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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风月(温十九)


等到赵五爷上车,陆震坤正打算关车门,未料到赵五爷忽然说:“你进来坐,我有话同你讲。”
陆震坤只好听话上车,由车外的赵子胜关死车门。
司机也下车,一辆小轿车立刻成为一间密室。
赵五爷眼看前方,两只手仍然习惯性地搭在他那根龙头拐杖上,只是眼下日落西山,斜阳晚照,照出他满头银发,皮肤松弛,盖世英雄也需向时间低头,“阿坤,我已经没有几天好活…………”
他正要拿出天父赐福那一套,为赵五爷敷上精神鸦片,却不想被对方抬手阻止,如此只好强忍表演欲望,耐心听老人家讲下去,“癌症,没得治。阿坤,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如果能把兴义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讲到这里,不忘转过身,拍一拍陆震坤肩膀,不知前情,都要以为他从头至尾都看好陆震坤,一心一意培养他。
陆震坤说:“能不能选得上,还要看叔侄兄弟肯不肯给机会。”
“兴义这一辈人里,除了你还有谁能用?”赵五爷似乎对其他人都很是不屑,就连紧紧跟住他的大飞都没放在眼里,“阿坤,我只有一个子胜这一个儿子,老来子,从小娇惯,到现在都不懂事。我走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果然父母爱才够伟大,能让港岛闻名的“硬颈”都低下头求人。陆震坤到此不得不接上,“五爷放心,今后有我一口饭吃,就一定不会让太子爷肚饿。”
“什么太子爷……”赵五爷摆摆手,不当一回事,“我只希望今后他做人做事,都有叔伯兄弟监督,让他不至于行差踏错,把全副身家都输光。不过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还是那句话,阿坤,你办事,我放心。”
陆震坤作出学生听训的乖觉模样,点一点头,表示受教,“我尽量做好我的本分,其他的事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多想。”
“你有这份心就是好。”对于陆震坤的谦逊踏实,赵五爷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一场戏演完,两个人都开心,可以称作大团圆结局。
陆震坤下车时却在想,不知道赵五爷下令叫台湾人杀他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今天。
回头看,赵子胜上车前居然在想他点头微笑,真是一条好狗,抬起手还未打下去就已经低头认主,不像某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仿佛是铁骨铮铮一条绝世硬汉。

香江风月 73
阿忠陪着他,在楼下屋檐外,抽完一支烟,再度返回六楼ICU,只不过这次进的是505病房,躺在床上的换成仍有呼吸的雷耀东。
听说雷耀东父母一早都被送到泰国享福,只他一人孤身在港,既没老婆又没后代,因此斗起来格外嚣张,几乎狠过尖东坤。
然而再狠又能怎样?此时此刻还不是千疮百孔,戴个呼吸机,靠钞票续命?
陆震坤嘴角含笑,姿态轻松,扯一扯西装裤,直接侧身坐到雷耀东床边。
“保你出狱的时候就叫你安分一点,不要惹事,你怎么不听劝?”讲起话来痛心疾首,脸上却带着得意,一局棋下到终了,他赢满盘,却只能选择“闷声发大财”,闷得他两片肺都要爆炸。
因此忍不住躲开人群,到雷耀东面前来欣赏胜利果实。
“那二百万保释金就当送你回家的路费,不要紧,大家兄弟,不用同我计较。”说话间,禁不住好奇,真伸手去捏雷耀东的脸,“是不是真的?扇你巴掌都没知觉?”
