一个字的谎话,让我口舌生疮,不得好死!”
说罢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只求孙管事饶命。
孙管事沉吟不语。
甄二交代的话,大大出乎了孙管事的预料。
观察甄二的言谈举止,不似作伪。
加上他又提出了几个人证,这些都是可以去查证的,并非甄二可以信口雌黄的事。
按照顾府一般的行事,对于犯了错的下人,正式的处置下来之前,会先给关进柴房里去。
不过甄二这个事涉及内院私事,若是闹出动静来,难免惹人猜想。
孙管事心中权衡一番,叫甄二管住嘴,又叫了两个小厮进来看住甄二,就地把甄二看押在了这个屋子里。
事情涉及内院,不是孙管事可以做主的。
到得晚间,孙管事便拎了那个点心匣子,脚步匆匆地往上头汇报去了。
孙管事是顾七的人。
以顾七的能力,和受皇帝重视的程度,虽说他是二房的,从宗法上来讲,比不得顾大爷这个顾府的长房嫡长孙,不过,实则整个顾府从最大的老太爷算起,都默认顾七才是下一代的顾家掌舵人。
不过,顾七的妻子方氏长年在外养病,在顾府大宅里掌家理事的还是顾大爷的妻子邓氏。
尽管如此,顾七在顾府也有自己的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