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劲破口大骂,“痴线,我同你,简直鸡同鸭讲,狗屁不通。”
而陆震坤仍然保持风度,“你知不知道沟通不畅的关键在哪里?”
“什么?”
“我同你谈交易,你与我谈正义,当然是鸡同鸭讲,狗屁不通。”陆震坤拍一拍梁家劲膝盖,另一只手疲惫地挠了挠眉心,“阿劲,你冷静点,等到了扬帆酒店我们再慢慢聊。”
实际他并不如表面轻松,从始至终他根本不敢去想有关燕妮的任何事,他已累极,一股自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倦意令他头重脚轻,睁不开眼。
他索性把头靠在车窗后端那一点点皮革上,身体随着轻轻震动的宾士车,渐渐进入灰黑一片的睡眠。
短暂的睡眠当中,陆震坤什么也没梦见。
车停在扬帆酒店地下停车场内,阿忠才从车头绕到车尾来,低声叫醒陆震坤,“坤哥,坤哥,到了……”
他睁开眼,果然白色球珠内布满血丝,连阿忠看到都替他疲惫。
然而他很快振奋起来,抖一抖外套,起身下车,嘱咐阿忠在车里等,便放心大胆地与梁家劲一道去赴鸿门宴。
北京特使住顶层套房,寸土寸金的红港中心区,临窗即是港口风景,再没有比此处更具价值房屋。
屋内陈设全欧式风,生活用具一应俱全,不全?一个电话无论凌晨活深夜,五分钟内送至门前。
陆震坤与梁家劲同一待遇,皆坐在会客厅内静等。
仆人为他两个一人沏一杯茶,用的竟然是茶包,可见待客多敷衍。
但这都不是重点,喝茶也好咖啡也罢,他要见的是人。
二十分钟过去,墙的另一面终于传来脚步声。
他看到一个皮肤煞白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乳白色西装裤,脸上雕刻一对宽广双眼皮,其下一双大眼似翡翠,又似绿宝石,诸多角度去看都是水灵灵,好一双会说话的眼。
陆震坤到现在才意识到,北京特使竟然是一位混血儿。
好,中西合璧,汉洋互通,真是妙。
特使操一口流利的北方话,主动向他伸出手,“闻名不如见面,我是吴震英。”
震英?亦或是振英?
吴振英一双眼能透视,下一秒便参透屋中疑惑,解释道:“震动的震,英国的英,我生来就是一柄威震英国的利器。”
“好,好名字,好寓意。”场面话谁不会说?陆震坤胡说八道最在行,拍马溜须更是张口既来。
吴震英招呼陆震坤与梁家劲落座,自己招手,“小程,给我一杯咖啡,我需要提提神。”
他似乎与梁家劲颇为熟稔,竟然先与他话家常,谈论起本港哪一家烧鹅最合口味。
陆震坤却低头观察吴震英脚上的鞋。
他素来认为男人的鞋最能体现他身分与品位,许多人上身体面,穿西服系领结,官骨仔仔,到脚底却是一双脏鞋旧鞋,无心打理,或是一双崭新发光的皮鞋,看一眼就知道刚从货柜上取下,急不可耐踩在脚底,全是暴发户做派。
而吴震英脚底穿半新不旧的懒鞋,配格子袜,看起来干净整洁,修养到家,够资格穿梭于灯影交错上流宴席。
一直等到咖啡上桌,吴震英才肯与梁家劲谈正事。
“阿劲,我一直认为程Sir做事左摇右摆,不够坚定,比其他我更看好你。”
梁家劲得到肯定,竟然似初入职场一般,面红局促,立刻坐直身躯,表忠心,“吴先生,我始终忠于理想,从来没有偏离过,只是陆震坤……我想,得到他帮助,会比除掉他对我们更有利。”
“嗯……”吴震英微微颔首,嘴角含笑,抿一口热咖啡,侧过头来望向陆震坤,“陆先生,我早说过,久仰大名,我是有十二分诚意与你合作,只是不知道陆先生能拿出多少真心?我们未来的事业比你想的更复杂更远大,也更危险,请你一定想清楚再做回答。”
摸不清对方底细,陆震坤选择示弱,对吴震英报以惨淡一笑,“吴先生,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选择,但你放心,我这个人不走回头路,跟住你就跟定你,除非你被对手踢下台。政治游戏,赢家永远属于强者,这一点相信你早就明白。”
“当然,理想也要立足现实。”吴震英的态度远比陆震坤想象中谦和平顺,而最意外的当属吴震英的混血身份,“我这个人也从来不走回头路,大家合得来自然好,合不来,也有合不来的办法。”
语气轻松,言下之意却不轻松,陆震坤听出威胁,知道自己还未获取全盘信任,便更要抬高身价谈条件,条件越高,对方越是认为合理,更能买到信任分。
陆震坤说:“政治部的间谍资助名单,曾生一班人的洗钱证据,还有海外联络网,三样事,换我自由身。”
“你是黑社会,全港闻名的黑社会,何谈自由身?叫你蹲监已经是宽大处理。”
“黑社会也可以爱国,爱国的黑谁会还叫黑社会?我读过你们的历史,当年进上海,杜月笙你们也争取过。”
吴震英一笑,“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红港是法治社会,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法律做事。”
“噢?那吴先生能出得起什么价?”