在雷耀东身上“玩游戏”之余,忽然瞥见输液管里已经溢出半管血,这才发现他原来一直坐在雷耀东的输液管上,再坐五分钟,或许直接送他上西天。
“Sorry啊Sorry。”好在仍然保持风度,懂得适时站起身,让病床上正与死神作斗争的人能得续命点滴,“你知我这个人啦,不止当面下手狠,背后也一样毒,真是不好意思,这段话不能当面讲,不然你同我都能爽一把。”
真是遗憾,赢得低调,得意都需被克制,不能为自己登报祝贺,在紫金山天文台上摇旗呐喊。
陆震坤盯住雷耀东那张五彩斑斓的脸,发出亲切嘱托,“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慢慢等死,三天五天,放心,马上轮到你。”
说完再上上下下欣赏一遍他的完美“战利品”,转过背开开心心迎接属于他的胜利日。
门外光风霁月,彩旗展展,风里的尾气都在为他鼓掌欢呼。
他兴奋异常,一颗心在耳道里怦怦跳,催他去醉、去赌、去疯、去癫——
他依靠不断祷告,告诫自己成熟男人必须克制,才一路忍到登岸。
下船时下意识往平静海面望一眼,确认那位铁骨铮铮硬汉未因一时冲动跳入海中,去实践游泳过海的豪言壮语。
燕妮难得空闲,既没有温书,也没去照顾孙家栋。
全赖中午一杯热咖啡,让她的头脑过于清醒,就连书本都无法麻痹神经,脑中挥不开的是她的现在与未来,两样事,一样比一样复杂多变。
她从来不习惯将人生掌控权全权交给对方,但眼下她的现在与将来要走那条路,全都依赖陆震坤的喜怒抉择。
而陆震坤在她眼里根本是个疯子,没办法用常理判断,也没办法用她从前对付阮益明与陈启明的方式掌控。
面对陆震坤这堵“高墙”,她竟然无计可施。
阮燕妮也并非圣人,平常在陆震坤面前再倔强,转过背仍是年少无知妹妹仔,在成年人的游戏中充满无力感。
但生活总要熬下去——
她趁陆震坤不在,刚刚冲过凉,洗过头,湿漉漉的长发就在海风吹拂下干了大半,余下洗发香波中甜到发腻的薰衣草香,充满了二十世纪化工原料的沉重赋能。
然而陆震坤看到的是一缕愁两分忧,长发少女白裙赤脚,半片侧影也足够填满一段年少轻狂的旖旎梦境。
燕妮正在发愁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阮益明与阮宝珠,忽然感觉风吹得脚指冰冷。她低头拨一拨被风吹乱的长发,正打算去收起腿,去穿短袜,未料到一回头,一道颀长的影出现在门口,紧贴肌肉的黑色西装与白衬衫未能将他装点成斯文高知,反倒像个西装暴徒,会礼貌同你讲“唔该”,同时从腰后掏出点四五手枪,在你头顶轰出一只黑漆漆洞穴。
她不知陆震坤在门口站多久,又在屏气凝神观察些什么。她快速转换表情,仍然与他“公事公办”,“看来事情发展很顺利,陆生回来的很及时。”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办到。”他缓缓走进来,一面走,一面不耐烦地解领带,熟男荷尔蒙正在飙升,等他喉结一动,径直攀登顶峰。
他坐在窗台另一端,将她两只脚放在自己大腿上,双手捂住,轻轻来回摩挲,“刚才在想什么?”
燕妮微微难堪,觉得痒,却又贪恋他掌心温暖,难以抽身。她只好转过脸去看窗外,坦白说:“在想你。”
陆震坤“嗤”一下笑出声,“那一定不是好事。”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也在想你。”他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燕妮同样说:“那也一定不会是好事。”
“你猜错。”
“不可能。”
“我在想应该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这难道是坏事?”他捏着她的两只脚,白嫩无暇,匀称修长,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长在他的心意上。
他眼神炽热,言语恳切,仿佛当真是天字第一号完美恋人。这反倒让燕妮窘迫彷徨,她懂得应付男人,虚情假意的男人,而不是真挚如同头次恋爱的少年一般的男人。
她拨弄长发,躲避他的直白视线。
她低垂着眼说:“打算几时放我回去?”
“明天。”他难得干脆,既然大功告成,就不必再拐弯抹角,“到时会把你和孙家栋一起扔在西港码头,你向西走到鱼湾道,就有电话亭可以报警。”
“真周到,需不需要说多谢?”
“要谢就谢天父,一切都是天父的旨意。”再荒谬的话,到他嘴里,一样能讲得天经地义,毫无羞耻。
燕妮听得一阵冷笑,“天父叫你做话事人?”
陆震坤答:“是,我日日聆听天父教诲。”
“天父还叫你留我到九月?”
“嘘——”他拿出食指抵在嘴唇中央,做一个噤声手势,故作神秘,“你有没有听见?”
