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燕妮抽完半盒烟,宁波大厦亦吵闹起来,关门声,吵架声,脚步声,面团一样揉在一起,混沌嘈杂,听不出区别。
她到时间要走。
关上门,正巧遇到阿珊出门倒垃圾。
阿珊照旧穿着她的蓝色吊带衫,配一条洗到泛白的牛仔短裤,露出大片大片鸡蛋壳同色皮肤以及层层叠叠赘肉。
见到燕妮,她起先诧异,但很快收起多余表情,笑着与她打招呼,“早啊,这么巧——”
“早。”
“阿珊,打包一份炒粉上楼。”阿珊身后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拉开,露出一张稚嫩的属于少年的脸。少年只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身上一条青色的龙,两眼外突,凶神恶煞,一路从胸口盘到他肩头。
燕妮猜他叫山鹰或者叫飞虎,总之脸孔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具体却又想不起来了。
少年瞥她一眼,很快回到房间,带上门。
燕妮同阿珊说:“我要走了。”
阿珊懵懂地点点头,“那……再见……”
“再见…………”
燕妮转过身,走向狭窄绵长过道,过道内仅一盏二十五瓦的电灯,时灵时不灵,常常发出滋啦啦电流声,将一段窄道照成黄泉路,每一日早出晚归,她都在走廊上心惊胆战,仿佛亲身经历恐怖电影。
今后都不再有了。
叮咚一声,电梯到岸。
她走进电梯,仿佛登上一艘将要离岸的船,要彻底告别往日梦魇。
走出宁波大厦,阳光瞬时间落满肩头,似戏院灯光大亮,通知观众,曲终人散,戏演完了。
燕妮浑浑噩噩游荡在城区,喝醉酒一般,回到榕树湾时已然记不清自己是搭哪一班车,花费多长时间抵达终点。
总之她安全回来,一上楼便接到梁家劲电话。
梁家劲与她做简短通知,“护照是真的,但学籍和录取通知书作假,不过不要紧,我会帮你,你放心,我们会把一切准备好,只要…………”
“当然,你要的我一定送到你手上。”
“好,燕妮,相信我。”他将重音落在“相信我”三个字上,语气如同男人正对天起誓,恳求女伴相信他永不变心。
挂断电话,燕妮呆坐在床边,到底忍不住再一次趴在地上,去翻她藏在床底的信封。
信封仍是旧模样,乍看之下完好无损。
只是她伸手在信封封口上反复摩挲,一遍又一遍,总能感受到被野兽沾染过的气息。
如同一位临近疯癫的赌徒,不顾一切用性命赌一颗真心?
她轻轻抚平信封上细不可见的折痕,告诉自己不可能。
这世界谁不自私?
诸位莫不是各怀鬼胎,心沉如铁。
纯真善良都写在一千零一夜里。
今晚注定又是沉闷一夜,整栋别墅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燕妮照例坐在书桌前,她右边眼角一小块肌肉总在不停颤动,仿佛是命运的预先提醒,不过她素来不信这些,偏要固执地安定心神,低头翻书。
只是才读半个钟,眼皮便似有千斤斤重,睁不开,累极,她选择服从本能,伏在桌子上小睡片刻。
原本计划小睡,醒来已经不知道是几点几分。她睁开眼,抬手摸一摸酸软的后勃颈,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声讲话,“洒洒水啦,我怎么可能喝醉?我十年都没醉过…………”
燕妮开门走出去,原来是许久不见面的阮益明正站在露台上隔着电话与人吹水。
她紧盯他背影,慢慢走到露台中央。
二层露台接中厅,活风好水,兴旺发达,栏杆外则是维半岛全景,千金难买。
难怪阮益明讲电话都挺直腰,声亮如钟,气势如虹。
燕妮就这样不声不响站在他身后,待他无意间转身,吓得差一步就翻过露台跌破头——
“丢!你中邪了?半夜不出声,想吓死你老爸?”