吴震英的咖啡已见底,招手叫小程再续一杯,继而垂下眼,望着空杯底,似乎在思考应当出什么价。
此时梁家劲突然开口,说:“程Sir原本计划,想要用陆震坤稳住本港各大帮会,平平安安捱过九七之后,再一并处理,用最低成本,实现最大效力。”
听到这里,小程的咖啡也已续满杯。
吴震英适才抬头,上上下下打量陆震坤,“真没想到,你居然张这副样子,阿劲,你们白话里怎么形容来着?好靓仔是不是?”
梁家劲木木呆呆,点头。
吴震英脸上露出轻松笑容,再度肯定陆震坤外貌,用怪腔怪调的白话称赞道:“真是好靓仔。”
陆震坤回答:“我也没想到吴先生会是这样。”
“什么样?”
“混血儿。”陆震坤饮一口热茶,将拍马屁的艺术发挥到极致,“你们……好大胆…………”
“哈哈哈,我们一贯大胆,不够胆,当年去台湾的就不是那一位了。就像你说的,黑社会可以爱国,混血儿也可以爱国,爱国不分身份,不分国籍,只要求一腔热诚,一片忠心。”吴震英似乎自梁家劲的插话之后,对陆震坤放松警戒,决定用他试一试,反正是最低成本,“你放心,我们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人,事成之后处理也要处理,但功过相抵,我们会权衡,人民也会权衡,人人心里有杠秤,你也不要太担心。”
陆震坤知道谈判已达深水,多说无益,便不若放开心怀,豁出去,赌这一把,“吴先生,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很好,我最中意能办事,办大事的人。”吴震英于是站起身,再一次主动伸出手与陆震坤紧紧握住。
契约已定,但前路依旧茫茫,不到最后,谁都猜不到结局。
香江风月139
陆震坤与吴震英握手,电光火石之间,与他眼神交汇,拼力做出坚定不移,宁死不屈神态,然则内心慌乱打鼓,毫无定数。
他在心中例数从前交往过的各色政治人物,无一不是曾生那般西方做派,两面三刀,惯于装腔,台面上同你谈话字字尊重,句句抬高,转过背便当你是猪是狗,不配与他同桌吃饭。
对于眼前这位眉高眼深混血儿形象的东方政治人物,陆震坤心中没有半点把握,就连猜测、推断、想象都无从谈起。
他只能硬着头皮摸黑向前,蒙住双眼迎接他今生最大一场豪赌。
小小圆桌上,陆震坤再度表态,“吴生放心,我陆震坤不会让你失望,红港也不会让你失望。”
“哈哈哈哈哈…………”吴震英立刻爆发出北方人特有的爽朗笑声,彻底打破这间屋的沉闷气氛,之后更是亲亲热热去揽陆震坤肩膀,仿佛以行动宣布他就此称为自己人,“我这个人,运气一贯很好,只要我愿意下注,可以说从来没输过。你叫我放心,小陆,我也让你放心,我们彼此放心才能坚定合作,你说是不是?”