“…………”
“天父叫我吻边你全身。”他笑起来,嘴角上扬,奸计得逞,快乐好似重回十八岁。
“痴线!”她拧住眉,试图抽走两只脚,却敌不过陆震坤的力道,反而被拉得与他更近。
他笑着,抬高她双足,轻轻吻在她雪白的脚趾尖上……

是风也饮醉。
南太平洋葡萄已熟透,甜度爆表、汁水膨胀,早已告别初春的酸与涩,迎来三百六十五天里最甜蜜时节。
因此连路过的季风都被浸透,承载着发酵后的葡萄酒香,游走在亚欧大陆南岸最繁华港口。
男人的嘴唇温热,枯涩的唇落在在一段白皙秀丽的脚踝上,一个吻仿佛成就庄周梦里的蝶,扑振双翅,将思绪带到万紫千红花海,与绯红旖旎梦境。
但愿沉醉不复醒——
一缕幽幽然浅淡香,毫不做作,形成天然,让人无知无觉时已经弥足深陷,对于陆震坤这类花丛中人,更是心甘情愿,交出满身戒备,为他的沉迷欣喜若狂。
他轻轻,似按图索骥,跟随着她小腿的线条,仿佛世上最具耐性的驯兽师,不疾不徐,缓慢坚韧,一点点向上,向上吻去,为她带来噬心勾魂的痒,驱不散的热,还有无法抑制的呜咽。
“陆震坤,你想干什么?”一讲完恨不能马上捂住嘴,后悔莫及。全因问出口才发现,不知几时声音里掺着浓密葡萄汁,不自觉地甜,既甜又嗲,仿佛口中含一颗紫葡萄,亲自喂到他嘴里。
陆震坤抬起眼,一双眼亮晶晶,胜过一对黑宝石。
他笑,粗糙温暖的指腹轻轻捏着她柔软结实的小腿肚,似乎纯洁坦然,不带一丝情和欲,“我想干什么?”他牵起嘴角,重复着她的话,似嘲笑,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我在为你服务呀,阮小姐。”
“你放开我!你要来就来,不要搞这么多花样!”
“原来你中意直来直往,OK,我记在心里。”他的笑容调整成一百二十分的恶劣,更不忘向她挑一挑眉,故意捉弄道,“不过我今天想让你快乐,拜托你阮小姐,给个机会——”
真难得。
居然有一日,陆震坤会将身段放低,低得要与尘埃作伴,陪着笑恳求对方“给个机会”。
简直是海水倒灌,山洪爆发。
燕妮一时被他的笑容迷惑,不小心走神,再回现实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两只手向后,一左一右撑住她止不住颤抖的上半身,一段天鹅颈向上扬,划出至真至美弧度。
她魂不附体,灵已出窍,身体已与海浪礁石、晚风落日融为一体。
一切都虚妄得不真实,一切都像一场短而轻的梦。
梦中世界一时荒芜贫瘠,一时花开漫野。她的身体是海的边缘,是天与地都被海面吞没,也是潮汐澎湃,呼吸起伏,等潮汐一遍又一遍带着湿热的温度与不轻不重的力道,徐徐的、充满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孜孜不倦地席卷那段婀娜妩媚的海岸线。
潮汐伴着风声不断外溢,礁石都被融化成流动的雪,不受控制地自海岸线滴落,滴滴都被海浪卷走,消失藏匿,无影无踪。
但她的心被烙上印记,在退潮之后迎来一阵羞耻的疼痛,如同黥面之刑,将伴随她永生永世。
少女修长匀称的小腿仿佛是风中一片枯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等来斜阳被海面吞灭最后一丝光。
陆震坤不知几时抱住她,粗长手指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发,忽然间满含怜惜地问:“怎么哭了?哭什么呢?”
她不说话,只觉得自己在反反复复地被填满,又被抽空,一次又一次之后她已经失去灵魂,眼下只剩空荡荡一片躯壳,毫无意义。
她满腹委屈,伸手想要推开他,却不料两只手都软绵绵,推在他胸前根本好无力道,与其说是抗拒,不如错认是调情。
燕妮索性闭上眼,听天由命。
但越是认命,越是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向下落,从她有记忆以来,这似乎是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就连从前跪在地板被阮益明用藤条抽后背,都能咬紧牙一声不发,谁知今日?