顺带挂断电话,却收不起脸上醉酒之后愚蠢的红。
夜阑人静,燕妮一身清冷,真与山野游魂没分别,“好久没见,我过来打声招呼。”
阮益明一贯对她带着莫名惧意,何况她现在亦能算他的摇钱树,当然要堆起笑讨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立刻改变态度,“是呀是呀,最近都忙,我也好多天没见到你,看你……瘦了不少,怎么样?读书很辛苦吧?我明天提醒阿坤,为你好好补一补身体,年纪轻轻不能就…………”
“徐应子没有死。”
“什么?”阮益明满面错愕。
“看来你也不知道,徐应子还活着,活的很开心。”燕妮语带沧桑,当然,这沧桑阮益明是听不出来的。
阮益明酒后迟钝,仍无法消化关于徐应子的爆炸性新闻,“你开什么玩笑?”
“陆震坤已经调查清楚,她现在暂时在意大利生活,交往年轻男友,卖画为生。”
“艺术家……她一直想做浪漫艺术家…………”到底是深刻恋爱并策划私奔的爱人,他的记忆很快被唤醒,酒精也无法阻挡往事汹涌,一瞬之间堆积在心头,“恭喜她,现在总算梦想成真,只是离开父母她要靠谁付清信用卡账单?千金大小姐哪懂生活多困难?她当年根本是逃跑,我告诉你她因公事出国,全是善意谎言,实际是她受不了婴儿哭闹,连夜消失,没想到她就连死讯都作假…………”
到最后,阮益明声线扭曲,仿佛在风里哽咽。
燕妮问:“你恨不恨她?”
“恨?”阮益明抬起眼,黑亮瞳仁里仍然蒙一层水壳,明亮如新,“我从来不恨她,从我第一次在圣玛利亚艺术学院门口见到她我就不可能恨她。”
圣玛利亚艺术学院位于半山,对燕妮而言陌生遥远,似乎在天边云端缥缈圣洁的世外之地,远得高不可攀的地方,远得无法想象。
大约这世上有另外一种女孩子,从小与燕妮过着相反生活,就如同十八岁之前的徐应子。她们清丽脱俗,艳丽丰硕,生活再几近完美的童话世界,床头摆放着水晶钢笔,陈列柜上摆满粉红色芭比娃娃,住在靠山傍海的屋子里,睡在蕾丝镶边的床单上,为男同学偶然一次的错过而彻夜痛哭,享受着单调无聊却平稳富庶的生活,直到永久。
而燕妮什么都没有,她想要的一切必须靠“出卖”去争取。
于是徐应子在燕妮心中愈发成谜,她急迫地懊恼地想要去探寻徐应子的人生。
她又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告诉她?”
“谁?”酒精伤脑,阮益明一日蠢过一日。
“徐应子,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同她说?”
阮益明想了想,张一张嘴,又停顿,隔了五分钟才开口,“我只想知道……只想知道她后不后悔…………”
真是蠢问题,不后悔怎么会逃?
不必问徐应子本人,燕妮就可以替她回答。
但看阮益明满脸落寞,灯影下竟然形容枯槁,她忽然间理解了“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诗。
阮益明有过那么多女人,讲起来最锥心刺骨的竟然仍是二十年前那一个。
不过……锥心刺骨值个几斤几两?够不够换一条东星斑?
燕妮点点头,不知是答应去问,还是在肯定阮益明的款款深情,总之她转过身便走,对待亲生父亲也如同一柄秋后的扇子,毫无感觉。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燕妮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徐应子的轮廓,徐应子的长发、徐应子的画笔、还有徐应子的笑,一帧一帧闪过眼眸,伴随她的好奇心,渐渐入梦。
日子照旧向前滚,陆震坤忙于“公务”,鲜少回家,燕妮大多数时候独自住在榕树湾,也乐得清净。
暴风雨来临之前,大家各自找到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亦算难得。
只是该来的终归要来。
这一日燕妮接到自称“敏芝”的同学来电,等她拿起听筒,对面却传来阿梅的声音,“明晚七点,老地方等,不要带行李。”
“知道了,难得有同学邀请我参加生日会,我怎么能不去?天文台挂八号风球我都准时到。”
挂断电话,她回望身后,房间空空,榕树湾的每一片叶其实都不属于她。
另一边,虔诚伟岸的陆牧师还在台上宣讲天父的仁慈与神迹,在教众的一片欢呼与掌声当中,阿忠默默走上台,低声在陆牧师身边耳语。
牧师一瞬间脸色骤变,阴沉骇人,吓得台下的小男孩以为天使变魔鬼,呜哇一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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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背痛了两天,没办法坐直,真是可怕。
半新不旧,分量适中,与她以往任何一次上学都没差别。
今日小考,燕妮伏在座位上,平心静气做完每一道题。
交完卷当即将考试抛到脑后,从来不知后悔为何物,更不会责怪自己当时未能用全力,对比他人,她赢就赢在这一点。
埋头做事,勇往直前。
因此即便明知今晚暴风雨要来,当下还能在空白时间里拿出国文书,读一篇唯心论散文,悠悠闲闲仿佛是某一个刚用完下午茶的傍晚。
直到前桌转过头来问:“燕妮,你打算考哪里?”