“小陆”闻言立刻低头听训,摆出一张谄媚乖顺的脸,连连点头,“是是是,当然是。”
利益交换,为求生存,“低头”并不可耻。
他从不为自己的“点头哈腰”难过,他只会在与梁家劲一道走出扬帆酒店时长舒一口气,再到路边士多店买一包烟,点烟庆祝今夜成功过关,危机解除,九七之后这片天仍然有属于他的生存空间。
他陆震坤就是一根野草,任他东风来、西风去,他都自有活法,不肯轻易去死。
天已蒙蒙亮,地上的水还未干,水洼里霓虹灯倒影似梦似幻,让人不知不觉走入过去与未来的时光交界。
陆震坤与梁家劲一同凑在屋檐下抽烟,他心中充满无法言喻的不真实感,不真实到令人脚底发软,头脑发昏。
一切仿佛都是梦。
他掸一掸烟灰,抬头望向海天边界越翻越亮的鱼肚白,问梁家劲,“阿劲,你从前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亲手抓我……或者……开枪打死我?”
梁家劲低头,深吸一口香烟,“没想过,也不敢想。”
陆震坤瞥他一眼,断定,“讲大话。”
梁家劲反驳,“我没必要骗你。”
陆震坤突然说:“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梁家劲心头一颤,等了许久,沉默中一直等到这一支烟燃尽,才开口,“知道我是卧底也当我是兄弟?”
“嗯,我对你,是执迷不悔的深情…………”说完陆震坤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亦就此打破梁家劲那张紧绷一夜的脸,得到梁家劲朝向他胸口的一记重锤。
“顶你个肺,少拿勾引女人那套对付我,我对你没半点兴趣。”
“阿劲,话不要讲太绝,不试试怎么知道?”
“痴线,我晚饭都要吐出来。”
两人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居然在天亮时分似孩童般笑闹起来。
原来大家个个都身披荆棘,满身疮疤,由痛苦亲自教导,早已学会一笑泯恩仇。
最伤人的不是人,永远是逼人的生活。
到后来,天彻底亮起来,太阳高升,海水沸腾,又是全新一天。
陆震坤与梁家劲一道喝早茶,悠悠闲闲,如同两位白发退休老人,镇日无所事事,只剩一口吃。
等回到榕树湾别墅,已经临近中午,别墅内空无一人,领陆震坤感到深切寂寥,仿佛一瞬间被世界抛弃,连金钱都不起作用,买不来热闹与亲切。
他不自觉走到燕妮卧室,推开门,房间内陈设未变,她的书本、茶杯、钢笔,一应聚在,她的行李过于简单,简单到令他产生她仍在此处的错觉。
陆震坤走到燕妮书桌旁,随手翻了翻她留在桌面上的课本,口中低喃,“这世上还没有我陆震坤离不开的女人…………哼,你以为你是谁?”
人去楼空,答案自然无处获取,等待他的只剩下漫长无边寂静与经年不变的盛夏烈日。
他低头,嗅了嗅衬衫上残留的烟和汗的味道,连自己都嫌弃,原本向燕妮的浴室走,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回到自己那间,脱光衣服之前熟练地拧开收音机,听“黑马王子”唱失恋情歌,低沉声线伴着流水声,愈加柔情似水,缱绻轻柔,一字一句勾人心事,“知不知当你走以后,并没有依依不放手,只管更专心更紧张工作,没有哼一声借酒消愁…………”
他原本最中意开着收音机冲凉,使他无论深处何地,都显得不那么寂寞,但此时此刻歌词句句戳中心事,激得他恨不能立刻冲出浴室关闭收音机,但无奈已经满身泡沫,不得已只得听下去,谁知越听越是伤心,只因“黑马王子”继续唱他心事,“知否有一些男人受了伤,仍是照样活从没有泪流。各界也赞我精采,周遭均称我为强者。我赞我骗得精采,能完全瞒著世界谁是痛者,其实我没有没有着你,活不出真生命”。
“顶你个肺!是不是有人专程点歌给我听?”他冲掉头顶香波,一甩头,在莲蓬头下面愤愤然骂出声。
本港六百万人,一天有多少颗心要碎?谁会管他死活?写词人最无情也最多情,一支笔生生撕裂多少旧疮疤?谁会去算?