她完全无法接受如此软弱的自己。
但好在陆震坤不再有进一步动作,他只是静静抱着她,黑色西装外套不知几时批在她身上,小腿被折叠起来,紧贴小腹,外套紧紧裹住她沉沦欲海的双腿,就当是摧枯拉朽之后,他对她额外的仁慈。
他从身后环住她,下颌搁在她深凹的锁骨上,侧脸贴着她的,两个人挤在狭窄的窗台上,一起去看窗外沉默黑暗的海。
“你不知道,我今天好开心。”他语声温柔,温柔到让燕妮产生他爱她至深的错觉,“我想多个人分享开心,我不想你哭。”
那又能怎样?现实是你想或不想就可以左右?
燕妮十二岁就学会接受生活中的无力感,谁能像他?二十八岁仍然不肯成熟?
她一句话也不愿意回应,她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极度厌烦,闭上眼全为逃避,直到他说:“我赢这一局,第一个想要让你知道。”
他喑哑的嗓音,仿佛被赋魔力,穿过耳膜紧紧扎在燕妮心上,每一个音,都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颤。
“我很寂寞,我有很多话想讲…………”到最后却都开不了口,只能沉默,却又盼望对方无师自通,一个眼神就能懂。
因此爱情,都是自画像,也都是大梦一场,各凭想象。
陆震坤陷在他的梦里,每一步都危险至极,每一步却又心甘如怡。

香江风月 75
“明天早晨带你见过我阿妈,就送你回西港码头。”他讲完这句话,抬头去看燕妮的脸,却发觉她紧闭双眼,睫毛轻颤,不知有没有听见。
“燕妮……”他轻声喊。
见她毫无反应,仿佛已坠入梦乡。
不论她真睡还是装睡,他都只能无奈默认她睡熟,叹一口气,将她抱回床上,拉好被子,自己却站在床前,吹着海风,低头为自己点一根烟,仔细回味独属于他的愁和难。
兴义话事人的位置近在迟尺,但成功上位又能如何?
还不是照旧给上面那些脑满肥肠的英国猪点头哈腰,当牛做马,永远没有真正出头之日。
但“出头”?
要走到哪一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头”?
童年不知多少次,阿妈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叮嘱,“阿坤,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再也不用寄人篱下讨生活。”
现如今陈子富那对短粗大腿骨早已经被蚂蚁啃食干净,赵五爷也是日薄西山,随时要去见上帝,整个红港还有谁敢给他脸色看?
然而志得意满之后是高处不胜寒,他竟然开始惶惑、茫然,甚至惧怕,不知明日何时来?如何来?是腥风血雨还是鲜花满路?
一切都没定论。
他今晚对燕妮说他好寂寞,字字都是真,只不过文艺气息过于浓厚,并不应当从古惑仔嘴里跑出来。
这些话由他来讲,听起来像个不伦不类的冷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等尼古丁慢慢在肺叶中扩散,侵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总算能够缓过神,仰起脸,面对远方广袤无垠海面,长吐心声。
“顶你个肺!”他骂得相当动情。
而床上的燕妮,当然是在装睡。
她闭着眼也皱眉,对自己当下反复无常的情绪十分厌烦,不知是不是今晚吃错药,竟然开始同情陆震坤。
真是痴线!
身为阶下囚,掌中雀,她几时有资格同情金主?
一定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泛滥,令她头脑不清,思绪不明。
等睡一觉,太阳升起就能痊愈。
等到第二天见面,陆震坤果然回到老样子,嬉皮笑脸,玩世不恭,浑身上下透着“不听话”三个字,仿佛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
只是他今早换一套休闲打扮,懒洋洋坐在一楼等她喝早茶,左手边墙壁上还挂着他昨天穿的西服套装,好似他身上剥下来的一层伪装。
“走森(早上好)!阮小姐,今天想饮什么茶?”他斜坐在餐椅上,懒洋洋抬起手与她打招呼。
燕妮瞥他一眼,从容自如地坐到他对面,也正巧是坐梁家劲右手边,“铁观音,多谢。”
陆震坤笑嘻嘻说:“今天只有普洱供应。”
“我喝白水。”
“好固执,适当换换口味也许会有新惊喜。”他心情颇佳,有十足耐心与燕妮开玩笑,更有空闲亲自去厨房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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