燕妮不常与同学交谈,听到有人主动问起,不自觉等一等才回答:“考到哪里算哪里。”
“没计划?上次见到你大哥登台,好像很有实力,怎么会没计划?我以为你和其他同学一样,个个都已经提早预定人生路线,不像我…………”原来她也是此处少有的“苦出身”,只不过燕妮一贯只顾埋头读书,从未留心观察过各位同学们的斑斓人生。
燕妮尽量真诚地同前座说:“那你更应该努力考试,祝你在联考时马到成功。”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燕妮的心半点不作假。
前座似乎也被她感动,一整日考试的重压之下,她的情感也需要宣泄,以免被学生时代的生死抉择压成齑粉,于是她向燕妮剖白,“你知不知道,从前他们都在背后说你……说你出来‘做钟’的。”
她说的含蓄,燕妮从小在宁波大厦那种地方长大,怎么会听不懂?
但无所谓,燕妮早已经学会对所有不重要的人和事一笑置之,更何况细想一下,传言并不全都是假。
见燕妮不说话,前座又说:“后来你大哥出现,他们才通通闭嘴,听说之后又有人出声警告,不许任何同学骚扰你,是不是你大哥?他……是不是做大佬?你家是不是黑社会?”
燕妮抿嘴笑,“都已经有人警告过,你怎么还敢问出口?”
“我…………”
“你想太多,黑社会怎么会来这里读书?好好考试,芳文。”长嘘一口气,她总算想起前座姓名,不枉她在这间教室念三年书。
燕妮将她的身世背景一笔带过,并不打算向整座校园的好奇心做出解释。
今后仍有多少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亦无所谓,她考试解题已经够疲倦,并不打算再额外答疑解惑。
况且今晚就要走,小船离港后,谁还去管岸上业火滔天?
等到放课时间,燕妮装模作样收拾书包,实际所有书本都留在原位,包内都为美金留空间。
懒懒散散出门,避开门口接人的阿忠,她十分顺利地走到福记冰室门口。
正要进门,路边一辆白色日本车里探出一张浓艳却疲倦的脸,正摘墨镜,向她招手,“上车——”
燕妮一言不发,坐上后排。
上车才发现,开车的是一张半生不熟面孔,侧脸上刀疤狰狞,皮肤亦凹凸不平好似一条尘埃飞扬的土石路。
仿佛在哪里见过,但要细想深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索性不去想,立志今晚放弃抵抗,听天由命。
只是此时此刻,陆震坤也接到消息,告知他,“阮小姐已经上车,刀疤开车,梅姐也在。”
“呵——她够大胆,谁的车都敢上。”实际他吃醋,恨到牙根发痒,感叹她为了离开他,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
然而恨到极致也不忘叮嘱,“三队人接力,一定跟紧他们,不许出问题。”
“明白。”
白色日本车向西开,斜阳向后退,夜色渐渐从防浪堤漫上路面。道路两旁各色档摊、士多店、茶餐厅、桌球室一间接着一间亮起灯来,数万支霓虹交织缠绕,似春浓花开,芳艳无比。
阿梅仍有闲心问:“妹妹仔,包那么小,东西都带齐了吗?”
燕妮闷声答:“带个人就足够。”
很明显,燕妮发现刀疤男自后视镜观察她,目光不善,恶意重重。
但她已经累极,累到懒得去分辨好坏,警惕善恶。她一路从宁波大厦走到现在,人世间的善恶黑白,生死离别,她似乎都已领教完,再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情绪浪潮,她的疲惫理所应当。
阿梅又问:“就这样走?没有一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为什么要舍不得?”