只能任凭收音机里继续唱,“你是我是我是,我独一的真生命,为何别去还留下身影,名利更旺盛如没你是零…………”
唱到高潮当即收尾,下一首快节奏热歌,唱时下年轻人的疯癫生活,总算放“痴情人”一马,令他能在水流之下喘一口气,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将一颗心缝缝补补,仍旧当成新玩具。
然而这都是陆震坤的痴心妄想,缝补怎么会没痕迹?疮疤永远长在那里,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提醒他爱情有多痛,几乎痛过生与死边际。
一旦痛起来,他便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选这条路,轻而易举放过她,甚至可以说是亲手搭桥送走她,仿佛是本港第一大慈善家。
他赤裸身体走出浴室,独自呆坐在床沿,却又开始责怪自己过度自信,以为这世上谁离开谁都照样生活,他陆震坤活到现在从不缺女人,何必费尽心思强留她?不如做个潇洒姿态,开开心心送她走。
但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她走后,他的心也随她一同走了。
胸腔皮肤完好无损,肋骨之下却空空荡荡。
如若承诺做器官捐献,待他呼吸停止,大脑宕机,医生打开他的胸腔四下寻找,必定要对助手发出惊呼,“怎么回事?此这人竟然没有心!”
此时他恨不能递上遗嘱,嘱托社会各界去剑桥替他找心,寻回心脏后,必有重谢。
他恨呀——
恨那位可恨且无情的自由鸟,只顾自己快活,从不肯回头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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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耶耶,快马加鞭奔向完结。
倒数计时五个数。
香江风月140
“丢你老母!什么叫能完全瞒著世界谁是痛者,其实我没有没有着你,活不出真生命?根本是狗屁不通!丢,世风日下,歌词都可以随便乱写,钱这么好赚?”他光着身体在床边大骂,立志要为世界所有失意男子做榜样,奋发图强绝不想她。
暗地里却将“黑马王子”拉入黑名单,恨他歌词选得太直白,刺伤自己这颗脆弱男儿心。
他一时间心潮起伏,既酸且苦,索性躺倒在床上,任由来去自如的山风吹干他那颗潮湿的心,也连同他潮湿的皮肤。
迷迷茫茫要睡,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点会有谁来登门造访?政治游戏刚刚开场,他比任何时候都敏感,当即吓得蹭一下坐起身,去摸床边枪械——
故此阮宝珠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一位皮肤紧绷、肌肉分明的裸男,持枪等待——
阮宝珠最先被吓得后退,之后回过神来认出是他,适才垂落双肩,满脸苦相地坐到床尾。
“你搞什么?进来不先敲门?有没有礼貌?”陆震坤一面埋怨,一面将自己关键部位藏进夏被里,紧紧遮住,枪收在腰间,一刻也不肯放松。
宝珠面色沉沉,脸上带着浓妆,显得她唇红面白,虽然刚出月子,身段依然好得挑不出瑕疵,穿深紫色紧身绷带裙、银色高跟鞋,绷带裙设计别出心裁,露出后腰一截白肉,摆明了写的是欲拒还迎,亦等你称赞她天生丽质好身体,这样穿着打扮,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丝赘肉。
她一定是全港恢复得最完美的母亲,甚至不必减肥就可入选红港小姐。
可惜她抽烟,手指头上长年留有香烟余味,比陆震坤烟瘾都要足,在多数男人眼里,她不够乖。
“我做不下去……”她叼起烟,以肺深吸,享用过后,吐出长长一段烟雾,怅然道,“除了抽烟,我已经开始酗酒、失眠、发疯,Shopping时看见橱窗里的珠宝洋装,并不打算刷卡购买,更想伸手去偷…………再做下去,我预感自己很快精神失常,迟早被你送进疯人院,到时见不到禄仔,我更加生不如死…………”
她做这一行,出卖感情亦出卖身体,无论男女,到最后可全身而退的寥寥无几,要么是早早上吊吞药或是跳海坠楼,要么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皮肉衰败任人欺,总有年轻人冒出头,将她衬得一无是处,最终只能选一处阴暗角落发疯发狂,消失无踪。
死都没有一个好去处。
她抽烟时,右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发抖,“曾生能中意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谁会突然冒出来取代我?我夜夜失眠等辞退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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