“阿坤对你不好?”阿梅仍然沉溺于她的爱情故事,偏执得让人难以理解。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留下来,对我不好。”
“阿坤如果知道自己被你这样嫌弃,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阿梅似乎很开心,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段情节说给陆震坤去听。
燕妮见她如此模样,便不再答话,只在心里回答,其实陆震坤早就知道,或许他天生就有受虐倾向,钟情于被燕妮反复折磨,来回嫌弃,孜孜不知疲倦。
车向海岸边走,四周围路灯越来越暗。
燕妮警醒起来,“这不是去机场的路。”
未等阿梅出言敷衍,就听见驾驶座上的刀疤男说:“先去拿钱。”
他的声音沙哑粗糙,仿佛一把生锈的长锯,来来回回在耳膜上摩擦。
天已漆黑,燕妮向车窗外望一眼,估摸着应当是又到某一处海边仓库,人迹罕至,荒废已久,正适合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与陆震坤做事同一风格。
她抬手捂住胸口,试图安抚自己扑通扑通疯狂乱跳的心脏。
可惜无济于事,她仍然紧张得仿佛要窒息。
到现在才明白,生死局,远比她想象中惊心。
香江风月132
果然,刀疤将车停在一处荒废已久的海边仓库附近。海浪声滔天,雪白浪花翻卷,仿佛随时会淹没屋顶。
下车,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老掉牙的光自仓库铁窗渗出草地,将所有人的脸通通照成青面獠牙鬼怪。
燕妮沉默地跟在刀疤与阿梅身后,慢慢向仓库内走。
铁门半掩,刀疤拉开门,瞬时间展览出仓内三两个赤裸上身,纹青龙白虎的中年古惑仔,还有扑面而来的汗臭饭馊,熏得阿梅都捂住口鼻,停住脚。
燕妮自然也停下,但刀疤不给她任何迟疑机会,转过背右手掐她后颈,当她是路边一只无人认领的手提包,顺带手扔进自家门。
头顶一盏大灯,亮的晃眼。
燕妮被推得踉踉跄跄,跌坐在满是水泥灰的地板上,她新换上的校服裙污迹斑斑,想带到英国留作纪念的打算显然落空。她抬起左手遮住头上惨烈顶光,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散发恶臭的中年古惑仔已经围拢过来,正挺着猪肚,露出脏牙,望住她嘿嘿地笑。
这场景令她想起半年前,也是在仓库,她被阮益明出卖,被抓到另一处废旧仓库拍情色电影,肥成一滩猪肉的导演也是用这类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她,似一截肥硕恶臭的舌舔过皮肤,让人反胃。
遗憾的是这一次再不会有陆震坤恰好守在隔壁,随时准备以英雄之姿,登场救人。
命运好似轮回,磨难反复登场,上帝的花招毫无新意可言。
她听见其中一个肥猪佬留着口水,两眼放光地讲:“极品啊,看起来皮又嫩水又多…………刀疤哥,真的留给我们玩?”
刀疤冷着一张脸,同地狱差使也没区别。他再瞥一眼燕妮,继而不屑道:“人都已经送上门,你还要问?姿势力道都要精彩,最好留多点血,拍部四级片寄给她男朋友。”
有人问:“她男朋友?谁啊?这么衰?”
刀疤脸色愈发难堪,低声警告说:“不该讲的话少讲,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不然以后连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
燕妮心中冷笑,原来他既怕又恨,够胆做不够胆认,着实乃怂包一个。
但未等她开口多说,阿梅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卷胶带,当下狠狠贴住她的嘴,唯恐她透露出与陆震坤相关的半点讯息。
她窥见刀疤与阿梅眼底的恐惧,甚至比她这位深处旋涡的人更加惧怕。
无怪路上百千人,讲理想恨不能都去做大佬,站在高处呼风唤雨,一句话让人生,打个响指叫人死,称他做上帝也不为过。更比上帝多一分特权,讲出名号便威慑天下,令人战战兢兢,无限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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